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移至人烟稀少的偏殿,进到院内。冬日多阴天,云泛着灰,生闷气似的,早早暗下来。随行的侍从俯身启门,恭请圣人进屋,摆开桌椅,移来小儿臂粗的白蜡烛。
    陆重霜在主位落座,见右手边的位置空着,才发觉夏文宣一路都没跟在她身边。她正想叫人去瞧一眼,却见他同沉怀南一道进来。
    “你去哪里了?怎么才来。”陆重霜伸出胳膊,叫他坐到身边。
    夏文宣上前牵住她递出的手,道:“同翠微公子聊了会儿天,恐是路上耽搁了。”
    陆重霜放开手,又转头看向沉怀南,笑他:“沉怀南,我替子实请客,又没请你,你还眼巴巴过来。”
    “能死皮赖脸跟来,也算小人的本事。”沉怀南全盘收下她的嘲讽,笑得眼睛眯起来,弯月牙似的。
    他坐到靠近夏文宣的那一边,又反问:“陛下觉得小人说得可对?”
    “也是,宫里的男人属你最不要脸。”陆重霜一条胳膊搭在红木扶椅上说。
    骆子实看人到齐全,便想拉着顾鸿云,寻个位置,不声不响坐下。顾鸿云抬了下胳膊,别开他,意思是让他自己去。
    骆子实不死心,身子朝他探去,小声劝道:“你快坐,一顿饭的功夫,陛下吃完就回去。”
    顾鸿云直挺挺立在那儿,不动。
    “他想站就让他站着。”陆重霜的声音突然横插进来,笑吟吟的。“我与他旧仇无数,若因请一顿饭他便软了膝盖,那母狼阿史那女神的后裔,不就成了笑柄?”
    她边悠悠然地说,边看过来,眼神似一抔雪,眸子里泠泠的光彩映照在顾鸿云的脸上,与他四目相对。
    有段日子没见,她变了许多,却又说不出究竟哪里变了。
    还是那张脸,还是那双微凉的眼眸,他在与她同坐一辆马车时看到过。彼时暴雨如注,车厢宛若浮萍飘荡,她浑身湿透,带着看透世事的沉静同他说,或忠信而死节兮,或訑谩而不疑。
    现在——不过是看闹人的宠物。
    顾鸿云心口一滞,扯着嘴角冷笑了下,睥睨道:“陆重霜,你何苦在这儿同我假惺惺,要杀要剐随你,我眼睛不眨一下。”
    陆重霜轻轻发笑,目光羽毛似的扫过他,忽而又被风吹起般,不知往哪儿去了。
    她云淡风轻道:“我是觉得你那几巴掌扇得清脆响亮,好听,所以请你吃饭,想让你日后多揍他们几回……你信吗?”
    顾鸿云不言。
    “行了,阿史那摄图,坐我旁边来。”陆重霜挺起腰,手背朝外、手心向内,优雅自若地挥了挥,嘴畔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又与他道,“我现如今是你的妻主。所以,你要么坐下吃饭,要么今夜侍寝,选吧。”
    顾鸿云犹豫片刻,臭着脸勉强坐过去。骆子实怕他半途发作,挨着他坐下,正巧与沉怀南面对面。沉怀南隔着桌子,冲他微微一笑。不知为何,这人的笑总让骆子实无端发冷,故而他抿唇,点头草草回礼,便将眼神挪到别处去了。
    过不久,天几近全暗,檐下纷纷挂上剔透的琉璃灯,桌面足有小臂长手腕粗的白烛也被挨个点上。
    仍在服丧期,陆重霜特意吩咐侍从去尚食局传个话,说,此番只当是家里人吃顿饭,起舞奏乐一概免掉,除去那条上贡的东海鲸肉,旁的弄简单些,略备薄酒,且当暖身。
    骆子实听她的话,真以为是简单,结果到上菜,他与面前八盘不同做法的野鹿肉大眼瞪小眼。五个人,四十二道菜,若带甜酪酥饼什么的,林林总总算在一块,五十八盘。
    他瞪着眼睛看,多少有点没动筷子就泄气。
    虽说陆重霜没有为适才的闹剧问责的意思,但骆子实还是有点怕她冷不丁变脸。他觉得,陆重霜有时就像他殿内养的猫,好的时候赏光让你摸两下,不好的时候一爪子挠过来,躲都躲不过。
    骆子实提心吊胆地扒着碗吃,嘴巴鲜,胃里疼。他想,自己去年这会儿还在林子里刨野菌,如今这鹿羔的腱子肉,外头不知多少银钱,吃!如何都得吃!
    好在整顿饭,陆重霜都没怎么说话。
    她用完餐,又在骆子实殿内小坐片刻,与他们谈了会儿闲话,接着便要走。圣人移驾,殿内人理应一同去送,但顾鸿云硬气,坐在原处一动不动,看着她起身。陆重霜也不恼,舌尖轻卷,同他道了声,“阿史那摄图,我走了”,便披上裘衣,携夏文宣离去,快步消失在夜色里。
    顾鸿云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理不清思绪。
    不多久,沉怀南也起身要走,骆子实送他到殿门前。
    北风猎猎,寒露吹人面。
    沉怀南右手压住脖颈的毛领,头稍侧,似不经意地同身侧送行的骆子实说了句:“圣人素来最厌恶后宫相斗,今日非但不追究,反倒对流云公子好言相待,真是难得。”
    “顾公子是突厥王子,圣人自然会待他好些。”骆子实答。
    “是吗,”沉怀南语调微扬,“话说,您对圣人从前的事,知道多少?”
    泠公子的事,被陆照月欺辱的事,狸猫换太子的事……这些骆子实多多少少听她提起过,可每一样,她都提得不多,所以他听得也零碎。她每回提起往事,都似遮着掩着,刚开了头,便如一道青烟般,随风而去,让骆子实时常理不清,哪件事在前,哪件事在后。
    沉怀南望着沉默不语的骆子实,微微一笑。
    “出身高贵,有一身武艺,却在深宫处处受排挤,性子高傲,心里谁都看不起,可谁都能趁他软弱来踩他一脚。于是心里始终揣着一股气,想着要打断那些小人的腿,撕破他们夹枪带棒的虚伪嘴脸。”沉怀南幽幽道。“现在的顾公子,不就是曾经年幼的陛下?也难怪圣人看得那么开心,想来是回忆起从前,把他当作自己了。”
    后宫男子众多,沉怀南在其中,绝对算不上貌美。但他看向你时,漆黑的眼珠仿佛黑蝴蝶的翅膀,闪烁着诡谲的光斑。
    骆子实心突得一慌,低下眼,勉强应了两声。
    “圣人的爱很少很少,一不小心,就会被别人占走。”沉怀南低语。“她已经很久没来见我了,想见她的人太多,我不过其中一个……这段日子,沉某总想,像我们这种出身低贱的人,要是没有她的偏心,该怎么在后宫活呢……唉,发了一通牢骚,您别往心里去。”
    沉怀南笑眯眯地说完,转身离去。
    骆子实心似是被极薄的刀片割过,起头觉不出痛,只愣愣瞧着男人的背影逐渐隐匿于夜色。
    他回屋,抬头见顾鸿云正坐在陆重霜适才坐过的红木椅上,举杯自酌,满腹心事的模样。
    侍从大多随圣人与帝君离去,宴饮过后,更显寂寞。屋内隐约能听见白烛芯毕剥燃烧凋零的声儿,一下一下,虫吟般微弱。
    骆子实上前,询问顾鸿云今夜是预备回去,还是想歇在他殿内。顾鸿云失神片刻,方收回思绪,预备告辞。
    临到门槛,顾鸿云冷不丁止住步伐,略带着蓝意的眼眸直盯着身侧人,问他:“你觉得陆重霜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骆子实吓一跳。
    顾鸿云简明扼要:“她对你好吗?”
    “她很好。”骆子实额头稍低。“虽说陛下爱捉弄人,有时还爱发脾气,但她没有坏心,吓唬人也不是真的,只是觉得好玩,像二饼一样。”
    “呵,”顾鸿云低笑,一口热气顺着喉咙滑出。“我还以为,她见谁都是一脸杀气。”
    骆子实嗯了声,没接话。
    “她如果还是从前那样,就好了。那么我与她之间,想必会简单许多。”顾鸿云应是微醺,感慨起来,竟有几分缠绵。“现在这样的陆重霜,我不喜欢。”
    骆子实静静聆听着顾鸿云的慨然长叹,忽然想起,陆重霜也很久没来自己这里了。若不是顾鸿云与那些公子斗殴,动静太大,她今日断然不会到这寥落的院子里用夜食。
    算起来,他能有幸见到圣人,是借了顾公子的光啊。
    骆子实的心切实疼了下,是先前心口划开的缝终于察觉出了疼。
    他明白,这叫嫉妒。
    因为她所给予的特殊而尝到的……嫉妒。
    第二日,依旧是阴沉沉的冷天。
    顾鸿云一觉睡醒,发觉嗓子疼得厉害,浑身轻飘,提不起半点力气,猜是昨夜受了风寒。他勉强披衣下床,去寻侍从,想叫他们去太医署找医师。冬日苦寒,殿内的火盆早熄了,也没多余的份额添炭。他自卧房蹒跚至前厅,空无一人,大概全去偷懒。
    额头与脸颊都滚烫,手心直冒冷汗,走几步便喘不过气。
    顾鸿云倚着门框坐到地上,想歇会儿,再走去敲离他最近的骆子实寝殿的门。
    他望着空落落的院落,阴天,到处是寡淡的灰白。望着望着,突然的,他很想自己的家乡。
    那儿冬日一定会下雪,皑皑的厚雪覆盖草原,一家人聚在暖帐,听雪落的声音。姐姐们会分给他从汉商手里买来的丝绸带子,缝上小铃铛,一起系在腰间,大家跳舞唱歌,金铃叮当作响。待天晴,萨满婆婆会前来觐见伊然可汗,捧着母狼的头骨,用低哑的嗓音向母亲述说北塞草原明年的运势。
    有一年雪不大,满地斑驳,牛羊背着耀眼的日光吃草。他偷偷溜出暖帐,解开拴马绳,骑着自己的黑马“乌衣”,飞一般掠去,踏雪而无痕。他不知跑了多久,歇息完的雪云跑了回来,雪粒子迎面吹。
    那时顾鸿云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他冒雪朝太阳落下的方向跑,跑到满身是汗,才愿拉着胯下的乌衣摸黑回家。几个父亲吓得半死,见了他便要骂。母亲倒是不气,反而满意地摸着他的脑袋,说:“果然,我的摄图是草原最矫健的公狼。”
    我这一辈子,难道就这样了吗?作为质子,耗死在宫里,永远、永远不能再骑马了……顾鸿云问自己。
    他不知想了过久,竟晕死过去。
    半梦半醒间,突得,一阵舒心的暖意向面上拂来,冷得动弹不得的手脚也逐渐回暖。耳边传来零碎的人声,接着是脚步声,一切寒意皆离他远去。他手指朝身下探去,摸了摸,觉察出是一块厚实的羊毛毡子。顾鸿云记得他娘亲的睡塌用的便是这样的羊毛毡子来隔潮御寒,小时候他顽皮,受了风寒,母亲就会把他抱到自己的床上,给他煮热马奶喝。
    “阿娜,阿娜……”他呢喃。
    阿娜,突厥语中代表母亲。
    “醒醒吧,少做梦了,你娘不在这儿。”微冷的嗓音侵入了这阵暖意。
    顾鸿云猛然睁眼,瞧见床畔正看着自己的陆重霜。
    “我要再来晚点,你怕是已经冻死在门口。”陆重霜说着,击掌两声,叫帘外候着的侍从呈一碗二十四气馄饨来,端到顾鸿云跟前。二十四个馄饨包法各异,馅料也各不相同,盛在豇豆红的小瓷碗,汤水浮着油花。
    顾鸿云瞥了眼,不接。
    “自己吃。难不成还妄想让我喂?”陆重霜挑眉。
    “不用,我没事。”顾鸿云撑着胳膊坐起,发觉自己只穿了件内衫。
    “随你,”陆重霜摆摆手,叫侍从端走。
    她起身,抻个懒腰,恍若一匹华美的锦缎在他眼前展开。
    顾鸿云手掩了下衣襟,遮住袒露的胸膛,“你怎么在这儿。”
    “你觉得,我会让一个突厥王子待在我的后宫,却不派专人监视?”陆重霜轻笑,微微歪着头道。“倒是你,怎么回事。伤寒发热也不派侍从去太医署拿药,一个人坐在殿门口,是想把自己活活冻死?该不会是因为我昨日请你吃饭,你自觉受辱,今日便要自尽?顾鸿云,我真瞧不出你居然这么贞烈。”
    “我倒是想派人去太医署,可惜走遍寝殿,找不到一个。”顾鸿云讥讽地弯起唇角。“我这种弃子,注定此生无宠,困死深宫。在侍从眼里,去马厩洗马都比来我这儿好。”
    “这样讲,要怪我。”陆重霜眼皮稍低,淡淡道。“没管好奴从。”
    顾鸿云冷哼,别过脸,久久地沉默下去。
    陆重霜站在他跟前,垂眸看着床榻上的他,也不知在想什么,神色淡淡的。
    屋内一时安静的出奇。
    忽得,她嫣红的唇瓣迸发出一声笑,陡然撕裂沉默。
    顾鸿云困惑地朝她看去,只见她背着手,居高临下,缓缓吐出两个字:“懦夫。”
    “顾鸿云,你不是说来长安杀我的吗?上元日又是放火又是派刺客。”陆重霜睥睨道。“但看看现在,你连话都不敢同我说,何谈杀我。”
    顾鸿云面有愠色,五指朝被褥下探去。
    “为什么不敢?顾鸿云,我就在这里。”陆重霜展开双臂,继续说。“口口声声说要为族人杀我,现在却躺在床上当懦夫。阿史那摄图,就你也配作阿史那狼神的后嗣?”
    “闭嘴!”顾鸿云怒吼。
    他左手掀开被褥,右手握着被褥下藏着的黄金弯刀,朝陆重霜刺去,空中随之划过闪过一道金色的光。
    这一切发生地太过突然,帘外的侍从听见那一声恼怒的喊声,刚转头去看,便见所谓的流云公子不知从何处拔出一柄弯刀,朝圣人心口刺去。
    陆重霜纹丝不动。她早预料到对方的动作那般,右手迎着刀锋打向他的咽喉,恰似疾风奔驰,未等刀锋逼近,便一手击中他的喉骨,一手擒住他的手腕。紧跟着,半步近身,右手回旋,手肘最坚硬处对准他的关节内侧下击,左手顺势掰开他的五指,夺过他手中的弯刀。
    “圣、圣人……”电光火石之间,观战的侍从皆瘫软在地。
    “没你们的事,下去吧。”陆重霜仍是那淡淡的神色。
    她调转刀口。
    顾鸿云仰头,气喘吁吁地看向她,长发披散。
    “顾鸿云,在宫里,你只有两条路可以走。”她剑指咽喉,森冷的剑光沿着男人起伏的喉结,步步下移,挑开了衣襟,也带出一道浅浅的伤口。任何人在她的刀下,都如同融化的油脂,不堪一击。
    殷红的血绕过男人暗粉色的乳头,往下流,在结实的小腹干涸。
    “张开你的腿,竭尽全力讨好我,”她笑着,手腕轻抬,弯刀归鞘,“或是拿上你的弯刀,让突厥人的铁骑踏平我的尸体。”
    “你不杀我?”顾鸿云问,后背满是冷汗。
    陆重霜反问。“你配吗?”
    她说完,上前几步,俯下身,几乎要贴到他面颊上那般看他。
    她的脖颈弥漫着馥郁的芬芳,沉香、龙涎香、苏木香,宛若大团的云雾,径直压在他的身上。
    “阿史那摄图,我一直蛮喜欢你的。”她道。“所以别让我失望,赶紧爬起来,尽可能让我在你身上多找点乐子。”
    顾鸿云嗤笑。“陛下自视甚高,以为人人都想爬上你的床摇尾乞怜。”
    “旁人跪在我脚边想摇尾乞怜,都不一定有这个资格,”陆重霜的手下移,沿着血痕,抚摸到结实的小腹,温热的吻恰如藤蔓,随之缠绕在他的双唇。
    她对他,究竟是真心想征服,还是逗弄小猫小狗般,当成一时解闷的乐子?
    顾鸿云分不清。
    他只能感觉到湿热的舌一步步侵入到自己的唇齿间,压着他的舌,轻柔地摆动。
    这是他第一次被女人吻。
    顾鸿云后仰,脱开她狡猾的湿吻,侧过脸去。陆重霜单手抚上他的脖颈,跨坐在他腰上,红唇落在他的脖颈,留下一串青紫的吻痕,些许唾液混杂着嫣红的口脂,留在他的肌肤,亮晶晶的。
    硕大的硬物支在她的胯下。
    陆重霜挑眉,浅笑着挑起他的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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