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苒不太知道外头的风风雨雨,相府诸人们也不会拿这样的事情去劳烦她,因为江四娘自打长公主府那一回的闹剧之后,还当真病了。
    这伤寒来势汹汹,她连着几日都没能下得了床,便是宫中的帝后都被人惊动了,遣了身边的内侍来探望了几回,送了不少名贵的药材。
    她烧得昏昏沉沉,将前世未看完之事,看明白了九分,间或也会清醒一点儿,看见床前的家人们焦急地等待的身形,又或者是灌进口中苦涩的药汁,再是同窗好友们偶尔也来探望她。
    唯有一人,来的时间总同旁人不大一样。
    裴云起是皇太子,并不是话本里头大事没有,平日只念着谈情说爱的那些闲人,他奉帝命办着差事,只有在夜晚能有些空暇,折子是批不完的,他就带着折子来看她。
    江洌说她这伤寒瞧着来势汹汹,却于性命无虞,不过多同病榻缠绵几日,可裴云起依旧放不下心。
    她在睡梦之中,面颊略微发红,这些时日以他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他低下眼看了她良久,才握了握她不安分地放在被子外头的手,替她仔细掖好被角,转到屏风后头看奏章去了。
    江苒醒时,四下寂静无声,她瞧了瞧,正要喊人,便见云母屏后一道安静坐着的身影。
    她不由一怔,勉强支起身子,坐了起来。
    他也许是遇见了什么不太好处理的折子,一时沉浸其中,竟然没有听见里头的动静,等到回过神的时候,江苒已经趿拉着软底的睡鞋走到了他身边。
    两厢打了个照面,俱是一怔,江苒好奇地看着他握着折子的模样,道:“这是把我的闺房当你的书房了?”
    裴云起见她起身,十分惊讶,忙放了手中的东西,见她苍白了许多的模样,不由轻声道:“怎么不叫我?”
    江苒笑道:“我见了影子,就知道是你,便出来瞧一瞧。”
    如今已然入秋,白日秋老虎虽然还有几分威风,到了夜间,又有穿堂风拂过,已是微凉,她穿得单薄,人又瘦削了不少,瞧着便是细细弱弱的模样。
    裴云起解了身上的披风,正要为她披上,江苒却冲他伸一伸手,他便会意,无奈地牵过她,把她抱到自己膝上。
    江苒环着他的脖子,亲昵地道:“太子殿下夜闯我的闺房,不干些坏事,怎么反倒过来批折子?”
    裴云起对她的这些惊人之语已经逐渐见怪不怪,只是抬手无奈地揉一揉她的头发,又替她从桌上倒了早早凉好的温水。
    江苒乖乖张嘴喝水,往他的折子上看了一眼,忧心地道:“你近来很忙么?”
    裴云起道:“还好。”
    他往她面上看了看,确定她的精神的确好了许多,这才叹息道:“日后你必要保重身体,这样病着,身子也经不住的。”
    江苒点了点头,她没有说自己近来常做的那些梦,只是静静依偎着他,良久,才道:“你来我家里,我爹娘哥哥他们知道吗?”
    “不知道,”他十分镇定地道,“我翻墙进来的。”
    江苒呆了呆,起先还欣慰地想“太子殿下居然也学会开玩笑了”,后来看他神色不似作伪,才震惊地道:“翻墙?”
    裴云起悠然道:“我翻了好几天了。”
    江苒啧啧几声,怎么也想不到,当初那个端方雅正的太子殿下居然能说出这种话。
    裴云起轻声问她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江苒想了想,奇怪地道:“倒是想吃一碗面,只是大晚上的……”
    他眼皮抬了抬,便唤来外头守着的暗卫:“去给她拿碗阳春面来。”
    不时,热气腾腾的两碗阳春面被摆到了桌上,暗卫十分贴心,考虑到自家主子如今也十分劳累辛苦,便多煮了一份。
    江苒握着筷子,同裴云起相对坐着,面她道:“这大晚上的,你们是怎么搞到的?”
    紫影笑嘻嘻地道:“郎君叫贵府府上的厨房一直留着灯呢,说娘子醒来定是想吃面的。”
    江苒这才回过神,好笑地道:“我方才怎么信了你的鬼话?”
    相府明里暗里的护卫不知道有多少,他天天来,众人怎么会不知道?
    裴云起倏然微笑了起来。
    他方才披着折子,眉心轻轻拧着,如今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都舒展开来,比窗外映入的月光还要皎洁好看。
    他取了筷子递给她,温声:“吃面罢。”
    江苒病了这些时日,的确腹中也没什么正经食物,忽然闻见面汤的香气,更觉饥肠辘辘,便也不同他计较,将一碗面一气吃净了。
    暗卫们无声收拾了东西退下,依旧只剩两人相对坐着。
    江苒吃饱了,便有些犯困,她揉着眼睛,道:“你什么时候走?”
    他静静地望着她,眸子沉静,却有月光那样的潋滟温柔,她看得怔住了,良久才听他道:“等你睡下我便走。”
    他牵着江苒,见她爬进被窝,便耐心地替她掖好被角。江苒躺在被窝里头,眼珠子咕噜噜地转,忽然调皮地笑,“你再不走,便留下来陪我睡觉罢。”
    这话只是她的玩笑话,江四娘从来没被他骗过,方才被他哄骗了两句,便怀恨在心了,一定要捉弄他一番才甘心。
    裴云起坐在她床边,一手握着她的手掌,另一只手照旧拿着折子,闻言俯身亲亲她的眼皮,敷衍地道:“别急,再过一些日子罢。”
    江苒:“……”
    她捂着自己通红的耳朵,警惕地看着他,顺带要收回自己被握着的那只手。
    她脸红红地训斥他说:“太子殿下,你这样太孟浪了!”
    裴云起不由哑然,捏紧了她的手掌,无奈地道:“好了,乖乖睡觉。”
    江苒道:“所以过几天是什么意思?”
    他镇定地道:“过几天,我上门提亲。”
    江苒只觉得头脑中“嗡”得一声,吓得差点从床上跳下来,呆了半晌,迎着他强装冷静的眼神,终于回转了过来,讷讷地道:“你还没问过我愿不愿意嫁。”
    裴云起见她面上只是慌乱,倒没有什么不乐意的神情,心下方才略定,他想了想,丢开折子,慢慢俯身,看着她,只道:“苒苒愿不愿意嫁给我?”
    她捂住脸,一个翻身,忽然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起来。
    裴云起失笑,却也不强迫她看向自己,只是在她身后道:“我思索了许久,我原是不愿你嫁我同我一道受累的,你性子活泼,我平日尚且不舍得碰你丁点儿,若要你学那些规矩,我亦不忍。”
    江苒忽然明白过来。
    她背对着他,只是好笑地道:“你以为一些规矩,就能难住我了?”
    他轻声:“我只是怕你不开心。”
    他将她从定州带回来,看见她的时候,她总是快活的,自在的,鲜少有郁郁寡欢的样子,叫他想见年幼时养的那些毛茸茸的圆毛小动物。
    他当年护不好那些自己的宠物,如今到了江苒身上,即便心中欢喜,也一样瞻前顾后。
    江苒断然道:“你喜欢我,难道我就不喜欢你么?你为我拦住那些流言蜚语,难道我就不知道要为你学些规矩么?”
    她忽然转过身,爬了起来,目光熠熠地盯着他。
    裴云起不意她竟是越说越生气,怔仲了一瞬,方才目光柔和地瞧着她,道:“你自然不用为我思虑太多……”
    “不行,”她自觉被挑衅了,凶巴巴地道,“你能不能成熟点?你是要娶太子妃,又不是养女儿。”
    她十分不高兴地把人赶了出去,严肃地道:“我病一好就开始学规矩,你就等着吧。”
    裴云起:“……”
    他本意是想表达一下自己的郑重,毕竟虽然是两情相悦,总要有点儿仪式感。
    怎么……忽然变成这个样子了?
    第二日,荣安县主听说了江四娘病好了,便急匆匆地来找她了,然后愕然地发现江苒正端坐在桌前,看书。
    她顿时一个哆嗦,下意识道:“是我眼拙吗?你看书的姿势怎么同太子殿下一模一样?”
    她毕竟出身皇族,年幼的时候,也是同裴云起一道读过书的,一直到过了七岁,才另外寻了学堂。
    那会儿太子殿下就坐在她的斜前方,从来都端正挺拔,没见他在书房里头露出过疲态。
    而江四娘,可本来同她一样,是个翻两页书就要犯困的性子啊。
    江苒见是她来,才放了书,唏嘘道:“我在学规矩。”
    荣安看了一眼,果然是一本记载各种礼仪的书籍,她不由更加奇怪了,道:“好好的,还有谁敢给你立规矩不成?”
    江苒脸一红,这才拉过她,低声把昨日之事说了。
    荣安:“……所以你是在告诉我,太子殿下问你愿不愿意嫁他,你觉得他这是在挑衅你没规矩、当不得太子妃?”
    江苒:“……”这么一想,忽然感觉好像是哪里不对劲呢。
    第96章
    江苒被嘲笑了。
    荣安一面嘲笑她, 一面道:“我现在有些可怜太子殿下了,碰上你这么个人。”
    江苒扑上去要捂住她的嘴,然而荣安扭身躲开了, 两个小娘子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到后来都是气喘吁吁。
    江苒扑在榻上, 荣安则仰身,感慨道:“我先前便觉得你们俩不一般,我同太子殿下也算是一起长大的, 我有记忆以来, 他便是个孤僻的性子,平日在书房中, 也从不同我们这些孩子一块儿玩, 如今他总算能在你跟前这样子好好儿地同你相处, 陛下和娘娘定也会欣慰的。”
    以前倒是没什么, 可自从荣安县主的父母和离之后, 她颇得皇后看顾, 如今说出这话, 也有几分真心为帝后那一家子高兴的意思。
    江苒想到这一茬,不由道:“我先前听说郡王妃有回清河的打算, 你也跟着去么?”
    荣安淡淡道:“我不跟着我阿娘, 难道留下来看那外室登堂入室,还要自降身价去同她吵架么?”
    江苒不由惋惜, “可是清河太远了, 你在京城长大, 哪里能够习惯。”
    荣安自然也有些不舍的, 翻了个身,便郑重地拉着江苒的手, 道:“你要记得给我写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多托人给我送过来。”
    江苒不由笑起来。
    她几个玩伴之中,徐循蓝依白都是沉稳的性子,唯独荣安,被娇养长大,身上总有点儿娇俏的稚气。
    她道:“好,我有什么好的,定忘不了你。”
    荣安这才高兴了一点儿,她略翻了个身,把脸朝着江苒,又说:“江熠在么?我去同他道个别。”
    他们年岁相仿,江苒回府之前,这两人便是多年的玩伴,不过荣安一贯是跟着秦王一派的,同江熠不大对付。
    也就是上回酒楼之事过后,这两人好像才缓和了些气氛。
    江苒听她说江熠,不由面露愁容,想了想,只小声道:“他叫阿爹禁足了。”
    荣安不由奇怪,“这是怎么了?”
    江苒道:“阿爹想叫他试一试下一年的科举呢,结果他驳了阿爹,说自个儿舞刀弄枪还使得,读书却是万万不能够的,把阿爹给气着了。”
    荣安不由笑了,道:“这话的确也是他能说出来的。”
    “我先头病着,”江苒说,“几天都没起身,要是我在的话,就帮着劝一劝了。”
    荣安道:“那我同你一起走一遭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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