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胳膊肘捣了捣坐在旁边安心驾驶的齐明安:“你看,车,哟,还是汽车呢,这是发财了还是咋的。”
    这年头,有辆汽车可不得了,即便是这么晚了,舅舅家的门口还是围着一些人。舅妈平时不愿意这么多人围在自己家门口,说是弄脏了自己家的地面,只是今天,她倒是骄傲的很,完全没在拦的。
    门口还鲜见的挂上了灯,他们家倒是周围最亮的了,显出一片晕黄,连面目可憎的丑恶舅妈的脸上也因为满脸的笑和这灯光而显现出一分的温柔出来。
    “应该是我大姨回来了。”齐明安也伸着头看了一眼,然后摇摇头道。
    时间算起来快到中元节,大女儿应该是回来祭祖的,他们村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须得是孙女烧一份纸,孙子烧一份纸。
    属于她婆婆的那份纸已经在四五日钱烧过了,舅舅的烧纸钱都是大姨给的,眼下应该就是等着他们来的。
    大姨,就是那个嫁到有钱人家去了的大姨呗。
    宋栀小声的哇了一下,这个时候能开的起汽车回来的,应该也不是一般般的有钱了。
    不过这是属于他们的热闹,和宋栀他们实在是没什么关系,他们刚想平静的过去,一个清亮的女声却叫住了他们。
    “表哥,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再走。一年多没见了,你的腿好些了吗,不会还在瘸着吧。”
    如果说是普通的谈话,也不会让人如此不爽,话语中带着的高高在上,让人一听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满身都是不爽的感觉。
    宋栀皱紧了眉头看她到底是何方神圣,却见一个年方十八左右的少女站在门口,穿着藕粉色的小洋装,显得人整个洋气又温柔。
    她带着一头又黑又亮的披肩长发,端端正正的站着,腰板挺直,仪态很好的样子。往日跋扈不爱理人的小表妹都带着笑的站在她面前,脸上没有一分的不甘。
    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如果单单看着这脸,大概只觉得能这样笑的是个温柔的人,只是眼睛中的恶意是一分都不少。
    虽然她看上去挺漂亮的 ,宋栀也喜欢长的好的人,但是宋栀却对她完全喜欢不起来。
    齐明安脸上的表情都是清清淡淡,并不因为人很的任何话而感到气恼。腿上的事情,都是长在别人的嘴上,他们想说就说了,齐明安自己倒不是多在意,心里怎么想的别人不知道,至少在人前,他从未因为别人说自己的话跟人恼过。
    只宋栀气的眼睛都瞪圆了,她捏了齐明安一把,齐明安看了她一眼,摸了摸她的头,嘴上也不客气了起来。
    “一年不见,你的嘴倒是变得越来越毒了。”
    大抵那女孩是很少受到这种对待的,所以虽然只是这样的话,她也生了气,怨恨的看了齐明安一眼,跺跺脚跑到屋内去了。
    一旁目睹了整件事情经过的小表妹一边瞪他们一边急忙的追了过去,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跟着告状去了。
    只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本来就僵,无需讲究什么亲戚的情面,哪怕是他们骂上门,听不见的就当是他们自己在骂自己。
    跟这乡村大妈骂是骂不过,但是不听不见还是做的到的。
    *******
    他们先卸了鱼,还了骡子,两人坐在一起用一个盆子洗手的时候,齐明安才说起这个小公主脾气的表妹。
    范淑耀。
    这个名字就能看出来了,虽然是个女孩,但是在自己家的地位也一点都不低,平日里更是各种娇惯的。她一个城里姑娘,还是家里有钱的姑娘,来他们这里几次,次次都死当做公主捧着的,脾气自然是越来越大了。
    她倒不是天生的坏,应该是让大姨给养坏了,他们家有钱,前些年他们还在勒紧裤腰带吃不饱的时候,她就能吃上国外进口的糖果和巧克力了。
    靠着这点甜滋味,当年不少人都愿意跟这个小孩玩,她拿着糖,像是逗牲口一样的逗他们玩。村子里的小孩满山野的打滚,没多少人识字上学,自然也不知道尊严二字的含义,自然是供她驱使。
    只是那时她谁都不喜,只喜欢和齐明安玩。那种玩,一定是带着恶意的。那时他十几岁,瘸了腿,瘦弱干瘪。还没熟练的使用他残废的身子,每日光是打猪草和干活就已经把肚子里的食消耗的一干二净,没精力陪这个小公主玩。
    只是他越是做出这副样子,那女孩就越黏他,他娘让他抽出时间陪她玩,自然,活还是照干。
    范淑耀七岁,喜欢骑大马,她自己聚集了一帮小孩,在北湖的草坡上骑大马,指定要齐明安做大马。
    他那条腿几乎算是使不上劲,所以常常会摔倒,范淑耀倒是不哭,她还会利落的爬起来,跟着村子里的一帮小孩一起,说他是个没用的瘸子,然后哈哈大笑。
    齐明安倒是不怎么在乎这一点,那个时候他满心满眼的都是想着吃,吃进肚子里的饭不到下午就消化完了。陪着小孩玩,消化的就更快了,在公社干活的时候饿的挠心挠肺,都几乎要昏过去。
    久而久之,即便是齐母吼他,他也不跟这小孩玩了。
    她在他那受了些挫败感,就一直记到了现在。
    第44章 您配?
    年少的时候还好, 即便是也有恶意,但是其实是那种孩子气的,顶多是纠集了一帮的孩子,一起来说齐明安的坏话。只是来自亲母的辱骂和恶劣对待都尝试过了, 外人的话就算是说的再难听, 实际上都算的上是不痛不痒。
    况且, 小孩子懂得什么呢, 要不是连他的亲娘都不把他当人看, 要不是他的亲舅舅一直把他当长工驱使。一个一年到头见不上几面的小孩, 怎么的会对他有这么大的恶意。
    困顿的生活使他过分成熟, 该懂的他都懂, 所以也不去计较, 若是去怨恨, 还不知道要恨多少人。
    齐明安越是这样,小孩就越是没有成就感, 她是非得逼着齐明安痛哭流涕才肯罢休,只是他自己情绪一向平淡, 这个成就范淑耀一直都没有达到。
    她记仇记的时间久, 打小一直记到了现在,仇恨倒是越来越深了,一见面就非得是让齐明安下不来台,一副阴险恶毒的小人样子。
    内心的狡诈狠毒,光是从那个光鲜亮丽的皮相上是看不出的。
    齐明安越是叙述,宋栀越是心凉,曾经的经历对于现在的齐明安来说都是过眼的云烟,一丝一毫都不需要铭记。只是看在别人心里,就只剩下心疼了。
    宋栀抿着嘴, 笑骂了范淑耀几句:“我看这性子,这辈子指定是嫁不出去了,谁娶个祖宗回去放着啊。”
    只是她这么说,其实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泪珠晶莹的在眼窝里打转,她吸了吸鼻子,又把泪给忍回去了。少年时候的齐明安,过的总归是辛苦些,她心里清楚,但是在听到的时候总是会红了眼眶。
    齐明安叹了口气,轻轻的揽她入怀,齐明安的臂膀宽厚温暖,宋栀回应的把胳膊架在他的脖子上,感觉自己被抱紧了,坚实而有力量。
    而宋栀则是全身上下都是软的,轻轻一触就感觉像是抱住了一团软绵绵的云朵。
    两人抱了一会,被匆匆赶来的齐母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好气氛。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跟齐明安夫妻两个说话了,平日里在家里,也只是像个陌生人,加上宋栀他们这段时间很少在家,所以平日的联系就更少了。
    只是她倒是不觉得尴尬,说起话来也和从来都没有僵掉过的一样,
    “你俩怎么还在这,抓紧时间到你舅舅家去,你大姨来了,都等你俩一天了,快快快,收拾收拾。”她像是一路跑过来的,连气都没喘匀,每说一句就要大喘气一口,一边擦着汗,一边急急忙忙的催促。
    脸上终日的苦大仇深也褪去了,迎着微弱的霞光,竟有一丝扬眉吐气的色彩,眼睛里死谭一般的空寂消散的一干二净,带着丝丝缕缕的光亮的色彩,看上去也年轻了几分。
    宋栀和齐明安对视一眼,隐隐觉得她这样的状态大概是,找到了靠山?
    自然,满打满算的,那个有钱的大姨也算的上是她的靠山吧,听说她简直是扶弟魔的典范,比起自己家婆婆,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齐母看着宋栀跟没听见一样的,是又急又气,忍不住絮絮叨叨起来,还带着哭腔。
    宋栀不堪她叫魂一样的催促,到底还是收拾了起来,正好,也去看看这个有钱的阿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洗好了脸,还涂上了点润肤的雪花膏,想了想,把上次新做的衣服给穿上了。
    这衣服拿来一段时间了,除了刚拿来的时候试试大小,她一直都没穿过,衣服都是量着自己的体型大小做的,在大小上自然是合适的。
    她自己本就瘦,衣服做的款式简单,贴合曲线,费不了多少的布料。她长了一副好样貌,肩膀平直且细弱,刚好把衣服平平整整的撑了起来,显得精神极了。
    裙子长及小腿,在这个保守的年代里,也不显得轻浮,宋栀穿好了走出去,齐明安的眼睛都亮了一圈。她长得好看,就算是往身上披麻袋,也是好看的,平日里穿的不好,她也是村子里最出彩的那一个。现在换上了新衣服,浑身的光彩几乎都无法遮挡了。
    “花里胡哨的,又买什么东西。”婆婆看儿媳,是处处不喜。只是现在的形式是她和儿子儿媳都不和,只能小声的在嘴里嘀咕。
    宋栀斜觑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远远的对着齐明安伸出手,他眼睛里的笑意就更深了,氤氲的全是温柔。
    几人虽然走了一路,但是一路上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们远远的就看到舅舅家门口的光亮了,舅舅家的小表妹正站在门口看着汽车,有手儿脏脏的还敢上前来摸汽车的小孩,就直接给打骂回去。
    乡里的小孩一个个都是皮猴子样,多是没皮没脸的,不让碰反而硬是要碰,只是家长怕给人家碰坏了不好办,所以纷纷把小孩子叫了回去,不准再摸。
    小表妹一见他们过来,就翻白眼冷冷的啐了一口,因着前面放火的事情,她在村里的名声是毁了大半。人家是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的,一心都把这件事情推到了齐明安的头上。
    宋栀反啐了小表妹一口,做着口型无声的骂她,然后挽着齐明安的胳膊进了内院。
    小表妹被这反击刺激的脸色发青,追了两三步想追着骂她,又想着门口都是看热闹的人,她被交代好了一定要看好车子,于是只能气哼哼的回来站好。
    刚进到院子里,就听到一连串带着哭声的哽咽,好像是一伙人吵吵闹闹的,有哭声也有劝慰声。
    “要我说啊,人还是得有家族的观念,亲戚之间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也是为了自己家里人积福。都是自家的兄弟,我和你二姐再不帮上一把,谁还问你的事。”
    一个高亮的女声带着哭腔这样道,一旁的婆婆连忙用手绢沾了沾脸,捂着嘴跑进屋子里了。
    “这是……”宋栀看着,惊愕的望了望齐明安,里面到底是在搞什么鬼。
    “正常。”齐明安目不斜视,神态都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眼神间有了一丝的晦暗,这都是常事了,多少年的常事了。
    ………………
    直到进了屋子里面,宋栀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正常,大概就是这样的事情已经见怪不怪了吧。
    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是有多少的情感需要宣泄,满屋子简直是大型哭戏现场。一个不认识的陌生的妇人,坐在沙发上,搂着姥姥,歪坐在沙发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涕泗横流。
    舅舅和舅妈也坐在旁边,哭的满脸通红。自然,仅仅只是从这样的状况下,也看的出地位高低,中间被围着的,想必就是大姨了。而宋栀婆婆围在他们的外围站着,虽然是在一起哭,但是总是有一种融入不进去的样子。
    舅舅舅妈,乃至姥姥一家人,都是心长到钱上的人,他们到这里,别说是好吃好喝,大抵是连个板凳都没有的。
    宋栀和齐明安尴尬的矗立在旁边,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自然,他们一进来就是挨骂的,还没等说上个两句话,那个大姨就沉了脸色。
    “明安啊,听说你最近很不像话啊,可别娶了媳妇,就忘了自己的本分,你看看你这媳妇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能是什么好人?”她擦了擦眼泪,平静了情绪,轻轻擤了两下鼻子。
    她是中心,她一收敛情绪,满屋子的人也就不哭了,就好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样,纷纷开始数落着他们夫妻两个。
    齐明安他们这几天不在家,想必他们心中的气是憋的不顺了。
    “真是心眼变坏了,不孝顺的人到哪都走不远。”
    “这小妮子天天还骂我,不孝的东西,怎么不天降雷睁眼看看。”
    宋栀还没等站定,劈头盖脸的就听了这几句话,然后一脸的问号,她指指自己,然后就更疑惑了。
    她依稀间想起别人对这个大姨的描述,人傻,钱多,孝顺,扶弟魔。
    应该是受姥姥的扶弟魔教育最成功的一个,若是她婆婆义无反顾的对舅舅家好,还能扯上点因为对自己丈夫过于深情的理由,那么大姨的扶,就显得格外的大公无私。
    她不求什么,也不因为什么,就只是为了扶而扶,一门心思的对自己亲弟弟好。舅舅家明亮的砖房,舅妈身上的新衣服,他们桌子上的大鱼大肉,都是大姨一点点从自己的丈夫家给扣来的。
    不过她自认为自己没错,甚至认为,家里的每一个人都该这样对待舅舅才对,因为舅舅是他们家里的男丁,是给这个家传香火的人。
    没人给她提,没人给她说,她就这么一直坚持了整整几十年。
    所以这次一回来,听见了这句话,她先觉得三观受到了震撼,然后才踌躇着,一脸懵逼的道:“什么叫做不守本分?您闺女打扮的比我花枝招展多了,我还看见她化妆了吧,她能是什么好人?”
    “让我们替您弟弟做牛做马,您,配吗?”
    第45章 撕破脸
    她连环珠一般的说了许多, 自觉得痛快,结果屋子里的人直接安静了下来,静的像是掉了根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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