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顺着他们跑的方向,恰好看到街尽头一辆马车放下了车帘,远远看着有些老相的车夫调正车身,迅速驶离。似是遇到了迎面而来的海风,于是门帘纷飞,一片紫色的衣角露出车厢。
    马车疯狂地跑起来,最终甩开了那两个人,也离我越来越远。
    身旁,张小哥冲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兴奋道:“方才有个公子可真有钱呀,我店里最贵的那条项链你记得不,就是挂满了珍珠的那个,方才被他买走了!而且,他长得真俊呀。”
    我撩起帽纱笑问:“有多俊?”
    张小哥摸着脑壳嘿嘿笑了两声:“跟你一样俊。而且跟你一样,也是讲京城官话的。”
    *
    九月中旬,抵达洛阳。
    古诗有云:“洛阳地脉花最宜,牡丹尤为天下奇。”但我们来得不是时候,花期早在夏日来时就过去,秋天的洛阳还是很萧索的。
    二哥却很喜欢这里:“自洛阳往东去,是碧水青山,观之心旷神怡,想登高望远,物我两忘;自洛阳往西去,浊流黄沙,望之怆然涕下,想临河读史,古今相思。”
    到底是相处久了的哥哥,我被他这段正经话惊了一跳后,转瞬就懂了他藏在话里的意思:“所以,你不打算在洛阳久留是吗?想继续往西走,还是打算就此掉头,往东回家去?”
    二哥露出惊艳的表情。仿佛自己没长骨头一样,把胳膊搭在我肩上,让瘦弱的我撑住他又有发胖趋势的身躯,望着蓝汪汪的天空嘻嘻笑道:“想你二嫂了。也不知道我家小媳妇在京城做什么,寂不寂寞,有没有想我。”
    “……”
    我就知道成了亲的人靠不住,不过想到他已经陪了我三个月了,就觉得心满意足,于是道:“回去吧,再不回去,你家漂亮的小媳妇可能就被别人拐跑了。你也知道的,京城里喜欢二嫂惦记二嫂的人可不少呢。”
    这话惹得二哥瞬间颤抖。
    午饭都没来得及吃,架上一辆马车就朝城门去了。
    我同果儿和季向星在洛阳住了十来日,于城中逛了逛买了些绢布做的牡丹头饰,临走时去书画巷准备买几幅洛阳牡丹的画。
    卖画的女先生说可以在画的落款处也写上我的名字,如此一来,这画中就有“牡丹富贵人”了,寓意很好呢。
    接过先生递来的笔和已经写满了顾客名字的草纸,思忖了会儿,我找了个空白的地方,写了“初见”二字。
    女先生看到后,狡黠地笑了笑:“是不敢多想的人,所以才这般隐晦,连姓氏都不写吗?”
    我微怔抬眸。
    就见她已经麻利地写完了“初见”二字,把画递给我后继续道:“昨日有个客人也如你这般藏着掖着,”她停顿片刻,想了会儿,略遗憾道,“哎呀,忘了他写的什么名字了,只记得是叫什么‘凡’的。”
    我捏着画卷,笑道:“名字里有‘凡’的人还挺多的呢。”
    她点头,继续招呼了另外的客人,所以仓促地说了句:“不是你想的那个‘凡’。”
    但到底是哪一个,她也没有告诉我。
    *
    十月初,抵达长安。
    季向星说:“建议姜公子不要继续往西疆走了,进了十月,西疆气温极低,还时常下雪,古道被覆盖,很容易走错方向,困在沙漠里被冻死很正常。”
    我赞成他的提议,兴致勃勃道:“咱们就租个有烟道可烧地火的宅子,白日里出去吃喝玩乐,晚上坐在地板上喝酒行令,一直住到开春再去西疆。”
    到底是辉煌了几百年的大城市,长安城中应有尽有,我们很快就租到了想要的宅子,虽然不大,但却是个二进的院落,前厅和茶室用来会客,后院用来居住,装修也是古朴中透露着讲究,宅前有桂,院后栽橘,茶室有琴,卧房有书。而且每间屋子都可以烧地火,房主还帮我们备下了一整个柴房的木炭——完美满足了我们一切需求。
    然后拿着我们给的租金,带着他的美人娇妻,回川渝老家过年去了。
    我翻出二哥留下的《深海食游记》中专门记载长安美食的那一卷,递给果儿:“果儿选选自己爱吃什么,咱们今天就开始贴秋膘!”
    本以为她会选个烤全羊、牛火锅之类的,结果这丫头竟然选了一家揪面片。
    小姑娘理由充分:“在京城时,陛下曾和太后去吃过。回来时念念不忘,经常给果儿和苏公公讲那揪面片有多好吃。果儿听到后超级馋,这次好不容易来了长安,一定要先吃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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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3章 你说
    揪面片店在翠华小巷,巷子极深,但来这儿吃面的人却一点儿都不少。等待老板给面片盛腊汁肉浇头的时候,果儿乖巧地称赞了一句:“您这儿生意可真好。”
    “哟,听您这口音是打京城来吧?我这店可是上过深海小饕餮写的食游记的,”老板说着说着就满脸自豪,给我三人的浇头也比旁人的多了几两,他顶着一张国字脸憨厚地笑,“昨儿还有个京城来的公子也专门到店里吃面呢,说比京城西市北巷的那家还要好吃一些!”
    此话惹我接碗的手都顿了顿,正要问一句那公子什么模样呢,就见老板已经领着果儿去往里间。
    他边走还边介绍:“您三位打扮得讲究,所以来里间吃吧。昨天的公子就是在这儿吃的,吃过后很满意,还给了不少赏银!说让时常打扫这里间,他夫人极爱干净,日后要是过来,就能在此吃得更开心。”
    我约莫羡慕了一下那位夫人,她夫君吃个揪面片都要惦记着她。
    入眼处,果儿已经掏出二两银子塞给老板,还甜甜道:“多谢您啦,我家公子也很爱干净呢。”
    *
    长安十一月,朔风四面起,河上三尺冻。只是气候有些干燥,不见京城冬日那般密集的雪降。
    吃过早饭,打开箱子,拿出花貂帽子和白狐毛氅,带上果儿和季向星去长安大乐坊观歌舞。
    长安跟西域往来密切、贸易频繁,不同民族、不同肤貌的人在此汇聚,为长安添了不少异域风采。就拿大乐坊来说,这里表演歌舞的姑娘们有一半都是西疆人,甚至是还有几个是打西洋来,她们与京城的姑娘不同,其妩媚与热烈、奔放与火辣都是从骨子里发出来的,歌舞和人融为一体,浑然天成,叫人观之会觉得她们天性里是如此,日常中也是如此。
    大乐坊中摩肩接踵人满为患,但果儿有钱,所以我们能有椅子坐,且椅子还挺宽敞的。在温暖如春的室内呆了一小会儿,我已经生出不少汗,于是取下帽子和毛氅搭在椅子扶手上,接过果儿递来的果盘,嚼着酸酸甜甜的葡萄干,看穿着清凉的美人们身姿摇曳,脚步飞旋,就觉得此时此刻,千金不换。
    直到乐舞结束,我的目光还钉在美人们柔韧的腰肢上不肯收回来,果儿提醒我要走了,我才摸出腰后的帽子戴头上,又抬手往椅子上摸了摸——
    这一摸就发现不对劲了,转过脸去,看到扶手上空空荡荡,莫说整皮的毛氅了,连根狐狸毛都没发见。
    我腾的一下站起来,整个人都有些抖。
    许是被我吓了一跳,果儿凑上前,左右看了会儿,当即握住季向星的手,慌张道:“公子的毛氅丢了。”
    季向星到底是武林高手,只撂下一句“在此等候”,就如飞矢一样跑出乐坊大门。
    剧烈的震惊过去,眼泪就慢慢涌出来,我已顾不得自己还是男儿打扮,顾不得丢人不丢人,蹲在地上捂住脸嚎啕起来:“是他送我的,我竟然给弄丢了……呜呜呜……我花了好长好长的时间才等到他送我毛氅,都不舍得时常拿出来穿呢,就这样丢了。”
    身旁还没走的看客围呼呼啦啦地围过来,有笑话我的,有同情我的,也有感慨这乐坊中鱼龙混杂的,还有一个咬牙切齿点名道姓地说:“我看就是白小鱼偷的!”。
    果儿蹲在我身侧,轻抚着我的背小意安慰我:“季向星可厉害了,他肯定能追回来。”
    一个时辰后,围观的人早就散去,跳舞的姑娘却都聚在我身旁,一个接一个地表演才艺哄我开心——都是果儿花银子雇来的,具体多少钱我也没问,但看她们都主动拉过我的手叫我摸她们一摸,就晓得果儿这波很是破费呢。
    季向星终于回来了。
    白狐毛氅没带回来,倒是带回来一个戴着大毡帽、裹着灰棉袄,左手捏着一把抹料刷,右手攥着一根烤羊腿的姑娘。
    “这位就是传闻中的姜公子吧?我叫白小鱼,对面烤羊肉串儿的。对不住了对不住了,吃羊腿不,特意烤来给您赔罪的,”她说着就想往我身边凑,还笑出小白齿、月牙眼,一脸讨好的模样,“看您这穿着打扮就挺有钱的,应当不会在乎这一个毛氅的吧,嘿嘿嘿,就当做救济在下了行不行?”
    我被浓重的孜然味给熏得脸颊一皱,身子后退半分,酝酿着熊熊怒火打算一鼓作气把她骂死。可下一秒,忽觉得哪里不对,再抬眸去看她,便被面前这张面皮激得倒退了两步——
    “你你你……你是那个西疆女!”我浑身发颤,脱口而出。
    她愣怔片刻,耸了耸肩,冲我眨眼:“您之前见过我?我确实经常去西疆,但我其实不是西疆人哎。”
    我警觉:“你还认识我吗?”
    她皱眉尬笑:“我要是认识您的话,还用得着偷您的毛氅换钱吗?我直接跟您借钱不是更好吗?”
    想到她上辈子贴在姜初照怀里扭来扭曲我就够难受了,她又提到了毛氅,简直让我气不打一处来。手指攥了好几次,强行压住怒火,咬牙道:“你把毛氅卖给谁了?”
    她倒是很会,放下料刷羊腿,给我当场下跪,还隔着毡帽磕了几个头,然后扬起脑瓜,勾唇露齿,堆满讪笑:“实在是不认识呀,刚走出一条街就遇到他了,他一眼相中了我手上的毛氅,还问是从哪儿得到的。”
    果儿追问:“你怎么回答的?”
    白小鱼:“说从西疆贩来的。”
    我立刻暴躁:“你怎么能骗人呢?”
    白小鱼委屈:“那我……我总不能说这是从大乐坊刚偷来的吧。”
    我更气:“他现在去哪儿了?”
    “问了些话就坐上马车往城东方向去了。”
    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何如此执着,但就是隐隐觉得错过了什么,心中也浮出些遗憾,于是愈发想把事情问明朗:“他问了什么话?”
    白小鱼怯怯看我,小声嘟囔:“他问我毛氅是从西疆什么地方贩来的,我说高昌。他又问什么时候贩来的,我说今年五月。他就冷笑一声,说我讲谎话。我说记错了,是去年五月,他就笑得更冷更瘆人了,像是要把我掐死。我说不卖他了,他就扔下金子,抱起毛氅上了马车,临走时还骂了我一顿……”
    我皱眉:“骂什么了?”
    白小鱼低垂着脑瓜,毡帽之下的脸蛋委屈巴巴:“说我把他的毛氅弄得全是孜然味。说他最讨厌孜然味了。要不是很宝贝这毛氅,都恨不能把它连同这孜然味一起烧掉。”
    说到这里,唇角错了错,下一秒就大哭出声:“哇——我主业就是烤羊肉串的嘛,当然有孜然味了,他凭什么这么说我,呜呜呜……”
    我:“……”
    我:“给你的金子呢?把它赔给我。”说罢伸出手去,抿嘴睥睨她。
    她眼泪当场塞住,扶正毡帽看菩萨一样看了我会儿。
    但我才不渡她呢。
    见她没动作,季向星“嗖”的一下拔出剑来,装模作样地吹了吹灰,她赶紧从怀里掏出一个油乎乎的金元宝。但她目光敏锐,立刻就发现我缩了缩手,于是知晓了我骇脏,赶紧把元宝往灰棉袄前抹了抹,沾上一些孜然粒。
    眼里明明已经露出得逞后的小欣喜,却还是故意哭丧着脸道:“您收好。”
    我气到牙痒:“你演技不错。”
    她点头哈腰,眉眼弯弯:“确实还可以,经常被人雇去在丧礼上陪哭呢。”
    *
    后来,去城东转悠过好几次,始终没有遇见白小鱼提到的那个公子。
    我的毛氅,也因此了无音讯。怕帽子也被偷走,就小心翼翼地收进箱子,再不敢戴出去。
    为此郁闷了好长时间,到了腊月,感受到长安城中过年的热闹氛围,才渐渐好转。
    去万宝街采买年货,顺便观了一场当街展示的皮影戏。
    果儿怕我在外面站太久冻着,用兔毛围脖把我整张脸裹住,只露出眼睛来:“公子先在这边看着,我去那边买些羊骨羊肉,晚上咱们炖汤喝。”
    我点头说好,但她走后,我却偷偷地把围脖往下扒拉,因为觉得这样很不好看。后来一阵北风像刀子似的刮过脸蛋,我才龇牙咧嘴地主动裹紧。
    这次连眼睛也蒙住了一半,只留一个小缝看外面。
    皮影戏结束,果儿还没回来,我便往街深处走打算去找她。街边的年货中有不少西疆的玩意儿,纹饰繁复,做工精致,惹得我不住转头,又因为围脖裹脸看不清路,最后果不其然地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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