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然入夏,蝉鸣喧闹,又是热浪袭涌,她的屋内早早用起了冰山,侍女隔着帘子打扇,将道道凉风送到屋中。
    杜若将醒在水缸中一夜的一捧睡莲取来,江苒正用花剪修剪着花枝,便听人说殷氏来见。
    她面上笑意凝滞了一瞬,手中睡莲根茎水珠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旋即转身将东西都交给了杜若,“请进来吧。”
    杜若迟疑道:“娘子,殷姨娘来此,定是为了五娘子求情,您为何要见她?”
    江云受罚,江苒院子里头的下人们都颇为扬眉吐气,此时见了殷氏,愈发有些不齿,若非江苒开口,下人们都准备好将人给搪塞过去,不让她进院门呢。
    江苒随手扯了张帕子擦手,闻言似笑非笑,并不说话。
    等殷氏到了她跟前,便见她侧坐对着自己,屋内众人并未退下,却是各司其职,无一人敢多生口舌。江苒请她喝茶,倒也不装模作样,直言不讳,“殷姨娘这是来寻我为五娘子说情的?”
    殷氏不意她这般直言不讳,面上笑容僵了僵,旋即便深深地拜下去,“四娘子大人有大量,云儿到底是你妹妹,江家上下,打断骨头连着筋……”
    江苒柳眉微挑,她有一双漂亮的杏核眼儿,眼角微微上挑,不笑时冷若冰霜,笑时却艳若桃李,此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整张漂亮得过分的脸上都写着嘲讽。
    她看着眼前哀求的殷氏,心里想的却是上辈子的事儿。
    两边的确一贯都势同水火,可如殷氏所言,同是江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她和江云,不也照样将她逼到了绝路上?
    如今还只不过是罚跪呢。
    上辈子,她们将她害得,可远比江云如今要惨多了。
    江苒轻轻放了茶盏,却是弯起眼笑了一笑,道:“知道了,我这便去瞧瞧五妹妹,姨娘且放心。”
    殷氏本要赌誓说些将来必定好生管教江云之类的话,却叫江苒这痛快的一句给堵在了喉咙里,她面露不安,只觉得江苒答应的这样快,必定是不安好心。
    江苒本都站起身了,见她迟疑,便挑了挑眉,作势又要坐回去,“怎么,你不乐意呀?”
    殷氏忙道:“妾并无此意!”
    江苒笑了一声,见外头太阳着实烈,便叫人打着伞,自去祠堂里头了。
    祠堂阴冷,如今烈日高照,里头倒也不算闷热,然而江苒一路行来,还是出了身微汗,好在她未施脂粉,倒也不见狼狈。
    看守祠堂的婆子小厮们也都是人精,知道如今四娘子风头正盛,不敢来触她的霉头,见江苒将众人都留在外头,只自个儿长驱直入,便连阻拦的模样都懒得装出来。
    江苒走到祖宗牌位前,便见江云直挺挺地跪着,她刻意放轻了脚步,直到走到江云背后,她才听见动静,原以为是江司马或是殷氏,满心委屈地转过头来,不期然对上江苒的视线,不由僵了僵。
    江苒微微笑,“五妹妹。”
    江云毛骨悚然,心知她定是来看自己笑话的,然而她罚跪了这么多日,一时竟没有力气同她争辩。她哑声说,“不必如此惺惺作态。”
    江苒道:“惺惺作态是你的专长,我觉得我学得还不够些,还需要修炼。”
    江云今儿跪了半日滴水未进,闻言几乎气得要晕厥过去,她死死地盯着江苒,眼里的红血丝瞧着狰狞又可怖,哪里还有半分先头柔婉美丽的江家五娘子的样子。
    然而,很快,她便收起了面上的神色,咬着嘴唇,面上流下两行眼泪,哭泣道:“当日嫉妒你,是我不对,可你分明知道,那并非我的错,是蒋蓠她有意耍你,为什么到最后都成了我的错处?”
    江苒在她跟前蹲下来。
    “嘘,别哭了,”她竖起一根手指,轻声说,“你当时拿蒋蓠当刀使,想叫我难堪,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咱们都是江家的姑娘,你以为我丢人了,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江云面色惨白,“既然如此,你又为何将一切都推到我身上?”
    “因为我乐得看你不高兴,”江苒直白地说,“你气死了,我就笑死了。”
    江云:“……”
    她时常觉得江苒这个人不按常理出牌。
    你要说她没有脑子吧,她一哭二闹委屈柔弱的模样信手拈来,功底深厚;你要说她心机深沉吧,她有时候连面子功夫都不做,说要搞谁就搞谁,十分鲁莽。
    江云不甚聪明的脑子在这一刻忽然清醒过来,她意识到如今的自己对上江苒,已然没有了先时的优势,除了服软没有旁的法子。
    江苒先时不来,偏今日来了,想是姨娘求她来的,她不能辜负了姨娘的一片苦心。
    “先时是我错了,”江云想通了后,便说,“四姐姐大人大量,如今既然愿意来看我,便请你再发发善心,替我向父亲求情。”
    江苒当然不是想不通了,才来寻江云给自己添堵的。
    她十分在意当时偷听到的,关于裴云起所说的那账本之事,然而到江司马处旁敲侧击数回,都只是被勒令不许再管此事。
    眼见得离上辈子的惨案越来越近,她难免心生焦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江云是重要人物,没她闹幺蛾子,江苒还未必能寻出事情真相。
    这样一来,就不能继续关着江云了,务必要把她恰如其分地拿出来遛一遛,推动一下进展。
    她心中隐隐有些揣测,若是再不快些用江云上辈子的法子把自己摘出去,只怕江家倾覆之日便在近前。
    如今这算是一步险棋,然而她手中捏着江锦的玉佩,算是一样凭仗,险些便险些。她脱身出去,江家才能得以留存。
    对着江云低声下气的恳求,她十分有技巧地微微停顿了片刻,才勉为其难地道:“明人不说暗话,我若为你求情,你可保证之后不再作妖?那蒋蓠只怕还惦记着我,你若同她来个里应外合,姐姐我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江云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对方心里成为了一个工具人,忙道:“先头是我不懂事,往后便不会了。”
    江苒微笑,说:“你这话,我记下了,你且发个誓给我听。”
    江云一怔,旋即并指发誓,道:“……我日后必定处处以姐姐为先,若再生算计之心,便叫我不得好死。”
    江苒依言,果然十分爽快,到江司马那头替她求了个请。先头江威关押江云原是做给江苒看了,如今见她消气,兼之接下来蒋蓠又要在烟雨台设宴,江家有个女儿去倒也不好,便松口了。
    江苒脚步轻快地走回院中,一名丫鬟见她神情松快,倒有些惊讶,笑眯眯地道:“娘子怎么还给五娘子求情,就不怕她再使坏么?”
    江苒看了她一眼,认出是新来的丫鬟三七,便笑了笑,倒是停下步子,十分有耐心地同她解释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三七有些摸不着头脑,见她走了,才慢慢收敛了面上神情,见周边无人看管,才一闪身,朝着外头去了。
    第22章
    蒋蓠这次办宴席,明面上是请城中娘子们赏芭蕉,其实暗地里,乃是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
    上回她当众闹事,心知惹了裴云起不悦,此番便特地为他设宴。
    她深知裴云起长于道观,不爱繁花,太子东宫里头也是道观一般的寂静冷清,思来想去,便选了烟雨台。烟雨台原是城中富商所居的一片园林,尤以其雨后芭蕉闻名。
    时人爱慕风流,梅兰竹菊咏遍,这芭蕉却有“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的意境,且并不沦为俗套,不得不说,倒当真是个开宴的好借口。
    芭蕉宴当日,定州城下起了连绵的雨。
    江苒出门的时候,原只穿了一件轻薄的黛绿罗裙,马车才到烟雨台,便见到雨势愈大,纵是侍女打了伞,她依旧叫倾盆大雨沾湿了衣角。
    因着江家一行人来得早,园中此刻还静寂无声,江苒便吩咐众人自去房中安置行李,自己却亲自擎着竹伞,趁着雨势,在烟雨台四处闲逛。
    烟雨台立于山中,原是城中富商一处避暑居所,只是那富商常年不在定州,这宅院便常常租赁出去,用来给郎君娘子们做宴游玩乐的处所。
    一路行来,只听得夏雨淋浪,草木森森,山中多设避雨遮阳的亭子,亭外随处可见柔和如丝的芭蕉,旁多设嶙峋突兀的怪石,一轻盈灵动,一静穆庄重。在怪石的映衬下,更显芭蕉之清雅秀丽。
    如今方有夏日之炎热,在山中却清冷非常,倒有几分秋日气象。江苒行了几步,转过几处陡峭山坡,便见前头柳暗花明,又出现了一处院落。
    那小院狭窄而幽深,走过去之间一侧是绿的透亮的凤尾竹,墙根则边沿种了一大丛的芭蕉,芭蕉叶片宽大,又在廊下,反倒横亘出一道屏障来,再斜过去,又是几从艳丽的芍药,花瓣叫骤雨打得残红满地,愈发显得此间寂寞幽冷。不知是不是此间主人的意趣所在,下头设了张矮塌,堪堪能容下一人。
    江苒也走得累了,鞋袜尽湿透了,如今方觉身上发冷,便收了竹伞,坐到矮榻上去。
    头顶蕉叶上雨声沥沥,眼前的芭蕉润如丝织,她静静伏在榻上,只觉得重生以来,许久没有得过这样的清静。
    一时倦意上头,也不管如今还在山中,竟是沉沉睡去了。
    裴云起见外头天色昏沉,便亲自道窗台前点了盏灯,却见外头窗下不期然多了一道人影。
    他倒有些奇怪起来。
    这次的芭蕉宴,与其说是一场宴席,倒不如说是众人来此小住,各人均有院落,且离得不近,裴云起身份特殊,自然是最先挑选。他喜欢此处幽静,一眼便选中了此地。
    旁人多不知他在此,此地僻远,那些爱热闹的郎君娘子自然是不回来的;便是蒋蓠知道,也不敢贸然前来打扰。
    裴云起便走至廊下,拿了尚且湿淋淋的竹伞,往外走去。
    待得他转到窗前,却不由哑然。
    如今天暮,芭蕉叶苍翠欲滴,夏雨冥冥,窗内透出昏昏然的暖黄的丁点儿灯光,打在那矮榻之上。江苒一身黛绿罗裙,裙摆散落开来,叫间或漏下的雨珠洇出深色的痕迹,愈发衬得她肌肤瓷白。
    她看起来睡得安稳极了,横枕着自个儿的胳膊,袖子微微上滑,露出同样莹白的手腕,套了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她面上不施粉黛,唇色稍嫌寡淡苍白,而睫毛漆黑幽深,美得惊心动魄,像是林子里头不知何时现身的精怪。
    裴云起擎着竹伞,瞧了片刻,到底忧心她着凉,便又回身取了一件厚实的披风来,为她盖上,旋即才趿着木屐,复又回到了屋中。
    她在蕉下安眠,而他在窗前读书。
    人在西窗清似水,最堪听处有芭蕉。
    ……
    江苒醒来时,天色昏暗近黑,她动了动身子,不慎碰到了身旁的芭蕉树,头顶遮风挡雨的蕉叶“哗啦”一声倾倒,她躲避不及,素白的面庞上也沾了水珠。
    她拥着那厚实绵密的披风,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微微地发怔了会儿,抬眼却见窗内亮着灯,还不等她敲窗,里头的人便露出了疏清眉眼,“醒了?”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在人家窗前睡着了,不由有几分羞赧,卷着披风站起身来,夜晚风凉,她轻轻地打了一个喷嚏。
    裴云起便道:“江四娘子若不想着凉,还是将披风穿上为好。”
    她便低声道了谢,自觉唐突,站在原地,进屋也不是,离开也不是,只好同他解释,“……我闲逛至此,并非有意打扰大公子。”
    裴云起摇了摇头,只道无妨。
    他清冷的眼神看下来,忽然又想到什么,问江苒,“江四娘子喜欢芭蕉?”
    江苒腼腆地笑了笑,只道:“我喜欢清静,诗人都说雨打芭蕉是愁绪,可我只觉得宁静,仿佛坐上一坐,满腔愁绪都去了。”
    裴云起自然知道她在愁什么。
    只是那时江相家事,他身为储君,有些事情不适合参与,自然还是等路上的江锦到了再与她说明。
    江苒这便要告辞,裴云起看了一会儿,忽然叫住她,“外头路滑,我送你罢。”
    两人心事各异,一前一后地撑着伞,慢慢地走出去。
    此间山路略有休整,虽至雨季,倒也不至于泥泞不堪,只是青石板到底有些路滑,她踏上台阶,身子歪了一歪,边上便伸出一只手来,及时地扶住了她。
    江苒忙重新站稳了,低声道谢,又笑说,“……说来先头还不曾谢你赠花解围,如今又承你的情。”
    “无妨,”裴云起说,“四娘子于我有救命之恩。”
    他的眼睛漆黑得深不见底,江苒不期撞进他眼底去,又忙撇开了头,有几分慌乱,只好又胡乱地没话找话,“……您的玉佩还在我手中,那诺言是否仍然有效?”
    裴云起自然知道,眼前看着无害又可爱的江四娘子城府颇深,这样问来,定是又有算计。
    可他看到伞下的江苒眼睛亮亮的,像是很努力地鼓起勇气说出这个问题,他便觉得随口答应了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于是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江苒这些时日昏暗的心情忽然变得明朗了几分,眼见着前面就要回到自己住的院子,她便微笑着,动作轻快地向他行李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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