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结束后,整个江面上漂浮着一层如轻纱般的雾气。
    两岸萧条,枝叶零落。甘江依旧是壮阔的,只是此刻却显得格外寂寥凄清。天色已经大亮,江水平静的流淌着,数个时辰前的狂风骤雨好似一场离奇的梦境。
    将士们躲在岸边的棚子里升起篝火,围坐在一起,边取暖边炙烤着湿淋淋的衣物。伙夫们如常的建起灶台,将士们默默地擦拭手上的刀、枪。即便他们都看到了船只沉没在江上,他们依然保持了极佳的秩序,平静中透露出一种决然而无畏的力量。兴许是因为,江岸边的那个身影,让他们每个人都多了许多勇气。
    呼出的白雾扩散在眼前,宛如一张蛛网,逐渐消散褪去。朗寅释默默地凝望着朦胧如织的江面,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他似乎又恢复了曾经的孤寂状态,总是一个人径自思索着。身后的兰溪为这熟悉的场景感到一阵酸涩。
    “王爷,您已经好几天没休息了,喝点热汤去睡一会儿吧。”兰溪端着伙夫做好的简易姜汤,送到朗寅释面前,“身体还没大好,又淋了雨,这样下去会病倒的!” 兰溪劝说着,温婉地关切道。
    “您已经为了大家苦苦坚持了这么久,尽了所有的力气,又怎能再苛求自己呢?”
    “何况,您不是说过,不到最后一刻不能失去信心吗?许是浪花浇灭了火把,船只安然渡江了呢?黑暗中谁也看不清楚,只要有一艘船抵达对岸,咱们就仍然有机会呀!”
    朗寅释没作声,他何尝不是如此希望着,可是,他又深知那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他可以等,但假若江面上没有任何船只回来,不仅意味着胡含和蔡庭等人生死难测,还意味着他们只能与中州兵殊死较量,这将是他最不愿看到的。甘江沿线无路可退,五千多寅字军与数万人马的中州军正面交锋,以一敌众,这一战的惨烈可想而知。而他,也极可能从一个将军、一个王爷,沦为天朗权力斗争中的阶下囚。
    明白这一点,朗寅释神情凝重而黯淡,墨玉般的眸子里浮现出忧愁,一种难以言说的滞重感充斥在他心底。
    “兰溪,”半晌,他深吸了一口气,面朝着空旷的江面,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诉说一般。“……有时候我觉得,我的人生有一点苦涩。就像漫长的、永无止境的黑夜,像一艘逆流而行的舟楫。无论朝哪一个方向努力,似乎总看不见尽头。不断地在黑暗里摸索着,很多时候也害怕,也感到恐惧,可是只能拼了命地向前走,不给自己任何退缩的理由。”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可我心中最放不下的,是这个日渐衰落的天朗,是那些不畏艰险,一路走来的将士,是对这个国家仍有期待的百姓。我想将他们从动荡不安与贫穷困苦中解救出来,想还他们一个安宁的生活。可是,也许我个人的力量实在太薄弱了,撑不起这般宏大的构想吧。”
    朗寅释若有所思地细细说道,“千百年前人们生活着,千百年后人们将继续繁衍生息。我的生命,对这浩荡漫长的历史而言,算作什么?不过是史书上一段乏善可陈的文字。我的愿望,又是否理应得到上天的应允而实现呢?可即便明白这些,渺小的我也不想放弃,渺小的我,仍然想要坚持到最后一刻,坚持到希望破灭的最后一瞬间。”朗寅释发自肺腑地说道,她的语气很平淡,却透露出炽热的情怀。
    她说着,抬起头来,望向兰溪。
    “明天一早,假如江面上仍没有回归的船只,剩下的结果,你我都已经明白。中州军很快会赶到。到那时,我会向李思桐送去请降书,希望你能耐心告知将士们,替我征得他们的原谅。”
    “王爷!”听朗寅释说要请降,兰溪一时心急,忍不住唤出了声,“您不能灰心啊!也许您使劲浑身解数,也不能做到尽善尽美,可天底下哪有所谓的完人?您说自己走在黑暗中,可您却为兰溪点亮了心中的光明,您的温暖,照亮了我们这些人的黑夜呀!一直以来,您都是将士们心中的定心石,是天朗无数百姓的骄傲!王爷,我们可以再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们经历了这么多坎坷,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放弃呢?”兰溪恨自己没有兰溢泽的口才,无法说出更能安慰王爷的话。
    朗寅释苦笑着,没有解释。他当然已经想过所有办法,没人比他更清楚,选择放弃是多么艰难。
    “我意已决,你不必再相劝了。”
    朗寅释看起来很平静,似乎已然接受这最坏的命运安排。行军多年来,“投降”二字离他很遥远,好像是值得唾弃的词汇,可今日作出这般选择,他却异常的心平气和。
    “我之所以不愿参与朝政,不是不明白站在顶峰、俯瞰众生的快意,而是因为明白,皇权斗争,必然会走向你死我活的境地。自古以来,谋皇权者,几人全其终老?它的残酷,决定了它没有两全其美的结局。”
    “一直以来,我不愿见到至亲的人,为了利益撕破脸面,兵戎相见;我不愿让自己的人生成为皇权斗争的牺牲品,所以总试图避开这个漩涡,如履薄冰、兢兢业业,努力置身于事外……”朗寅释紧紧握住了拳头,深邃的眼眸里如有火焰闪烁,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仿佛将这些年来的隐忍握在手中,不让它们逃出去。“可是,我还是无法逃脱!”
    “兰溪,如果这就是我的宿命,如果我注定要输得话,我不希望再出现更多的牺牲,输赢是我和朗康辙之间的事情,就让它成为两个人的事情吧。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选择。”
    兰溪静静地听着,温婉娴雅的脸上既忧愁又动容,她不明白王爷为什么会这么绝望,也并不知道,明天的江面上是否会出现那希望的船帆,可是她却为王爷感到骄傲,为认识这么一个人而感到庆幸。纵使一起赴死,又有什么关系,这一路来,她们姐妹得王爷照顾有加,已是三生有幸。
    翌日,甘江平静羞涩地如将出嫁的新娘,阳光明丽,江面空旷,江水缓缓流淌。午时已至,约定回来的船只仍然毫无踪影。渡江,俨然已经成为了镜花水月。
    岸边的乌鸦叫声,唤醒了朗寅释略有些麻木的知觉,凉澈的天气,刺痛了她的额角,让她彻底明白,他们的的确确是无路可走了。
    “如果胡将军他们有人成功渡江,那么明日一早,必然会有船只归来。如果明日仍没有船只回来,我们该怎么办?”前一晚,一个小将士曾这样问过她。
    朗寅释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甚至无法直视那个将士期盼答案的眼神。她怎么忍心告诉这些跟自己出生入死的将士们,她没有办法再领着她们一统天下了呢?
    “报——!!”正此时,一名传令兵从疾驰而来的马上跃下,气喘吁吁地前来汇报。
    “将军,中州军已于昨晚进入了阻击地带,陆将军带兵死守要塞,战斗数个时辰,伤亡惨重,就快抵挡不住了!”
    “他人现在在哪儿?”朗寅释皱起眉头,沉声问道。
    “陆将军说,拼了命也要守住据点,保证将军安全渡江,所以仍然坚持驻守着!”
    “胡闹!”朗寅释呵斥道,“这种拼命有什么价值?以卵击石,这就是他学会的兵法吗?!传令让陆远立刻回来!”
    “是!”传令兵应声退下,骑马飞奔而去。
    朗寅释抚了抚头疼不已的额头,深吸了口气,转身回了营帐。
    中州兵既已与陆远交战,那他们很快就将抵达江岸。如果快得话,说不定今晚就能把他们拦截在苍山渡口。
    他从随身的行李里取出了自己的黑鳞甲,雕刻着玄鸟纹样的甲片泛着彻骨的寒意,带着内隐的黯淡光芒,那是血气侵染后才有的,透着无需言说的冷冽杀气。
    他已经两年没有穿过这件熟悉的铠甲了,想不到兜兜转转,仍是回到了最初的起点。朗寅释将黑鳞甲的各个部分依次取出,缓缓地为自己套上,照他曾无数次做过的动作那般,将每根皮带都束紧。
    “将军?!”兰溪在一旁看见,赶紧上前来帮忙拾掇着,一边劝阻她。
    “您这是做什么?您的伤势还没痊愈,怎能穿上这生硬的铠甲?您穿上它,只怕更难以行动啊!”兰溪着急道,却不得在朗寅释的要求下,乖乖交出藏在身后的战盔。
    “兰溪,”朗寅释显得泰然自若,朝着她笑道,“我是一个将军,不管战役成败与否,都得以最佳的面貌去面对。何况,我正准备去跟李思桐谈判,就是被俘了,也得有个样子啊!”朗寅释半开玩笑道。
    兰溪闻言一愣,眼眶瞬间红了起来,“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她脸色微沉,露出难得的愠色。“您和兰溢泽一样,都让人操碎了心!”她说着,闷头出了帐篷。
    这还是兰溪第一次这般不客气地朝自己说话,可是朗寅释却完全生不起气来,她望着手中的战盔,叹了口气,轻轻抚摸着战盔上那道清晰的划痕。
    ——那还是墨子幽留下的。
    “你也会跟我说一样的话吗,幽儿?”朗寅释出神的问道。
    她摇了摇头,苦笑一声,甩开心底的儿女情长。一抬手,冰冷的战盔遮住了她年轻俊秀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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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来告诉我,这章的画风有没有变?
    ……作者君觉得,如果稍微有一点变化的话,是好事情。没有绝望,怎么有希望呢。
    下一章写完,时间线会飞快变化,剧情就会走到正式的最后部分了,希望到时候会好写一点。
    毕竟这几章真的写得很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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