这两盘菜很快便送到太夫人房中。从菜的外形上看,二位厨娘的手艺似乎不相上下,太夫人一向喜欢吃羊肉,便先夹了一块羊头签品尝。
    因刘娘子精选了羊脸上最嫩的两块肉,又有浸渍了淡酒的葱芯去除膻味,那羊头签既酥脆又鲜美,太夫人笑着称赞道:“果真馨香脆美,刘娘子手艺非凡,我今日口福不浅。”
    “太夫人过誉了。”刘娘子忙谦虚几句,扫了薛盈一眼,面上难掩得意之色。
    有刘娘子的羊头签珠玉在前,此时太夫人对薛盈做的鸡丝签并不报太大期待,随意夹起来尝了一口,眉毛一挑问道:“薛娘子,这鸡丝签的外皮是用什么做的?尝起来似乎不像是猪网油。”
    薛盈笑笑道:“回太夫人,是用腐皮做的。”
    陈管家见太夫人现出迷惑的神情,忙解释道:“豆浆加热煮沸后,表面会出现一层膜,干燥后便是腐皮,这是坊间小民常吃的食物,未免粗劣了些,小的平时不敢进呈太夫人食用。”
    太夫人忍不住又夹起一块鸡丝签来品尝,虽然经过油炸,但有清爽的笋丁鸡丝做馅料,入口丝毫不觉得油腻。最妙的是炸得酥脆金黄的腐皮,嚼在口中有隐隐的豆香和花椒香,与松软的内馅极为相配,她不由笑赞道:“薛娘子的鸡丝签也很特别,是很清爽的味道。”
    太夫人转头对李维道:“大哥儿也尝一尝,依我看来,她们两个做的菜各有千秋,实在难以决断呢。”
    李维依言尝了尝二人做的菜,沉默片刻,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如娘娘所言,二人厨艺确实不相上下。儿子的意思,不如让下人也尝一尝,看他们怎么说。”
    于是太夫人房内的几个婢女连同陈管家依次上前品尝二人做的签菜。按说府上的下人口味重一些,更喜欢羊肉,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耽搁,菜已经有些冷了,羊头签适合趁热吃,此刻尝在嘴里难免有些冷腥。但薛盈的鸡丝签不同,现做现吃固然口感好,便是冷掉也不影响它的风味。
    最后的结果,下人们包括陈管家在内共有5人支持薛盈,3人支持刘娘子。
    眼看胜负已定,刘娘子有些着急,提高了声音道:“府上招聘厨娘,原是为了太夫人能吃上适口的饭菜,至于下人的意见,实在不重要,不能作为胜负的参考。”
    听到这番话,太夫人又有些动摇起来。
    薛盈有句话如鲠在喉,不得不吐:“恕我冒昧。朝廷一向提倡节俭。陛下爱食蛤蜊,可听说此物运费高昂,几枚便要花费万钱,便罢了福建路的贡献。刘娘子的手艺我无可厚非,可区区一盘羊肉签,便要使用两个羊头,所费何止千文?贵府固然家大业大可以承受,可学士身为朝廷重臣,更应仰承圣意,躬行节俭才是。”
    薛盈此话一出口,刘娘子彻底没了说辞。李维的目光在薛盈身上停留了好久,看得她心里有些发毛,半响他方对太夫人道:“薛娘子说得有理。儿子不是何曾,日食万钱犹无下著之处,娘娘亦生性不喜奢华。儿子的意思,便用薛娘子做厨娘吧。”
    李维少年成名,为人自负又有决断,太夫人甚少违背儿子的意思,何况今日薛盈占了正理,于是点头道:“如此甚好。”
    薛盈心下雀跃:自己终于如愿以偿成为李府的厨娘了,据陈管家说,在李府主厨每月可得佣金百余贯,逢年过节还另有赏赐,自己用心干上几年,便能挣够钱扩张瓠羹店了。
    她这样盘算着走出太夫人房内,不留神李维走上前来:“愣着干什么,回去收拾一下,明日便来府上当差吧。”
    薛盈吓了一跳,回头看向李维,依旧是那副面瘫的样子,忙口中称是。却听李维再次开口道:“这回进府要严守规矩,薛娘子在坊间泼辣惯了,要改过才是。”
    薛盈随口答应下来,只是忍不住再次腹诽:李府别的倒罢了,这位正主实在难伺候。
    作者有话要说:  签菜在宋朝很流行。一张皮子裹上切碎的馅料,卷成圆筒状下锅油炸即可。充当外皮的,可以是猪羊网油,也可以是薄面皮、豆腐衣。别看王安石对吃穿不在意,可是他就喜欢吃羊头签:)
    另外,我第1章 第3章又改了一下,增加了男女互动的内容。大家可以再去看看。
    第6章
    第二天薛盈正式接管后厨,那几名帮厨却不大听指挥,为首的陈娘子看上去四十多岁年纪,扫了薛盈一眼淡淡道:“薛娘子是掌厨,吩咐我们做馒头自然不敢违逆。只是小娘子今日想吃洗手蟹,特地嘱咐我下厨,容我先去做蟹去了。”
    陈娘子口中的小娘子,是李府唯一的嫡女李嘉,太夫人的宝贝女儿,李维的同胞妹妹,一向十分受宠,下人们自然争相趋奉。
    薛盈笑笑道:“既是小娘子让你做洗手蟹,你就忙你的去吧。这边灶上我来照应。”
    “薛娘子,我去看看太夫人要的二陈饮好了没有。”
    “薛娘子,做饭的材料还少了几枚鳆鱼,我去问问买办。”
    剩下的几名帮厨见有人带头,薛盈又好说话,纷纷找了借口溜走了,只剩下一名年纪小的帮厨还留在大厨房。
    薛盈见她大约十五六岁,一副怯生生的样子,招手笑问:“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不走呢?”
    “我姓王,是府上的家生子。昨日薛娘子与刘娘子比试厨艺我看了,那鸡丝签做得真是好,我想向薛娘子学本事。”
    薛盈见她语气诚恳,也笑道:“你若真心想学,我自然会教。只是你要告诉我,那个陈娘子是什么来历?”
    王娘子迟疑片刻,终是道:“陈娘子入府也有十来年了。在大厨房资历最老。原本这次掌厨家中出了事故,她有希望继任的,只是……”她看了薛盈一眼,知趣地闭了嘴。
    这么看来,是自己抢了人家的位置,所以陈娘子才带头不服从指挥,薛盈忽然有些理解她了。
    陈娘子在一旁的小厨房准备洗手蟹,别的不说,她对自己厨艺还是很有自信的。
    洗手蟹的做法很简单,陈娘子从水缸中选了一只肉肥膏红鲜活的梭子蟹,用厨刀剁成寸许长的小块。将麻油熬熟,冷却后,把草果,茴香,砂仁、水姜,花椒、胡椒都研成末,再加上葱、盐、醋等调料一起放入蟹内,拌匀后就可以吃了。因是食客洗洗手的时间便做好了,所以叫做洗手蟹。
    这边李嘉房中的婢女月华已经来催了:“陈娘子,洗手蟹做好了没有,小娘子等着吃呢。”
    “好了好了。”陈娘子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将蟹盛到银盘中递给她,又嘱咐道:“洗手蟹现吃,鲜,香,麻诸味具备,放久了就不好了。”
    月华不耐烦道:“这何用你说,小娘子自然知道。”
    月华走后,陈娘子无声叹了口气,她昨晚没睡好,正要下去歇息片刻,却见一名低等女使走上前来向她低语了几句。
    陈娘子此时彻底没了休息的心情。匆匆走到内垂拱门前,她的儿子徐大郎正在门口候着。
    陈娘子见他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皱眉问:“我正在厨房做饭,你又来做什么?”
    徐大郎笑笑道:“娘,我一天天大了,总守在家里终究不像话。如今和几个朋友商量好了,今年京内香料短少,明年必是贵的,我想去扬州贩些香料回来,除去关税花销,还可以得几倍的利息。只是现在缺些本钱,娘借我几贯钱吧。”
    陈娘子夫婿早亡,膝下只有徐大郎一子,自幼甚是娇宠,这么多年一直文不成武不就,她一想起来就头疼,听到儿子肯上进虽是欢喜,但又恐她在外生事,只摇头道:“你在家里安分守己的读书,就是我的造化了,这生意不不做也罢。好歹你守着我,我还能放心些。”
    徐大郎主意已定那里肯依,提高了声音道:“娘还不知道我,根本不是读书的材料,还是做生意更合适。娘成天说我不知世事。如今我下定决心要成人立事,你又不准我了,到底要叫我怎么样?”
    陈娘子叹了口气道:“你在娘跟前长到十八岁,根本没出过门,万一被人骗了怎么办?就是你那些朋友,我也不放心。”
    徐大郎急了:“我又不是闺女,娘成天把我关在家里算怎么回事。何况吴大哥是你见过的,为人最是老成厚道,娘还有什么不放心。”
    话说到这地步,陈娘子还是不肯松口,徐大郎只好悻悻地走了。
    这一厢薛盈把太夫人的晚饭做好,李嘉房内的婢女月华又来了,这一回面色相当不善,劈头就问:“陈娘子怎么不在?”
    薛盈道:“她刚刚出去了,娘子找她何事?”
    月华冷冷道:“小娘子刚刚吃完洗手蟹不久,就嚷着肚子疼,想是她料理得不干净。”
    薛盈沉吟一下道:“我懂得一些食疗的法子,小娘子如今痛得厉害吗,可否容我去看看?”
    月华扫了她一眼,迟疑道:“小娘子肚子痛得倒不十分厉害,只是薛娘子又不是大夫,看了能有用?”
    薛盈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没用?”
    月华思量:小娘子怕太夫人责怪她贪吃,不愿意请大夫张扬,让薛盈看看也没什么坏处。便道:“也好,薛娘子跟我来。”
    薛盈跟着月华来到李嘉房中,见她年纪大约十四五岁,身着玉色对襟衫,淡黄色褙子和百折裙,倒显得十分娇憨。只是精神有些萎靡。
    介绍了自己的来意,薛盈问道:“小娘子觉得那里不舒服?”
    李嘉躺在榻上低声道:“刚才吃的螃蟹都堵在胃里,却吐不出来,肚子一阵一阵的疼。”
    薛盈暗思:螃蟹本性寒凉,洗手蟹又是生吃,对脾胃有损也算正常。随口道:“我去给小娘子做一碗橘红汤,喝下去就会好多了。”
    月华还在迟疑,区区一碗橘红汤真的会有效果?李嘉此时腹内又一阵绞痛,也顾不上许多,忙吩咐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领薛娘子去厨下做汤。”
    帮厨很快送来了橘皮和甘草。薛盈将一斤橘皮、四两甘草加上四两盐放进锅里煮,小火煮干后,把橘皮和甘草盛出来,先焙干,再捣成粉末放入碗内用沸水冲匀,橘红汤便做好了。
    薛盈嘱咐月华:“橘红汤要趁热喝,赶紧给小娘子端过去吧。”
    月华不敢怠慢,很快将汤喂给李嘉喝,热汤一下肚,她便觉得肠胃舒服了一些,橘皮清香宜人,她闻了也没那么想吐了。
    李嘉又歇息了片刻,忽然又觉得腹痛,月华急道:“小娘子怎么又疼了?看来橘红汤根本不管用。”
    李嘉只觉得腹内坠坠地疼,实在忍不住,使眼色叫婢女扶着她去登东。过了一会儿,李嘉从外面回来,张口便道:“这汤果然有效力,我觉得腹内现在轻松多了。”
    月华这才放下心来,赞道:“还是薛娘子有本事。”
    李嘉忽然想起一事,皱眉道:“我以往食用洗手蟹并无问题,这一次是不是陈娘子选的蟹不干净?”
    薛盈不是圣母,可也不想平白诬陷别人,忙道:“厨房食材采买都有专人严格把关,她们不敢拿死鱼死蟹来充数。何况陈娘子是妥当人,断不会犯这种错误的。依我之见,应是娘子近日脾胃虚弱,蟹本是寒凉之物,所以才会不舒服。”
    李嘉仔细一想,自己前两天确实有些胃痛,又见薛盈不肯落井下石,越发对她有好感,于是笑道:“是这个道理。薛娘子就是昨天娘娘和大哥亲选的厨娘?那以后我想吃什么,直接找薛娘子好了。”
    这个小娘子有些嘴馋,肠胃刚刚好了些,就又想着吃食了。这是薛盈对李嘉的第一印象。她笑笑道:“制作橘红汤的材料还剩下一些,娘子平日可拿它代茶饮,最是能健脾消食了。”
    李嘉自然照办,忽又想起一事道:“我差点忘了,下午大哥来看我,也尝了一点洗手蟹,他可别像我一样肚子疼。薛娘子也给大哥送一碗橘红汤吧。”
    对于这一趟差事,薛盈实在有些不情愿,但小娘子的指令不得不依从,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薛盈这一路走来,发现李维房内不过寥寥几名男仆,没有有一名婢女,不仅有些诧异,这些世家大族的公子哥儿不应该奴仆环绕、倚红偎翠的吗?
    李维没在自己房内,一位下人告诉薛盈他去书房了。薛盈信步走过去,这里的布置很简单,当地放一张檀香木大案,上面堆满的历代名人法帖。案后一面墙全是书架,经史子集陈列其中,李维正坐在案前读书。不得不承认,他生得极好,身量高颀,星眉剑目,配上一身淡青色长衫,黑色软翅幞头,濯濯如春月柳,岩岩如冬日松。
    只是他一张口便拒人于千里之外:“薛娘子,除了侍候笔墨的老仆,我这书房是不许下人进来的。”
    薛盈撇撇嘴,努力装出一副诚惶诚恐样子,向李维解释了来意,他的神色难得柔和了些:“三姐儿也是,我身体素来强健,用不着喝橘红汤,你拿回去吧。”
    薛盈如释重负,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慢着。”李维见薛盈对他避之如蛇蝎,且不行礼就去了,心中微恼道:“薛娘子果然是市井出身,你回去找三姐儿的教引娘子,让她好好教教你规矩。”
    薛盈有些不服气,小声嘟囔道:“我是来贵府当厨娘的,又不是专门来学规矩的。”
    李维脸色一沉,正要再敲打薛盈几句,却见一名老仆匆匆走进来对他耳语了几句,又递上一张信笺。
    李维接过来略一扫,神色微变:“发运司那帮人尸位素餐,还得我替他们收拾烂摊子。”随手将信笺向下一掷,吩咐老仆道:“备轿,我要去一趟府衙。”言罢也不理薛盈,径自去了。
    人都走了,薛盈自然没道理留在书房等着听训,正打算走开,却见地上的那张信笺十分碍眼,顺手拾起来放在书案上。她自小被爹爹教导读书识字,不由好奇地扫了信笺一眼,当即明白了李维恼火的理由:因今春雨水大,发运司十几艘从浙江路贩运货物的官船赶上汛期翻船了,上面运往京城的一大批生丝全都沉入河中打了水漂。看来京城的丝价又要涨了。
    第7章
    因这几日李嘉肠胃不好,太夫人特地嘱咐厨房送些清淡的饮食。这一日月华接过厨房送来的食盒,发现里面与昨日一样盛着一碗鸡丝粥,几碟腌菜,不由笑道:“娘子已经好了,这清粥小菜要闹到什么时候?”
    月华一面将饭食在案上摆好,一面又看那盒中,却有一碟猪肉笋丁馒头,忙端了放在李嘉面前。李嘉忙忙地咬了一口,道:“好烫。”
    月华笑道:“娘子慢些吃。”却见李嘉只吃了一个馒头就罢了,不由纳闷:以小娘子的性子,一连几日不见荤腥,今日遇到肉馅馒头,不应该大快朵颐吗?
    正思量着,李嘉却眨眨眼对她笑道:“月华,我今日想吃螃蟹。”
    月华心里咯噔一下,忙道:“娘子别再害我们了。上回就是因为吃了螃蟹才闹肚子,这一次太夫人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李嘉笑道:“我细想了想,上一回是因为吃生螃蟹,所以才会脾胃不和。这回我吃熟的不就没事了。”
    月华摇头不迭:“无论生熟,螃蟹本性都是寒凉的。娘子千金贵体,万一再出点什么差池,婢子们可担不起。”月华言毕,房内的婢女也都跟着劝谏起来。
    李嘉见情形不对,忽得把脸一板道:“我不管,你去告诉掌厨的薛娘子,让她晚餐做一道没有寒性的螃蟹菜肴。”
    李嘉既然如此固执,月华等人也无法违拗,只得把话传给薛盈。
    自上回薛盈献上橘红汤得到太夫人和小娘子的宠信后,大厨房帮厨的娘子惯会看风向,大部分已经肯听从她的调配了。剩下二三人因平日与陈娘子交好,所以暂时持观望的态度。
    接到李嘉的指令后,薛盈只略一沉吟便笑道:“那我们做蟹酿橙好了。”
    陈娘子虽然恼薛盈在李嘉那里抢了风头,可是自己制作的洗手蟹导致李嘉闹肚子,薛盈却没有趁机落井下石,她此刻也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只冷冷道:“只靠橙子,怕是解不了螃蟹的寒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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