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很不必说得如此大声,他又不是听不见。
    终于,等众人整顿完毕,皇太子回京的仪仗浩浩荡荡地出了定州城,江苒回头看去,只见定州城隐于青山之中,愈发遥远。
    至此,她隐隐有所察觉,自己彻底与上辈子的生活有了截然不同的走向,她的家人们……正在京城等待她的到来。
    而另一头,京城之中,江相夫妇接到了女儿已经在路上的消息,近些时日便是喜形于色。
    连皇帝都发现,向来刚正不阿的江相,原先面上笑容少得可怜,而今经常时不时地就发一下呆,甚至会偶尔背着人红一下眼眶。
    皇帝看得心中感慨,对萧皇后道:“江相当年痛失爱女,咱们那会儿也处境狼狈,他夫人那之后就病倒了,他一面要替我办事,一面要照顾妻儿,连伤怀的时间都没有,谁晓得过了这么多年,竟还能将那孩子找回来,有福啊,真的是有福。”
    整个相府,都赶忙为了即将回府的四娘子做起了准备。
    江相这日一下值回家,便觉得家中处处都不一样,江夫人手中正做着针线,见他进来,便吩咐说:“别坐下歇息,你再去瞧一瞧给苒苒备下的院子,还有什么不妥当的。”
    江相心说天天都要看,这都看了十几天了,还能有什么不妥当。
    两个儿子陪坐在侧,江洌一样被吩咐了,“叫你给苒苒准备下的药材呢,都收拾好了吗?要顶顶好的,我听你哥哥说她受过很重的伤,你一定要好准备。”
    江洌头疼道:“我连她的脉都没摸过,到底怎么准备?”
    江夫人斩钉截铁:“那就把有的都备下。”
    江洌:“……”
    算了,有个妹妹不容易,还是听娘的吧。
    江夫人思来想去,最后觉得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做的小儿子有些不顺眼,于是警告他道:“你那些狐朋狗友,最近不许带回府,把你的兵器库收一收,省得吓到你妹妹。”
    江熠年纪最小,算起来也不过比后头江苒大了两岁,闻言倒是有些不耐烦,“那些东西又不碍着什么,为什么要收?娘,你们是不是太傻了一点啊,就凭着根簪子你就信啊,万一那个奶妈被她收买说了假话呢?”
    江夫人懒得解释,只同侍女道:“吩咐下去,江熠这个月的月钱减半。”
    江熠:“……”这还不让人说实话了吗?!
    他到江相那里告状,“爹,你们一个个都太不理智了!不就是个妹妹吗,本来阿蓠表妹也是我的妹妹呀,做什么闹得如今全家都不安宁!”
    江相早就习惯了小儿子的跳脱无度,闻言十分没耐心地吩咐管家,“这个月的月钱别给他了。”
    江熠:“……”算了,他闭嘴还不成吗。
    江洌晒着药材,听弟弟抱怨着父母的偏心,随手扯了几根甘草堵住他的嘴,“什么味道?”
    江熠愣愣地嚼了几口,“甜的呀。”
    江洌一把将甘草撤走,往他嘴里塞了两片苦瓜,“什么味道?”
    江熠疯狂地呸呸呸才吐完了口中的苦味,他快哭了,“二哥,你这是干嘛,嫌我太吵吗?”
    江洌道:“你真不知道什么意思?——自讨苦吃。你还是多读点书吧。”
    “……”江熠仍然有些不服气,想了想,抱怨说,“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期待她回家。”
    “如果要回家的是你,倒是没什么好期待的,”江洌十分诚恳地告诉了他答案,“但是那可是个妹妹啊,咱们家缺个女孩子好久了!”
    江熠感到了一丝自闭,遂气哼哼地跑走了。
    江夫人在府中准备着迎接女儿,与此同时,萧皇后也命她入宫一趟。
    皇后私下里召见了江夫人,只道:“那孩子同我有缘,当初救了我的命,我想着她好不容易回来,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做的了,便想着给这孩子一个爵位,便封作县君如何?”
    江夫人自是固辞,想了许久,只委婉地道:“妾只想求皇后娘娘一事。”
    皇后忙道:“你说,若我能办的,一定办到。”
    “我想从娘娘这里,为我的苒苒求一个事事如意,”江夫人低声道,“我欠那孩子良多,我听说她这些年吃了很多苦,这个世道对女子苛求尤甚,我只想她事事如意。”
    皇后心念电转,已是明白过来。
    其实即便是高门贵女,又如何能做到事事如意。
    江夫人柔声道:“阿锦给我的信里头,说那孩子性子活泼极了,喜欢骑马射箭,寻常娘子们不能干的事情,她都喜欢。”
    皇后怔了怔,才笑道:“同你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江夫人又道:“我这些日子,经常在想她,长得多高,模样随谁多一些,是不是也同她三个哥哥一样喜欢腌梅子?还有……她知道了当年的事情之后,肯不肯原谅我?”
    “我不知道能有什么好给她的,”江夫人苦涩地笑了笑,“我亏欠她那么多年的岁月,叫她在外吃那么多的苦,我只想将她想要的都给她,叫她……事事顺意。”
    “我答应你,”皇后想了想,允诺道,“……我没有女儿,日后我便将苒苒当作我的女儿那样对待,惟愿她事事顺意。”
    话音才落地,一个小黄门便颠颠地跑进来,“江夫人,江夫人,人来啦!马上要到城门口啦!”
    第35章
    定州盐矿案一出, 朝野震动,更为让官员们吃惊的事,他们那位被传颂恒有明德的太子殿下, 处理起此事竟能如此雷厉风行,短短时间内, 不仅将定州城上下许多重要官员下狱,更是直接发动兵变,将兵权在握的定州刺史本人生擒, 连带着扣押了他的几位亲信, 这些罪臣便是同缜密无缺的证据一起被押送回京。
    甚至在回京前,裴云起还先斩后奏地将定州的剩余官吏进行了一番大换血, 选取可用之人暂代刺史之位, 将整个定州重新牢牢把控在了朝廷手中。
    天知道, 在此之前, 满朝文武都被瞒得严严实实, 一直以为太子殿下近来没有露面, 是因为身体不适养病去了。
    如此, 太子仪仗回京时,便受到了极大的关注。有些灵通些的官员们纷纷派出家中下人在城门等候, 一拨一拨地往回传消息。
    如此, 太子还没回到皇宫里头,宫外的官员们反倒知道了不少一线消息。
    比如说太子此番出巡, 用的乃是相府大公子江锦的身份, 并且也有江锦随从, 可见他对于江锦的信任程度。
    再比如先头被传同太子殿下有婚约的相府表姑娘同样在车队之中, 看起来好像愈发证实了那婚约的传闻。
    以及……
    除了蒋蓠外,车队之中还有一辆马车, 同样是女子所乘,只是不知其中之人的身份。
    更有甚者,有人说自己七姑奶奶的八姨娘家的三女儿的夫家小叔子在太子殿下身边办事,说太子殿下还在定州之时,就同那位不知姓名的女郎同进同出,同寝同食,两人甚至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有过搂搂抱抱的行径!
    太子殿下那是谁!他虽然被赞有明君之相,但是从来不、近、女、色!东宫里头连一只母蚊子都活不下去!
    花边新闻穿得总比正经消息还快。
    江夫人急匆匆地从宫中回府,一路上都在听说太子殿下这次身边跟着的那位女郎,然而所听及的,都是些不太体统的说法,她浑然不在意,只是心急地想:这些人怎么不说说,我的苒苒长什么模样呢?
    她回到府中,江苒还没到,她回了院子,等得心急如焚,前前后后遣了无数拨人去外头打探。
    这一拨人说“在朱雀街上往坊里来了”,江夫人忙急急指挥众人,“再去问问相爷回来了没有”。
    又一拨人说“到了到了,进兴化坊了”,江相恰好也回来了,江夫人一见便嗔他还穿着官服,要叫他换下。
    旋即又有人来报,“快到府中正门口了”,江夫人乍闻,更是紧张,一面扯着丈夫的袖子,一面捂着脸,慌慌张张地问,“我面上妆可有花了?”
    江相到底是外头做了许多年的宰相的人,倒不似她这样慌忙,只是有些好笑道:“不花,不花,美得很,女儿要到门口了,咱们且起身出去,迎一迎罢。”
    两人眼里都含着希冀与忐忑,一道携手走了出去。
    江苒乍一进相府,只觉此间高门朱户,威严非常,便是当初定州一霸的定州刺史,也不抵这处清贵之万一。
    忽然到了此间,她便觉得有些彷徨。江锦原是要随着太子一道入宫去御前回话的,此番特地为了她告罪回府,见她眉宇间仿佛显露几分彷徨,不由心里一软,主动伸过手去,由着她牵住了自己。
    他道:“这里就是你的家,苒苒,没什么好怕的。”
    蒋蓠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只觉得心里头微微一抽,有说不出来的疼痛。
    她三岁的时候,亲生父母将她带入这富丽堂皇的府邸,那时候她还记得,江锦还是个未曾束冠的少年,一人迎出来,见她模样,只有生硬极了的一句“走吧”。
    对比如今,他对她,哪有对江苒万一的耐心与温柔?
    蒋蓠一路上,都想着即便大哥哥对自己冷淡,也是向来如此,旁人总会向着自己几分的,可见着眼前的这一幕,坚定不移的信念忽然动摇起来。
    江苒如今没有心思去管蒋蓠的想法,她牵着江锦的手,见如今已是正午,夏初的阳光已有几分刺目,将此间的一切都照得亮堂堂暖洋洋的,忽然心里安定。
    两人牵着手,一道往前去。
    江锦见她紧张,便轻声笑道:“我比你另外两个哥哥年长许多,他们幼时去学堂,我便常在此地等着他们回来,牵着一道去父母亲那头用膳……一晃这么多年了,牵你回家,却还是头一回。”
    江苒跟在他身侧,穿过几重游廊,便进了后院,到了一处挂着“望春院”牌匾的院落前,如今院门大开,许多穿着华丽的丫鬟婆子静悄悄地站在里头,见了她来,一叠声儿一个个地传话,说:“四娘子和大公子回来了”,院子里头忽然热闹起来,像是滚油里头溅了水那样。
    江苒的心忽然加快了,她怔怔地盯着内室的门,便见丫鬟婆子们争先打起帘子,一男一女携手出来了。
    平心而论,江锦简直便是江相的翻版,江锦人才出众,江相即使年纪不小,也是风度翩翩的美男子,瞧着儒雅随和,丁点儿没有重权在握的权臣模样。
    而江夫人瞧着亦是年轻貌美,眼睛同江苒极为相似,流光溢彩,兼之如今含泪,美人垂泪,倒是别有一番丰韵。
    两人原是一道出来的,见江锦牵着江苒近前,江夫人怔怔地盯了她好一会儿,像是有些恍惚。
    她先头曾设想过自己的女儿的模样,可是哪一回的梦里,都不抵如今的真实鲜活。她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了江苒,哭了起来,“我可怜的孩子,都是娘不好,叫你在外头吃苦这么多年,都是娘不好。”
    江夫人的胳膊并不多么的结实有力,她甚至如今还不如江苒高挑,可被她抱在怀中的时候,江苒仍然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温暖。
    她哭得身子都微微发抖。江苒能感觉到她的眼泪顺着自己的衣领滑过肌肤,滚烫又真实。她见过很多女人哭,可哭得像江夫人这样惨痛的,却从没有过。
    她迟疑道:“……娘。”
    江夫人哭得更厉害了。
    江相拍拍妻子的背,将她扶开,江夫人仍然在抽噎,短短的时间,她便花了妆,却依旧死活不肯放开江苒的手,好像自己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
    江相低声安慰了几句,江苒便又侧头去瞧他。
    江相这才盯着江苒,他的眼神比起方才的江夫人来说,要复杂得多,终于好半晌,他才勉强微笑道:“回来了,回来就好。”
    他努力抑制着自己,不叫自己的声音被她听出颤抖。
    当年江夫人出事,他不能够陪在她身边,甚至还让她迫不得已之下舍弃了唯一的女儿,这么多年来,心里是何等的伤痛!
    如若可以,他甚至希望当年出事的是自己,希望这个女儿这些年所受的诸多苦痛与欺辱,都能够转移到他自己的身上来。
    江相心中澎湃激动,面上却极力地克制着自己,旋即他又伸出手来,紧紧地握着江苒的手,又仿佛不知道再说什么,只笨拙地说了一句:“……苒苒,我和你娘等了你十几年,你终于回来了。”
    江苒看着他,不知怎的,被这“回来”二字弄得眼眶微微发红,她行礼道:“爹。”
    江夫人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江苒怕她身子不好,忙笨拙地伸手替她顺气,江锦见着,便也主动上前去搀扶住了母亲,他劝慰道:“苒苒终是回来了,母亲别再伤怀,叫阿洌过来看看罢。”
    说罢,众人便往内间去了,江锦才回身同丫鬟们问道:“阿洌阿翊,可从前头过来了?”
    丫鬟们只道:“二公子仿佛出诊去了,应当立时就回,三公子今日上学堂去了,已遣人去叫了。”
    江锦点了点头,再一回身,便见母亲又拉着江苒的手,眼泪扑簌地往下掉,他不由微微叹了一口气,递了一盏茶到江苒手中。
    江苒愣了一下,才接过来,递到江夫人手中,劝慰道:“……阿娘,别哭啦,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我知道,我知道,”江夫人擦着眼泪,含泪笑道,“娘是见到你太高兴,所以想哭,又想见你受的委屈,有些难过,便更想哭了。”
    江相到底是情绪内敛之人,不过瞧见女儿的一瞬,控制不住地红了眼圈,如今倒镇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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