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几次,刚才在电梯里碰到。”
    叶开表示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顾岫冷冷吐出八个字:“礼数到位,眼高于顶。”
    这相当于骂人了。谁知道叶开反而开怀笑了一声。他从陈又涵那里杂七杂八地学到很多,其中最有益的一处就是风度翩翩的厚脸皮。当即对顾岫一颔首,云淡风轻地笑着说:“过奖了。”
    顾岫也笑,气氛算是消融了些。他把两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扔到桌上:“又涵让我给你的,公益项目他在gc的时候就有推进,这个袋子里就是当时做的所有顶层设计和运营规划,资金,流水,账目明细都在,复印件,看过就处理了吧。”
    又流畅地指了指另一个袋子:“他走之后单独把公益划分了出去,这里面是他这一年多手上推进的项目,很杂,不需要全看,了解下一个项目从调研到规划最后怎么落地的流程就可以了,看两套你应该心里就有数。穷乡僻壤的,各地风俗民情都很不一样,你没有他的魄力和手腕,推不了一线的工作。”顾岫顿了顿,自嘲地一笑,“当然,其实你也不需要介入一线。”
    “陈又涵也不需要。”
    顾岫点点头:“……他总要找点可以寄托的东西。”
    “他……为什么突然想起做这个?”
    陈又涵就算离开gc,也完全可以自立门户大展拳脚。
    顾岫冷峻地一勾唇角:“抱歉,无可奉告。”
    一时无话,叶开推开椅子起身,“我送你下楼。”
    他带顾岫走vip专属通道,宽敞的电梯里只有两人。从三十楼到地下一层停车场,时间很快,顾岫忍了又忍,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掏出一份文件甩到叶开怀里:“这是陈又涵让我调查的,他没打算告诉你,不过我觉得还是有必要。”
    叶开翻开塑胶文件夹,里面是一份像简历一样的调查报告,lucas的证件照居中。
    “这是?”
    “你新男友的资料,从过往情史到家族病史都在里面了。他发神经,小题大做,喝多了让我查,清醒了又要我删掉。这破玩意儿花了我一个多星期,值得恭喜的是,你男朋友的家族没有任何遗传病史,也没有出现过杀人狂、反社会人格和躁郁狂之类的精神病,没有高发的癌症患者,阿尔茨海默症的发病率也很低,等他老了大概率不会老年痴呆到要你去照顾。”
    叶开怔愣,翻页的手半天没动,目光一目十行地扫,但没几个字看进心里。
    “他的情史算不上干净,感情履历丰富,不过大多好聚好散,虽然是bisexual,但也已经公开出柜,他的社会关系对他的性向包容度相对高,你们应该不会碰到什么棒打鸳鸯的狗血剧情。”
    顾岫停顿了一下,电梯数字变为负一,门开了,他镇定从容地出门,最后说:“遗憾的是,他早前有段感情因为处理不当,对方因他自杀。不过那个人本身有轻度抑郁,所以也不能怪他。剩下的你自己看吧。千万不要误会又涵,他不是对你余情未了,也绝不是把他当作竞争对手要去打压,更不是对你有什么残存的控制欲占有欲,”顾岫看了他一眼,从今天见面到现在,他一直压抑着莫名的火气,唯独这一眼还带着温和:“他那天喝醉了,只是不放心而已。”
    随即重重舒了口气:“我查好给他他才想起这回事。资料很健康,他其实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你。是我擅自作主。”
    叶开攥紧了文件,冷冷地说:“多管闲事。”
    顾岫彬彬有礼地说:“我也觉得他多虑了。你的新男友虽然无情,但你也不遑多让,你们两个半斤八两——”他轻飘飘说出两个字:“绝、配。”
    叶开终于动怒:“你怎么意思?”
    第74章
    电梯“叮”地一声缓缓闭合, 叶开捏着文件夹, 漂亮的眼睛冰冷而锐利地与顾岫对视。在最后一秒, 他终于伸出手猛地握住一侧门, 满身寒气地大步踏出——
    “说清楚。”
    “说什么?是要帮你复习一遍你对陈又涵做的事, 还是再仔仔细细地告诉你陈又涵那一年过的是什么生不如死的日子好让你和你的新男友在烛光晚餐时可以不那么无聊?”顾岫面无表情地冷笑一声, “又涵会爱上你, 是他倒了八辈子血霉。”
    叶开死死地盯着他,满腔的怒火被刻在骨子里的教养强行压下。他周身沉浸在令人压抑的低气压中, 单手扯松领带缓缓地说:“我没有任何一点对不起他的地方。如果这就是你要说的话, 可以, 请便,但恕我无法奉陪。”
    顾岫被他不带情绪地一瞥而过,一股愤怒直冲理智,他对着叶开的背影大声吼道:“这就是当初你跟陈又涵说分手的样子吗!”
    空旷的地下停车场有嗡嗡的回音。
    叶开的脚步停下, 过了两秒, 他半转过身, 不可置信地讽笑一声:“你说什么?”
    “你当初跟他分手,也就是这样冷冰冰高高在上吧,看他为你痛不欲生醉生梦死,很有快感是不是?他胃出血的时候你在哪里?gc出事的时候他忙到每天只睡两个小时,你他妈的在哪里?他醉到人事不省抱着你的衣服一边哭一边问宝宝你在哪里的时候,你又他妈的在哪里?!病危通知书下来他进手术室都还在想见你!叶开,叶公子,叶大少!陈又涵爱上你之前是什么样子?跟你在一起之后又是什么样子?为了你, 他把一辈子都搭进去了!玩弄这样一个男人让你很有成就感很他妈爽吗?他是你哥哥,是为了你可以当众跟媒体发怒的陈又涵,不是他妈的路边的一条狗!”
    文件夹被狠狠摔下,叶开大步走向顾岫揪住他的衣领:“你他妈在说什么狗屁?我跟他分手?我跟他分手?”双目很快染上赤红,叶开抿着唇急促喘息,尾音急遽发颤:“我、跟、他、分、手?你去问问陈又涵两年前是谁在他门外求他看我一眼,又是谁像你的说的冷冰冰高高在上连看一眼都嫌多余?是他厌了腻了觉得没意思了,你凭什么要我对他负责?凭什么要我等他?”
    顾岫被他拽着衣襟,人被砰地一声撞到墙上。他吃痛地闷哼一声,随即无惧地讽刺道:“我真的低估了你的无耻。不是你提的分手而是陈又涵主动提的,哈,他提的,他提的用了两年没有走出阴影,他提的两年了都还没有放下你,他提的还在担心你会不会被老男人骗财骗色,他提的把你写进遗嘱里!”他恶狠狠打开叶开的手,“又涵从来没有说过你任何一个不好的字眼。从头到尾,只有我看过他的失意落魄痛不欲生,也只有我一个人在为他打抱不平。他对你没有怨恨,也没有不甘心,请你千万不要为此为难,更不要去打扰他。你的新男友很不错,但请你记得——再没有人,再没有一个人——会比陈又涵更他妈像傻逼一样地爱你!”
    “而你,”顾岫保持风度地一振西服衣领,“既配不上他的人,也配不上他的爱。”
    汽车引擎轰鸣,奔驰车在车道上发出剧烈的弯道摩擦声,而后愤怒地绝尘而去。
    “操。”叶开拽松领带,走了两步,抬脚狠狠踹翻高大的灰色垃圾桶,“操!”
    跟lucas约好的时间是下午六点。叶开没来得及提前准备伴手礼,只临时让思琪出去买了一大束花,很中规中矩的花材,挑不出任何暧昧的寓意。他来不及收拾,勉强重新打了领带,就这样穿着已经糟烂了的西服登门。
    繁宁的安保很稳定,两年过去了都还是熟悉的面孔。他没让lucas下楼接,在前台做了登记。保安还记得他,径自翻到了2601的登记页面,叶开落笔写下名字时间,随即意识到不对劲。他平静地划掉,对保安说:“不好意思,是1701。”
    1701的页面干干净净的,他是第一个。字还是一样的漂亮贵气。
    lucas开门时是意外的:“怎么没让我下去接你?”
    他穿着休闲套装,围着围巾。空气里有淡淡的奶油浓汤的香味。
    “保安认识我。”叶开轻描淡写,随即把花递给他:“恭喜乔迁。”
    lucas是十足的聪明人,默契地略过了这个话题,把叶开让了进来。
    他这套保留了繁宁开发时的统一的精装修模版,是深浅蓝和灰白调的融合,家电家私都是无可挑剔的奢侈品。几幅雕塑和画应该是他自己新添置的,品味挑不出错,但也找不到个性。lucas就是这样四平八稳不动声色的人。
    “我可以理解为什么陈先生钟情这里。”他陪着叶开从玄关到客厅、卧室套间缓步参观,“的确独一无二。”
    “他不是这个装修。”叶开微微一笑,脑海里闪过他从藏区给陈又涵带的油画。不知道是哪个山野高手的作品,粗犷但充满生命力,没有名家光环,他当初只花了两千块就买下了。陈又涵那套房子成交价六千万,他竟然舍得让两千块的画堂而皇之地挂在玄关。
    气氛微一凝滞,lucas娴熟地岔开话题:“这个房子我最喜欢的是浴缸。你来。”
    他为叶开引路。叶开心里控制不住地想——不带情绪地回忆——视野开放的浴缸谁不喜欢,仿佛幕天席地。他们不止荒唐过一次。
    参观过一圈,叶开夸了他的画,夸了他精心雕琢的软装,礼貌地询问这里高昂的租金,在得知一个月十二万后又点到为止地表现了对他年轻有为的赞赏,一切都恰到好处。lucas亲自下厨,丰富昂贵的高级食材,完全酒店级的料理水准,叶开都有点感动了。佐餐酒也下了血本,馥郁而醉人,红酒杯在白色烛光和复古水晶落地台灯下摇晃。
    lucas有一种冷然的温柔,他用那种目光凝视叶开,嗓音磁性而沙哑:“leslie,你走的这两周,我连下班都觉得索然无味。”
    他的眉眼算不上出彩,但胜在气质。
    都是聪明人,既然约在了家里,那自有一些暗含的意思不必宣之于口。叶开的目光平静地停在他脸上,半边唇角微翘:“九月份开学,你要不要考虑辞职去北京找工作?”
    lucas深吸一口气,放下酒杯,无可奈何地笑:“你对我真的很严格。”
    他推开椅子起身,从烟盒里弹出一支烟:“来一根?”
    叶开也跟着起身。推开阳台门,宁市的繁华尽收眼底。lucas低头点烟,抽了一口后淡淡道:“你和他结束了,和我试试无妨的。两年过去,你们分开的时间远比在一起的时间久,再过段日子你就该彻底放下了。”
    “你说得对。”
    lucas自嘲地抿唇一笑:“究竟是哪里差了一点?leslie,我从没有对任何人这样患得患失过。你对我有哪里不放心?我什么事都可以和你讲,但你似乎永远对我的爱怀有戒备。”
    叶开低头浅笑,掸了掸烟灰:“你太熟练了。”
    “他总该比我更熟练。”lucas难以置信这个理由,“说实话,我听说过他。他玩得比我更开。”
    叶开两手搭上栏杆。这里视野和陈又涵那边略有不同,是新鲜的风景。晚风吹起他的额发,他淡淡问:“不是听说,是打听,对么。”
    lucas无言以对,沉默半晌,他长吁一口气:“抱歉,我真的控制不住。”
    “他是有过很多性伴侣,”叶开顿了顿,用一种遗憾而温柔的口吻说:“但我是他的初恋。”
    lucas死死盯着他,露出一个紧绷的、很难看的笑:“这你也信?原来你吃这套。我的确没有这种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气氛到这儿便有点尴尬。浪漫的烛光晚餐,几万的喝光了的红酒,水到渠成的两人时光都在这里翻了船。叶开或许还是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淡漠的气息从眸中收敛。
    lucas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作为追求者,除了日渐操之过急的方式,也没有别的错也可以挑。就像他说的那样,想爬他床的人前赴后继,他看上谁,都只需要勾勾手指,说两句情话,送两件礼物就可以上手。他对叶开的耐心史无前例,叶开感不感动不说,他自己都感动了。
    叶开在烟灰缸里捻灭烟。游轮汽笛长鸣,缓缓游弋过宽阔的西江。他揽过lucas的肩。对方比他矮一点,一米七几的样子,他低头看了他两秒,目光尚带着对自我的审视和疑惑。但lucas没给他机会,扣住他后颈吻了上去。
    这是他们第二次接吻。第一次的结尾算不上愉快,lucas痛定思痛,只用稍急的喘息来表明自己的意乱情迷。但这种接吻方式未免太学生气,他尝试更进一步,被叶开当机立断地后撤。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真的气急败坏了。
    叶开推开他:“我帮你把花插进去。”
    他送的那一大捧花,好好处理的话可以养护一周。lucas死死盯着他的背影,咽了两口平复心跳,温和地说:“我去找花瓶。”
    花瓶是不用找的,就在卧房套间的边柜上放着。叶开拆开包装,拿起花剪慢条斯理地剪去长枝。落地窗外的光影在他身上流转,他的动作赏心悦目,侧脸线条勾勒出明暗,比从画廊里花两百万拍的那幅画更让人惊心动魄。lucas看了两秒,终于忍受不住,从背后抱住了叶开。嗓音不无颤抖,几乎染上绝望:“leslie,小开,叶开,我三十二了,被你这样二十岁的学生玩弄在鼓掌之中,真的很丢脸。”
    叶开没有挣脱,只是放下了花剪和带刺的枝干。
    lucas苦笑:“快两年了,从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决定要追求你,你或许只把我当朋友,但我真的受不了。actually,我真的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挫败。小开,和我试一试。我是真的、真的爱你。”
    红酒是需要一点时效才会显现出它颠倒神智的功效的。
    叶开垂眸,面容沉静地看着lucas在他身前交错的小臂和紧贴着他心口的手掌。他整个人都很苍白清癯,有一种濒临破碎的脆弱感。叶开微微偏过头,叹息了一声,抬手覆盖住lucas微凉的手臂。
    高楼灯光从落地窗平移而过,朦胧地照过两个拥吻在一起的人。
    喘息声暧昧,他被lucas推得撞上柜子,欧式彩绘花瓶摇晃了一下,在掉下来的瞬间被叶开接住。
    lucas被推得猝不及防。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叶开,对方单手抱着那只花瓶。空气静了两秒,叶开把花瓶重新放上边柜,脚步有些凌乱地走出卧室:“对不起。”
    身后传来花瓶被砸碎的声音。
    叶开用手背擦过嘴唇,很用力,像在痛恨自己的走神。但他脚步没有停留,扶着墙换好鞋的工夫,lucas追出来:“leslie,我的尊严对你来说真的一文不值。”
    叶开沉默着,喉结滚了滚,只能给他四个个低沉遗憾的字眼:“我努力了。”
    酒精是上头了的。他喝了几乎有半瓶,脚步虚浮,眼前朦胧,像个仓皇出逃的罪犯,不顾一切地重重甩上了身后那道门。倚着墙喘息的时候心剧烈跳动,几乎害怕lucas会追出来。
    他怎么面对他?对方用极大的善意和耐心陪了他两年,他却连一个全身心的吻都回报不了。
    他仰起脖子,难耐地吞咽了两下,终于平复好心情走向电梯。
    低调奢华的轿厢照出狼狈的身影。门缓缓合拢,叶开从倒影里看到自己衣冠不整的模样,很惨地笑了一声,在门关拢前,不顾一切地冒死将手掌从缝隙中插了进去。
    刺耳锋利的警报声响起,他跌跌撞撞地出逃。
    灯影在眼前摇晃。
    他讨厌这些明晃晃的华丽的灯,讨厌这些让他眼花到看不清楚的影子,讨厌新风系统的送风声,讨厌空气里无处不在的高级香氛。
    他讨厌繁宁空墅的楼道。
    应急通道的绿灯出现在眼前,应急门被猛得推开发出巨响,楼梯出现在眼前。
    ……可是奇怪,看到这些瓷砖阶梯,一颗惴惴不安的心竟忽然安定了下来。
    从17到26,一共有9层。
    叶开低着头,慢吞吞地,一步一步地往上。感应灯随着他的脚步渐次亮起,一层,又一层。
    脚步渐渐加快。
    他是疯了,才会不顾一切地跑向二十六楼。手握着木质扶梯用力,汗水覆盖在裸露在外的手臂上,从额头鬓角一滴滴划下,划进眼睛里,顺着下颌线滴在衬衫衣襟上。
    他是疯了,才会在这个时候跑向他十八岁时的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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