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抿紧了唇,目光也染上愠色,一副要告状的架势:“嗯。”
    我思忖着宫里几位妃子已经直接或间接地都挨了打了,他还能再告谁的状,但还是扬起脸,允了:“那说吧。”
    西沉的日光穿越帘缝,明暗交替的线,落于红袍公子苍白的脸庞和阴郁的眼睛。
    他就这样看着我,轻声道:“母后,你为什么还不喜欢我。”
    “嗯,哀家下令打……”他话音未落,我早已点头,但话说了一半,内心已然天塌地陷,惹我差点灵魂出窍,白日升天。
    我颤巍巍地抬手指着这条傻狗:“哀家要下令打……打死你个龟/孙。”
    姜初照一改阴沉面色,笑得跟我窗户顶上挂着的小乌龟无异:“不必着急回答我,太后再好好想想。朕一直等着。”
    *
    姜初照一定不知道。
    我早已没什么可想的。
    若非要找出那么一件的话,那一定是我想离开这座皇宫。
    上辈子,我好像也是这个时候,变得这般忧虑困倦,人也变得没什么期盼,唯一想着的,也是如何才能从皇宫出去。
    是姜初照不再把我追回来的那种出去。
    但再想一想,就发现我和上辈子还是有区别的。
    这一世我很大可能是病好后,度过了一段能吃能睡的日子就开始闲得慌,脑子开始东想西想,最后导致自己情绪越来越低迷。
    而上一世,我变成这样,却是因为真的经历过莫大的疼,疼过以后,就变得不再有什么期待和遐想,人也开始分外低沉。
    *
    上辈子,在知道自己有了四个月身孕后没几天,我就经历邱蝉的离世。又过了四五天,那个皱巴巴的、皮肤都呈现瘀血般的紫色小孩儿,也离去了。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哭一声。
    我问了陈太医,陈太医讳莫如深,只是告诉我,健康的小孩儿才会哭,哭声越亮,那小孩儿就会越好。
    这话让我极其心酸:都这么疼了,还哭不出来,连我一个大人都觉得很难忍受,何况那么小的孩子呢。
    “娘娘不要太过悲伤,上次着凉,已经动了胎气了。”陈太医嘱咐我道。
    我抬起头,盯着他缓缓道:“陈太医,我也是有寒症的,甚至,比邱蝉的还要重。这些你都晓得。”
    陈太医的眼皮猛地扑簌了几下,也不知我这话哪里吓到了他,他即刻跪了:“有太/祖爷和先帝庇佑,皇子会平安出生并健康长大的。”
    我了解陈太医,他从不信鬼神,只信经典的医书和自己的医术。他把先帝和太/祖爷庇佑这种话都搬出来了,那我这孩子好不好,大概就真的听天由命了。
    想了会儿,我把手腕上嵌着蓝宝石的银镯退下来,把两只莹润碧绿的翡翠耳坠取下来,连同发上的玳瑁钗子、珍珠篦梳悉数塞进他手里:“姜域也是太/祖爷的儿子,他的小孩儿却没有得庇佑。所以陈太医,跟我讲实话行吗?我这孩子,到底会不会好呀。”
    那些东西,陈太医一个也没敢拿,他也不敢看我,只是暗暗揩泪,难过地说:“俗语说母子连心,且有六王爷家的孩子做参照,娘娘应该……应该已经晓得答案了。”
    “哦,对呢,”正如陈太医所说,我心中已经有数,所以听到这个结果后,还算淡定地说,“那就劳烦陈太医给我准备一副药吧。”
    顿了顿,垂眸看了看自己的微微胖的肚皮,略微错了错唇角:“不必告诉陛下。”
    也不知为什么,方才还很淡定呢。
    但最后这句话说完,眼泪跟决堤了一样,不受控制,不可阻挡,疯也似淌下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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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2章 还给
    很难想象吧。
    作为一个转过年去在春暖花开的时节,就能拥有自己的小孩儿的母亲,我却做了第一个,放弃他的人。
    一开始,陈太医死活不愿意开药,甚至梗着脖子咬牙切齿对我说:“娘娘要是非要逼迫老臣,老臣只好自己先饮药自尽了。”
    但他在姜初照要求下,每一日都得开给我请脉,所以每一天我都有机会给他洗脑。
    最初还是温和请求:“我不会告诉陛下这药来自哪里的,所以陈太医不必太过担忧,你肯定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而且,我相信太医给的药,比外面买来的更可靠一些,疼得更轻一些。我其实也是很怕自己乱吃药会伤害到身体,尤其是我身子骨本来就不好呢。所以陈太医可怜可怜我呗。”
    到后来就干脆放弃以柔克刚的路数,把残忍冷血与循循善诱的招数联合起来用:“我生下一个巴掌大的浑身青紫还不会哭的小孩儿,陈太医就觉得自己能全身而退吗?陛下什么性子,太医最清楚不过了,他一气之下肯定就要搞连坐那一套。
    再者说,放弃这个孩子其实也是为天家的颜面和陛下的处境着想,孩子没出生权当没怀上,若是出生了活不过两天就早夭,这还是陛下第一个孩子,大臣们和天下人知道后会怎么传?会不会就此把他们的皇帝逼得退位?陈太医是男儿郎,这种权势之间的倾轧与较量应当比我更懂。您还是先帝在位时极其信任的臣子之一,您应当也不忍心看陛下陷入囹圄吧?”
    明明都快到十一月了,天气已经冷得不像话,但陈太医听完我的话后,从额头到后颈,呼呼啦啦地冒出不少汗。
    能说的都说了,能劝的都劝了,能威胁的也已经威胁过了。我也身心俱疲,早就不太能撑得下去,最后捏紧了手指,带着哭腔跟他说:“您是太医您应当晓得,这胎儿越长越大,越难打掉。您若还是犹豫不决,最后一尸两命可就太叫人难过了。我还不到二十三岁,我也并不想在这个年纪就死去啊。”
    此话惹得一个半截老头再也忍不住,掏出袖子挡住脸,发出呜呜咽咽的哭泣声。
    他回到太医署想了一夜。
    次日姜初照上朝时,他再次来丹栖宫请脉。
    这一回他从药箱里颤巍巍地掏出一个瓷瓶,让我找一个可靠的丫头并准备大量的热汤。
    我默了一会儿,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入宫快四年了,依旧没有什么可靠的丫头。
    许是进宫的头一年,就被丹栖宫懒散又势利的宫女伤过心也差点害过命的原因,自此以后,我就很难再记住宫女的名字,也很难再记得她们的长相了。
    这样做的好处有两个:一来是为了劝自己不必把她们放在心上,这样在她们背弃我时我就不会伤心难过;二来则是因为记不住长相和名字,就不会老是想着报复,让自己本就被捆成一团的心,再多一道仇恨的束缚。
    但此时却不得不找一个。
    我总不自己伺候小产的自己吧,于是思来想去,找到那个一直对我还不错的宫女,告诉她稳住心神,不要声张,一切听陈太医吩咐。
    陈太医见我没有威胁她,就自己做了恶人,替我凶了她几句。小丫头也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当即跪了,不断磕头,说自己一定会听娘娘和太医的话,不会跟陛下讲,也不会跟其他娘娘讲。
    我已有些不忍心。
    喝过药后躺在床榻上,她已准备好了热水,还不计前嫌地过来给我掖了掖被子,问我冷不冷,问我痛不痛。
    我看过她一眼。
    但很快就转过头去了。依稀记得她生着一副细长娇俏的柳目,唇边还有清甜淡雅的梨涡。
    *
    半个时辰后,磅礴的血腥气味就充斥了整个寝殿。
    那位宫女一边哭着一边把血水端往殿后。
    在这之前,我以为来月事时的血就够多,够让人难以忍受了。那天经历过后我才晓得,这世上超越你想象的事还多着呢。
    比如小产原来不是一蹴而就、一倾即泄的,而是一刀子皆一刀子的,似要把你整个躯壳里的东西都搅碎了,揉烂了,然后再一股皆一股,连着筋,牵着肉,流淌出来。
    那时啊。
    我已分不清脸上的是热泪还是虚汗,手掌心早就被掐出血来,指缝间粘腻得不行,最后实在撑不下去,趁着还能说得动话,便颤抖着央求:“陈太医……有没有那种药啊……”
    他赶紧跪过来:“娘娘需要什么药?”
    我望着殿顶,看向目睹过我的无数苦痛的梁木,怅然落泪:“你之前……开过的那种,治牙痛的药……对我很管用。”
    陈太医整个人猛地一颤,就这样发现了我藏了很久的秘密,凄惨又惶恐地问我:“娘娘当初根本……根本不是牙痛对不对?”
    我想揪起被子捂住被水泽侵染、邋遢得不像样子的脸,但手抬了好几次却依旧没有抬起来,最后只能在无法抑制大声啜泣中绝望点头:“对啊,我吃光了,你能不能再开一些……求你了。”
    “好,好,娘娘再忍忍。”说这句话的时候,陈太医竟比我哭得更大声。
    *
    前世啊,我觉得自己特别对不起肚子里的小家伙。
    他娇软的小身子被药融化成血,然后无法阻挡地,往我身下淌。我每次想到,我在经历疼痛的时候,他正在经历与我一样的、甚至比我还剧烈的疼,就觉得心都要死去了。
    太遗憾了。
    我亲爱的小家伙还没有出来看看这座宏伟的宫城和浩瀚的山河,就结束了短暂又潦草的一生。
    但我同样觉得对得起他。
    我没有不负责任地把他生下来,让他在此后的十天、一个月、十年或者半辈子,忍受更多、更惨、更漫长的苦痛。
    希望他能知晓他娘亲的心思,希望他不会怪我。
    *
    姜初照下朝后来到丹栖宫。
    那时他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我僵着身子疼到无法入眠,所以不可避免地看到他又惊又慌,又悲伤又心死的模样。
    其实我自己也很惊讶,因为在这之前,我也不敢相信一个快要二十三岁的男儿郎,且是一个国家高高在上的帝王,居然也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眼睛都满布血丝。
    姜初照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这样做。
    “乔不厌,你能不能告诉朕?能不能告诉朕,你到底怎么想的?这也是你的孩子,这也是你的孩子啊……”
    他跪坐在我的床榻前,攥着我的被角,颈上青筋暴起,面上泪雨滂沱,额前的发丝与汗水粘成一团无比浑浊,明黄的衣袍被地上尚未擦干净的血水弄得脏乱不堪。
    我想伸出手去,替他擦一擦汗也行,擦一擦泪也好。
    但我真的没有一丝力气了。
    于是只能看着他,努力开口想去安慰“小家伙他娘亲不太行,所以他即便出生,也不健康呢”,但不晓得为什么,说出口的话全是含含糊糊混混沌沌的,我自己听着都不清楚,急火攻心的他又怎么能听懂呢。
    能理解姜初照的委屈呀。
    看到他快要哭断气的样子,也觉得自己很混蛋呀。
    但怎么办。
    我就是这么不争气的一个人。
    就是有这么不争气的一个身体。
    过往岁月,无数个被小小月事带起的疼刺激得痛哭流涕的日子里,我也很怨愤很嫉妒地想,为什么我没办法像丽妃一样随便就能拉开强弓劲孥,没办法像娴妃一样轻巧灵动地腾跃跳舞,甚至没办法像余知乐那样虽然清瘦但不怕冷能随姜初照去北疆。
    如果我能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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