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忽然有列阵之声,江云打了个哆嗦往外看去,只见许多身着铠甲的兵士涌进这院子里头来。她手指一松,镜子从手中滑落,摔了个粉碎。
    没了,什么都没了。
    她做过的那些繁荣富贵的美梦,她期待向往的生活,她的家庭,全都没了。
    江云凄厉地笑了起来,她努力地蹲身去捡那些镜子的碎片,反将自己划得满手是血。她努力地拼凑着那个从江苒那里抢来的梦境,眼泪一滴滴地落下,落到了镜子碎片上去。
    她终于明白,也许一切事情,都是她的报应。
    她得意洋洋地炫耀的自己争来的父爱,其实不过泡影一场;她费煞苦心想要抢夺江苒的前途,到头来却自作自受。
    她最后想要将江苒的一切都毁灭,可如今,反倒将自己的世界毁灭得彻底。
    她不该争,不该抢,她倘或能和母亲安安稳稳地待在京城的小院子里头度日,不要起这样多的心思,便能有平淡而幸福的一生。
    江云跪坐在地,用沾了血的手掌,握起一块最大的碎片,用力地,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她想:没来定州的日子,多幸福啊……如果有下辈子,她再也不会去争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这一头,睡梦中的江苒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她困倦地揉着眼睛,往外看去,窗外像是才下过一场雨,芭蕉叶碧绿油亮,院子里头的灯叫风吹得摇摇晃晃,连带着灯影也晃动,打在大片碧绿的芭蕉叶上,清雅之余,颇有些凄清的野趣。
    她唤了杜若要喝水,却不料房中灯一亮,是江锦走了进来。
    他瞧着依旧是先前那微微疲惫,而又十分温柔的模样,束发的玉冠戴得齐整,愈发显得整个人如美玉般温润。
    她有些意外,困倦地揉了揉眼,心知此番自个儿的模样想必不够庄重,才要背过身去装睡,江锦就道:“不是要水,怎么又睡下了?”
    他说着,便从桌上倒了温好的一盏水,送到她手边。
    江苒反而有些赧然,她垂着眼眸小口喝完了水,她同江锦不甚熟悉,虽有心亲近,却知道他长于相府,又是少年探花,在翰林院供职,想必为人端方持重,便不敢在他跟前松懈。
    她努力地挺直腰,尽量坐到在床上也保持端庄得体,随后小声地同他道:“……大哥哥怎的在外头?”
    出人意料的,江锦放了茶杯,旋即又回身来摸一摸她的额头,只温和地笑着道:“我适才在外头,问你的丫鬟们你年幼之事呢。”
    不出意料,越听越心疼。
    江锦当初乍一见江苒困境,那会儿的愤怒与心疼简直触目惊心。可从她贴身婢女口中所说的日常小事,点点滴滴,却仿佛钝刀子割肉,让江锦的心一抽一抽的疼。
    他相府本该爱若珍宝的掌上明珠,一朝蒙尘,流落这边陲小城不说,唯一真心待她的养母逝世还那么早,江苒的前头十几年,只怕都没有感到过正常的父母亲情。
    江苒更觉敏感,她幼年那会儿不太懂事,做过许多不像话的事情,当初江威便经常骂她,倘或江锦也觉得她不懂事,那可怎么好。
    却不料江锦拍拍她的头,又笑说,“你喜欢吃辣的,吃甜的,还喜欢吃腌梅子,同我们兄弟几个都一样呢。”
    江苒一怔,便也笑了,“我以为腌梅子是女孩儿的零嘴呢。”
    “可不是,”江锦笑说,“年纪大了,虽然还喜欢,却不好在外人跟前吃了。只是寻常看书看话本,消遣的时候,总喜欢吃上一碟子,府上有专门的的厨子便是做这个的,你定会喜欢的。”
    江苒眼睛亮起来,点了点头。
    她对于那个虚无缥缈的相府,可算是有一些烟火味儿的感受了。毕竟下人们嘴里说出来,便只是称道相府的繁华景象,听得多了,倒像是隔着云端那般遥远。
    原来府里的人也和她一样,喜欢吃这些东西呀。
    江锦见她放松下来,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他偶尔为太子做说客,最是能言善辩,可对着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妹妹,见她处处小心,实在是心疼无奈的。
    他见时机成熟了,便又问,“现在苒苒同我说一说好不好,你方才是不是做噩梦了,脸色那么难看。”
    江苒一怔,迎着他温和中带着鼓励的视线,她终于是慢慢开口说了,只哑声道:“我曾做过一个梦。”
    她裹着被褥,微微蜷缩起来,江锦便伸出手,替她掖好了被子。他瞧着温柔又耐心,只是温声道:“苒苒愿意同我说说么?”
    “那个梦里……”
    那个梦里,她是江威的女儿,有朝一日,江威从京城回来,带回了殷氏和江云,这两人入主正院,使得江苒在家中,几乎无处立足。旋即江威惹祸上身,锒铛入狱,江云殷氏不知所踪,而江苒孤身一人,眼见着一众官兵带着人,噼里啪啦地将她的家搬了个干干净净。
    而江云却夺走了她原该有的一切,拿着银簪与相府相认,嫁得良人,为了隐瞒住银簪的秘密,她派人将江苒灭口。
    她用碎了的水银镜子结束了自己可笑又悲凉的一生,那锋利的碎片划过去,多疼啊……
    江锦听得出神,良久,忽然倾身过来,江苒微微一怔,旋即便只觉得整个人都埋入到了他的怀抱里。
    江锦将妹妹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温然道:“苒苒不怕,只是个梦而已。”
    “又或者,”他盯着江苒惶惑不安的眼神,微微笑了笑,只说,“是上天怜你孤苦,可怜我们没能找到你,才给了我们第二次机会呢。”
    江苒将头埋在他怀里,听他这样说,怔怔了良久,好半晌才说,“……真的吗?”
    江锦“嗯”了一声,摸了摸她发冷的手,将她塞回被子里头裹好,才轻轻地对着她眨了眨眼,“你睡一觉起来,保证我还在,不必害怕。”
    江苒生平头一遭,被人拍着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先头的裴云起虽然也陪她,到底要顾忌一些东西,便会避嫌,而江锦看起来却好像不太在意这些,把她当成个三岁小孩儿,在她耳边轻声唱歌。
    “月儿明,风儿静,树影儿遮窗棂啊。蛐蛐儿,叫声声……”
    那是江夫人在他幼时常唱的歌谣,他和两个弟弟出生时,相府未曾像如今这般显贵,可正是因此,他们三个人的童年中,父母从未缺席。
    她出生之时,本是相府拨得云开见月明之时,她本该在万千荣宠中长大,然而上天不公,将整个相府的明珠夺走,令其蒙尘。她养母早逝,落在了冷漠无情的养父手中,受了十几年的苦,甚至险些被叫了十几年父亲的人狠心投井。
    堂堂相府明珠,竟被弃于沟渠,这是多么不公可笑之事!
    他若原只是在心里头对她觉得亏欠,如今却又多了无数的怜惜,恨不能将她日后好好护在怀里,用整个相府的羽翼护住她,不让她再受到丁点儿伤害。
    见女孩儿慢慢睡去,江锦蹲下身,在她塌边为她掖好被角,旋即才起身出去了。
    他一出门,面上的温然表情便淡了下来,紫影抱着剑守在廊下,见他出来,便主动上前见礼,道:“大公子。”
    江家三位郎君,前头二位同裴云起都十分熟悉,便连裴云起身边的暗卫,也习惯了称呼二人为公子,而非直呼其官职。
    江锦一怔,倒是有些惊讶,“你怎么不守着殿下,反来苒苒这边?”
    裴云起身边暗卫人数颇多,其平素本领各有千秋,唯有这名为紫影的活泼少年,武功尤其高强,向来是拱卫在太子身边的最后一道防线。
    若无大事,他是不会离了太子身边的。
    紫影无奈地道:“……说来您可能不信,是殿下叫我来守着四娘子的。殿下说四娘子性情不□□分,如今还受了伤,便叫我来边上蹲着,谁敢再对四娘子动半分心思,便要我就地斩杀。”
    江锦不由莞尔。
    因着江大公子自个儿还没在男女之事上开窍,他倒也不往歪了想,只是微笑道:“那边劳烦你费心了。”
    紫影忙道不敢,又道:“方才我遣去的卫兵终于找见了江云,却发现她已然自裁而亡,怕是不能抓回问责了。”
    江锦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只道:“查清楚了吗?她见苒苒之前,到底去见了何人?”
    紫影为难地道:“好像也没见什么人,据说是去刺史府求见了表姑娘,可刺史府的下人方才那么一闹,几个门房都趁机溜的溜逃的逃,卫兵们倒是不太盯着下人,所以也找不到人对峙,反倒是表姑娘身边的丫鬟们都说那会儿并未见她……”
    江锦嘴角微微一扬,倒有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他“哦”了一声,旋即才道:“今日抄刺史府之前,她便已经撤了出来,我这表妹,倒有几分机敏。”
    紫影笑嘻嘻地道:“看来大公子心里有数,那殿下是白操心了。哦,对了,殿下还叫我转告给您,说蒋娘子先前同四娘子起过龃龉,先头还忧心蒋娘子若是来了,要对她多加为难,请大公子看着办。”
    江锦似乎是微微笑了一下,旋即便道:“知道了。”
    ……
    江锦离开后不久,紫影才哭丧着脸,无奈地道:“殿下,站墙根这么久了,您腿不酸吗?”
    裴云起从墙根的阴影处走了出来,闻言不作表态,只是抬手推门,施施然地进了江苒的屋子。
    她蜷缩着身子,背对着窗子,如今静静睡着,面上神情舒展,倒是难得的安逸。
    他屏声静气地在她榻前站了一会儿,忽然见她翻了个身,蹭了蹭被褥,绷着脸的太子殿下不由莞尔。
    他依稀记得自己年幼的时候也养过一只小狸奴,蹭起人来的时候同她如今模样极像,只可惜他那会儿但凡是喜欢疼惜些的东西,都没能留下在自己的身边。
    总算她还在,还好好的。
    太子殿下心满意足地欣赏了一番江苒的睡颜,才悄悄出去了。紫影没有跟上,依旧在江苒门外廊下守着,见自家殿下走时的脚步比来时还要松快一些,不由无言:
    身为堂堂一国太子,您的乐趣就是看江四娘子睡觉,这也真是太有出息了一些。
    第32章
    如今深夜, 江锦却迟迟未曾睡下,他命人举着火把,施施然到了关押江威的处所。
    江威本正惶惑不安, 忽然见眼前火光大盛,不由焦急起来, 他趴到了门上,努力地往外看去。
    明亮的火光之下,一个青年举着火把, 慢慢走来, 停在了他跟前。
    江威如果蓬头垢面,落魄不堪, 死死地盯着眼前之人, 忽然哑声开口, “你才是真正的江锦。”
    江锦举着火把, 盯着他看了看, 仿佛有些嘲讽之意, 轻轻笑了笑, 他道,“江司马钻营多年, 如今才像是有了些脑子。”
    江威颓然道:“看来我们所看到的那位‘江锦’, 便是太子殿下了。”
    他不过是性情贪婪,脑子却不笨, 自己落网之后, 他便火速明白了如今的出路所在。
    他既然已经犯了事, 再如何求饶都没有用, 只能寄希望于自己尽快和盘托出,亦或是期盼眼前之人能够看在江苒的面子上, 施以援手了。
    江威忙道:“大公子如今来了,若有案情相关,我必定知无不言。”
    江锦只是微笑,“我今日来,并不是想同你谈这些。”
    江威顿知其来意,他愈发紧张了。他被抓进来的时候就知道,别说自己了,连封刺史都倒了大霉。这位太子殿下由着超出常人的冷静与耐心,在定州城蛰伏这许久,手中网罗了极为全面的罪证,甚至在动手前还将定州刺史的私兵策反,其小心谨慎,滴水不漏,完全不像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如今这两尊大神在,江苒的身份,简直就是一个隐形的危机。
    江威比谁都更明白,江苒在他江家生活了许多年之事不便泄漏出去,一面是相府要让江苒成为名正言顺的相府四娘子,在边陲小城的家族长大,难免会被注重门楣的京城世家嘲笑其教养;另一方面,只怕江苒也不想再回忆这些不堪的往事了。
    他不由愈发感到惶恐,忙趴在门上,哀求道:“大公子好歹念在我对四娘子的养育之恩,放我一条生路吧!她的身份我绝不会再想旁人透露分毫!”
    江锦道:“我来寻你,也不是为了这个。”
    地牢污浊不堪,连空气都浑浊闷热,可江锦站在其中,却报损其高华气度的分毫,他淡淡的眼神扫过江威,最后紧紧地盯住了他的眼睛,“我来,是想听一听,苒苒幼年之事。”
    江威一愣。
    他绞尽脑汁地去回忆,最后却也只能磕磕绊绊地拼凑出一个模糊的江苒来。她年幼之时,活泼好动,且最是喜欢扬鞭策马,江威嫌她不够文静,硬生生逼着她改了。
    送她去女学里头读书,她第一天就气得跑回家去,扬言说那些女诫女德都是狗屁,江司马气得抽了她一顿,可她却始终不愿再去了。
    其实江苒一直不是什么贞顺的性子,在江威跟前偶尔装出几分乖巧,诚然是十分违背自己的天性了。
    江威回想起当日江苒的劝说之语,又想到如今处境,不由悲从中来,他双膝着地,给江锦磕了又深又响的头,“昔日是我错拿珍珠当鱼目,还望大公子能看在四娘子的情分上,饶我一命吧!”
    江锦却轻轻笑了一声,这个在旁人跟前永远是笑脸相迎、温文尔雅的大公子终于没能挂住温然的面具,他的目光雪亮,投到江威的连上去,“你又算拿她当什么呢?当初拿她作联姻棋子,现下又是作你求饶的本钱,江威啊江威,我父亲曾说你油腔滑调、难成大事,如今我算是明白了。”
    他说完这话,便懒得再搭理对方,转身离去。他来此本来就是为了能多打听打听江苒的幼年之事,反倒听得愈发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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