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背了一筐的鱼,显然是从距离村子有点远的某个小码头挑了鱼回来的, 那边还有几个成年的村民, 可男孩刚转头,就发现, 几艘倭贼的船只,划着桨顺着风, 快速的接近了他刚刚在的码头。期间,几个黑色的陶罐被高高抛起, 砸碎在码头上, 那用木桩和木排制作的简易码头,连同上周围许多小船、藤筐迅速燃烧起来。
    男孩前后都无路,他抱紧装着妹妹的前筐, 一咬牙,朝陆上的方向奔去,钻进了海边低矮的灌木丛中。
    俞星城刚停驻脚步,这一片海滩的场景如同地震般晃动,也开始逐渐崩塌。
    她明白,如果怯昧正随着圣主消失而消失,那这些记忆的片段不过是他死前的走马灯,转瞬即逝。
    她不再停留脚步,决定要一直朝着出口的方向而去。
    而怯昧的记忆片段,则像是一路风景般,出现在俞星城身侧而后随即消失。
    她瞧见一处长满杂草的破旧院中,十四五岁的少年穿着鹅黄色的戏袍,没有带妆,素净的脸生的矜贵清丽,于此地格格不入,那华丽艳俗的过分的书生戏袍,让他穿的如同如春闺梦中情郎。他站在一个脏兮兮的木头箱子上,慢慢的唱,下头坐着一班戏台中的前辈,给他打着小鼓。
    一个脸上有些小雀斑的女孩,比他小两岁,穿着奴仆的衣裳在不远处扫地,时不时朝他投去目光,听见他的唱腔,甚至还会摇头晃脑的跟唱几句。
    他有一段没唱太好。这也是戏班子的人说的,俞星城是没听出来,敲鼓的老先生让他先把那套漂亮戏服脱了,有两个人仔细把戏服叠起来,老先生和另一个武生男子将他拖到了凳子上,抄起藤条,扯起裤腿,在他肿如紫萝卜般的小腿上,抽了下去。
    抽了好一阵子,他也没喊,或者是不让喊。
    老先生过了一会儿,拍拍他的脸,叠衣服的二人拖着他左右手,把他往外拽出去了,只留下扫地的女孩手不敢停,却小声啜泣,狠狠捏着扫帚柄。
    ……他曾唱过戏?
    怪不得。他自称出身贫寒,有时候举手投足却极端肃贵气,显然是唱杂剧这些年,没少唱过公子官人,甚至唱过神仙妖怪。
    俞星城往前走了几步,光忽然转暗,一处屋内,她听见唱戏时极为优雅的嗓音在痛苦的谩骂喊叫,有一年迈的嗓音道:“你以为来这儿唱佳人的都能当佳人?还不都是卖不出去的瘦马、被人抛了的妓|子,你真当自个儿可以做公子哥了?你是还有点吃饭的本钱,你妹妹呢?瞧着那模样是卖不出去的,身体不好连干活卖力都做不到。”
    那优雅的嗓音沉默下去。
    黑暗中窸窸窣窣,年迈的声音道:“记没记得我之前提及的王员外——”
    忽然门被推开,俞星城只听见一声女孩的怒骂,黯淡的月光下手中的剪刀高高抬起。
    “小妹!”
    ……
    俞星城一瞬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想要驻足细看,场景却瞬间变化,旧的回忆化作尘土,身负枷锁着囚衣的他站在衙门空堂前,一位衣冠华贵的中年人远远站着,道:“我知道你想要为她认罪,但你们班子在江东也算有名,班主惨死的事儿又被班子里其他人闹大,不找人抵命便不好交代。回头我让人为你妹妹修一座石墓,得以在阴间安顿。你便随我走吧。”
    他浑身被殴打的遍体鳞伤,光着脚,走向空堂中那块脏兮兮的布下的尸体,没敢掀开,只是用青肿的手指隔着布,慢慢的刮了一下布下女孩的鼻梁。
    他仰起头,看中年人:“王员外,若是我不跟您走,您是不是便不会葬她。”
    中年人沉吟片刻:“这世上万事都要有来有往。”
    话已经很明白了。他起身,朝中年人一拜。
    这王员外单听名号,便能知道在当地是个人物,死的不过是个班主,救下一人,少让怯昧受点罪,或许只是酒桌上一句话的事儿。可他显然就是不愿,或许觉得不值得为一个草芥般唾手可得的人多卖一点人情。
    而他心里也懂。
    ……脚下愈发要坍塌,俞星城朝前快走。
    又是夜,小城内火光冲天,小城外河流上,孤舟撑船而过。舟上坐着个女郎,撑着胳膊望着城里大火,撑船的船夫喃喃道:“听说是恶鬼索命呢。那恶鬼能化作千万面孔,随时便消失,杀了王员外一家,还有好几个当官的呢!啐,都是活该,早听说那王员外又是贪墨又是抢女,不把人当人看!那几个当官的也没好东西,咱们这儿连年说剿匪剿匪,逼着缴银子支持剿匪,却没见匪头抓着一个!哪里有匪,匪就都在城里!”
    女郎笑了一下,她眼底神色令人熟悉,显然是怯昧用灵根易容成女子。
    是了,他哪怕自己能易容,带着妹妹也很难跑远躲走,更何况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熟练掌握了这灵根呢?
    ……
    俞星城快走着,场景飞速掠过。
    他没活在好年头,些许是在万历末年,匪乱四起,天灾频发,妹妹死去了,他更成了浮萍。
    先是剃了头发做过和尚,大庙里的老和尚说他有神佛相,要他去做些手艺。他或许有天生在艺术上的造诣,这个年纪还能学了雕刻,做了个佛雕师,一直做了两三年。淮河泛滥淹没整个徽州附近的时候,他刚雕了三分之二的大佛泡在水中,他和几个被救出来的和尚飘在小舟上,他一身破袍子,抱着工具箱子和一尊小佛。
    流年不利,饭吃不上的时候,头发也长出来了,他做了匪帮叛军上了山。
    打的轰轰烈烈过,他刀法不错,混到了山林中的四五把手,他易容的本领也在江湖上有些名号,甚至跟着山上的其他修真者学了不少法术。后来必然是打输了,招安了,按道理他说不定也能混个军官。
    招安后庆祝的宴席上,他还端着酒碗,说要给自家妹子迁坟,话刚落,早已埋伏的官军冲进来,一阵乱杀。
    哪来的什么招安。
    只是他的灵根能随时改变外貌,刀法好,当天喝酒又少,竟然活着逃了出来。
    还能往哪儿走?
    要不……往家的方向走走。
    一路往老家慢慢赶路,他睡过山庙,做过假道人,也偶有打抱不平过,自以为不顺,可一路看来,死人活人中比他更不顺者比比皆是。心灰意冷,四海无家,他只记得而时家乡的名字,茫然的赶路前去。
    只是即将回到老家附近时,他却迎面撞见了一次倭寇的袭击。
    倭寇洗劫了一个村庄,当地虽有守军却势单力薄,他没多想,便加入了抗倭的队伍中,奋勇杀敌仍不敌,只得靠易容的本领暗杀了倭寇首领。而后迅速名声大噪,连委派前来抗倭的戚氏后人的军队,也听闻了他的名号,将他带入军中。
    他在军中,凭借着当初在叛军中的本事,以及战场上的学习,渐渐的在戚家军中有了点名号。但很快的,倭国主攻朝鲜,倭患也锐减,戚家军迅速被朝廷解散,他作为一个中层军官,是无法入京,只能在当地驻守的。当时的一位戚家旁支上官,将他引荐到北直隶,那时正是万历皇帝下令支援朝鲜,抗击倭国大军,他便一路北上,加入了援朝抗日大战。
    那时候接手并看中他的是一位俞姓旁支的将军,算得上如今京师俞家的亲戚。这位俞姓将军不算是援朝大军中的最高层军官,却有不少话语权,且熟悉战局。俞姓将军手下有不少因为倭患而失去亲人的军士,而怯昧在其中更是表现优异,被他曾用心栽培。连作诗读书都是那位俞姓将军教给他的,他本就背过许多汤显祖、王世贞等人的传奇戏本,又给戚家军中写过檄文,更是愈发文采优异,成了俞姓将军的心腹之一。
    而援朝战争也节节胜利,俞姓将军不但因未尝败绩而要即将飞黄腾达,怯昧跟着,也或许会因此而走上青云官路。俞姓将军见他聪颖坚韧,便也说回头将家中远亲小妹嫁与他,以后做一家人。
    但援朝战争后来变成了驱鞑北上灭后金的战争,战线越拖越长,虽然没有败势,但此时正值万历圣思二朝交替时的改革时期,朝政的腥风血雨,甚至不比如今崇奉朝要少,几乎每日都有官员倒台,菜市口与午门的地像是洗不干净了。
    而这位俞姓将军就在此时被牵连,回朝汇报军情时被扣押,三日之后落下通敌的罪名,他三族牵连,当月问斩。手下那支部队也被肢解分散,融并进其他几军中。
    以怯昧为首的俞姓将军诸多手下,对将军感情极深,认为是奸臣谗言才导致,他们又都是被俞姓将军重用的倭患遗子,将军对他们有莫大的恩情。怯昧心一横,便拿上将军赠与他们的刀,带着这些将军旧日的心腹,来到京师,要为将军复仇。
    但复仇之路并不顺利,更重要的是那位“奸臣”并非如他们想象中那般,或许根本就没有进谗言,杀俞姓将军很可能就是皇帝的意思。有些人认为这仇没法报,有些人觉得皇上不可能想杀俞将军,必然还是奸臣的恶意陷害。
    这些人中一半人心散了,一半人则决意去暗杀奸臣以复仇。
    怯昧其实看懂了局势,他心里清楚,将军在前线无论和敌人斡旋,也都在朝中争斗的斡旋中大意了。他的死,或许都不是某个人推动造成的。面对皇帝,面对朝堂,他再也无法像当年杀王员外,放火烧官衙那样不管不顾了。
    可一半的人明知那奸臣身边几十位高手修士,还是要去复仇。或许他们过往的路更坎坷,活到今日,除了复仇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他们去送死,他不能不去救。
    但那时候他才知道修真者的高手是有多么可怕的能耐,他才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刀法和灵力多么脆弱。而当权力金钱也能支配这些修真者的时候,天底下哪还有半分公平可言。
    怯昧最后断了条腿,一个也没救成。而他们这群俞姓将军心腹暗杀朝中大员的消息,也传遍了京师,他断了条腿跑不出京城,只能把自己易容成叫花子躲藏在街巷之中,想要静待腿伤转好,再做下一步打算。
    可哪里还能做什么打算呢。
    他哪里还有半分心气儿,去做任何一件事。
    他只能先活着。
    手里拿把刀是将军送给他的,留在手里迟早会让官府抓到他,可他不舍得扔,就抱在怀里。
    春节前后天万分的冷,将他伤口冻得溃烂,不成样子,可他不愿意窝在桥洞下,仍想要爬出来瞧一瞧,静静的看着他没多少机会看的繁华。
    他心里知道,腿伤很严重,这冬天熬不过去了。手里那把刀也烂了。
    而这时,那位“奸臣”下马的消息也传来,忠奸难以判断,但皇帝已然下了定论,浩荡的问斩,浩荡的抄家,他都没想去围观过,只坐在桥上乞讨,偶尔听路过的男女老少,兴奋的讨论起奸臣家的财产,和他的头到底被砍了几刀。
    世上可曾真的能报仇?
    他心中的愤怒是否早已成了麻木?
    这世道,既有元霄夜喧闹繁华,亦有流民匪徒夜里奔杀。他曾青灯为伴,雕过佛头垂眼;也曾杀人擦刀,风雪上山为寇。此刻香车宝马,钗环锦衣边,他做个乞丐靠着桥栏,望着头上的明月,只想要先过了今天。
    奈何烦人的孩子们凑过来叽叽喳喳,说让他变个豹子。
    只有一个小女孩歪头走过来,面容稚嫩,眼神却有着见过生死的睥睨,似真似假的慈悲,她道:
    “我想看你本来的脸。”
    “我要你。我选定了。”她手指向他。
    若干年后,他做了国师,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他到了一个有很多仙在的地方,里头却住着一个比他迷惘的多的神。
    俞家那位将军在几十年后正名平反,却已然于他无关,但圣主听闻过他的一些旧事,她也是日子过得太无聊了,说想要带他庆祝。俞家那位将军祖上池州,是京师俞家的旁支,坟也落回了老家,他与圣主一同去上坟。
    圣主见了那座坟,话也变得少了,二人无事可做,她便说想要游历江南一些时日,那时候她正是对寻常日子最感兴趣的时候,也开始要让怯昧配合她演一演凡人。
    那一日的戏码是兄妹出逃,圣主的性子不太像他妹妹,他也不怎么记得妹妹最具体的模样了。
    但确实勾起了他许多回忆。只是圣主没什么耐性,也看出怯昧的心不在焉,演了一阵子就作罢了,她一向善变懒散,他也习惯了。
    之后,他们还在大报恩寺的琉璃塔上吃了些奥斯曼人贩卖的蜜糕,她说起:“回头我那些兵器,该扔就扔。这把枝言剑,我就等回头扔在这儿也不错。说不定能福泽一方——也有可能搞坏了他们的风水。”
    “枝言剑你不还是要用的吗?”他问:“这话说的像是你打算甩手不当圣主了似的。”他当时不过是开玩笑。
    她转过脸来:“不行吗?”
    他愣住了:“……自然没有不行。可圣主之位,也能不做了?”
    她:“不想做有的是办法。那如果你呢,如果你不当国师了,你想干嘛?”
    他想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或许就请你放我去死吧。”
    “对吧。”她笑了笑:“你还能向我求死,我只能向自己求死。很多人都想做国师的,你做了国师还能做回凡人,为何不乐意?还是你现在的年岁和外貌,我可以不改变这一切。”
    他:“因为没人在等我了啊。我早已不是人世间的一份子,哪怕我今日化成凡人,再没有一人认识我,再没有一人为我亮灯,等我归家了啊。”
    她抱着膝盖坐在琉璃塔外的石栏杆上,旁边是塔中不灭的灵灯,她偏过脸来:“早在许久许久以前,就没人等我了。众仙,众妖,都会走的,来来往往见多了。”圣主笑了笑:“被人等着,被人倚靠着,是什么样的感觉?如若我从头做了凡人,能不能体会一遭?”
    他心底一颤:“……是活着的感觉。”他说话竟然冲动了:“或许我们可以向凡人那样在人世间生活一阵子试试。哪怕你会厌烦,但在期间,我可能会等着你的。就像以前,我没回家时,我阿娘,我妹子会用特别小的一截绳泡在灯油里,点豆大的一点灯放在窗口。”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会厌烦的。我会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玩过家家不能安慰到我。”
    他那时已然被同样孤独的另一个神吸引。他道:“……我也可能。试试吧。”
    当然,他知道自己一试,便把整个人试进去了。经历长长久久的不理解,恨意,在许久之后他才知道,或许她这个神也偏移了心,因此更加速了走向自我毁灭的道路。
    俞星城此时已经站在了黑色的大门前,走出去这一步,便是怯昧的彻底消失。
    她转过头去,诸多或生成或消失的回忆片段中,只有这一段离她最近。
    她瞧着应天府的夜景,还有大报恩寺琉璃塔上坐着的二人,圣主将刚刚盛放蜜糕的两片叶子叠在一起,撑着胳膊望着纵横街市,道:
    “如若只是做那灯光中的小小一人,既无力又能改变一些事,既独立却又身边围满了许多熟识的人。那该多像活着啊。”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怯昧努力用圣主的一丝魂魄达成了她的愿望,包括安置在俞家,也是他没想到俞家旁支后代这么狗逼。不过他哪怕发现了,也不会去干涉女主的命运,去排除女主的不幸。他觉得这些坎坷也不算大事(想比与他的经历),如果故意给女主一个富贵幸福顺遂的人生也没有意义。
    他如果给女主保驾护航,那就不叫活着,叫快乐凡人生活体验之旅。
    不过俞星城不是圣主这件事也是我一直强调的。
    圣主的性格是她当年和群神逐鹿,最后确立上云神殿,然后开始常年守护,无尽孤独之后造成的。
    俞星城这个人则是由开篇开始的许许多多磨难,成长和见识早就的,根本不存在前世今生的问题,顶多是因为有圣主的一丝魂魄做牵线,她结识了许多大妖大仙,有了强大的灵力去支持她传奇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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