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礼,坐吧。”秦崧道。
    皮礼忠就在左下首坐好,问秦崧:“不知王爷星夜前来,所为何事?”
    秦崧没说话,从袖笼里拿出一封信,让杨嘉玉拿去给皮礼忠。
    皮礼忠略有些纳闷地接过,一看信上的字迹,眼睛瞬间缩了一下,打开来细看,果不其然是夔国公蒙戟的字迹,且信纸上还有一个很小的标记,这标记只有他和夔国公才知道。
    这信是写给他的。
    信很简单,飞快看完后,皮礼忠起身恭恭敬敬向秦崧叉手一揖,道:“下官先头多有冒犯,实乃权宜之计,还请大都督原谅则个。”
    “无妨,坐下说话吧。”秦崧问道:“你的伤可还好?”
    皮礼忠道:“谢大都督关心,下官伤势并无大碍。”
    秦崧颔首,说起了正事:“夔国公信中所言之人你可有怀疑是谁?”
    皮礼忠沉吟着说:“去岁与景南一战,夔国公领兵一路势如破竹打到道坞城,下官在后方负责粮草辎重,有好几次马草对不上数,而且还发现马草中混了能让马匹中毒的毒草,还好发现得及时,不然……”
    他顿了一下,才接着说:“下官原以为是罪人秦鸿动的手脚,然而追查时发现与他的确是动了手脚,却动的不是马吃的马草,而是人吃的粟米。我们还抓了当初燕王府的幕僚拷问过,此事的确与罪人秦鸿无关。但我们再要深查就断了线索了。”
    “也就是说,那人或者是那些人蛰伏了起来?”秦崧道。
    皮礼忠点头:“大都督也知道,西南情况复杂,西南大姓、本地土著、还有罪人秦鸿这么多年的经营,说一句小朝廷都不为过。西南边军也与当地势力有错综复杂的联系,非是夔国公贪功不尽心,实在是西南的情况复杂得很,夔国公也有心无力。”
    “那句‘西南边军只知大都督,不知有天子’是你们让人传出去的?”秦崧随时问话,语气却是肯定的。
    皮礼忠再点头:“对。之前在管道上给您的下马威,也是下官与夔国公早就商议好的。无论是谁接任大都督职,下官都会演这么一出,激化矛盾,让细作掉以轻心露出马脚。”
    只是他没想到魏王这么配合他的表演,直接来了个军法处置,把矛盾全然摆在明面上,就等着看谁按捺不住有动作。
    就是吧,他这个背是真的痛。
    难道是老了,连痛都扛不住了?
    两人商定好了接下来要怎么表演,秦崧就准备走了,临走时又忽然问:“你觉得柯繁此人如何?”
    皮礼忠道:“下官查过柯繁,此人有心机,且为升官有些不择手段,但应该不是细作。反倒是汤之元,此人唯唯诺诺,对谁都笑脸相迎,没主见,没能耐,却短短几年就升到了右果毅都尉,他是前年才从越巂大营调到蜀郡大营。若说这两人当中一定有人有问题,下官觉得汤之元问题更大。”
    秦崧表示知道,漏夜离开。
    皮礼忠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自己得孤军奋斗呢。
    上任益州大都督的心腹与新任益州大都督不和,并且已经摆在明面上的了,有人说皮礼忠傲慢自大作死,有人说魏王能力不足比不上前任大都督,这些话不仅仅是西南之地在说,就连京城都有。
    秦峰听闻后嘲笑不已:“还当秦崧多有能耐,一直说什么戍边勇猛、与将士同吃同住,也不过尔尔。”
    楚王长史奉承道:“大王说得是,在西北有定国公坐镇,那人人还不得捧着魏王。现在去了西南,没了主心骨,可不就现原形了。”
    “哈哈哈,”秦峰大笑,“你这‘现原形’用得不错。”
    楚王长史说 :“要臣来看,魏王比起大王来可是差得远了,合该让大王接任益州大都督才对。”
    秦峰顿时不笑了,冷哼一声:“父皇就是偏心。”老三都领了个河南牧,他却什么都没有,只在朝中领个闲职。
    楚王长史一听,顿时不敢接话了。
    秦峰这一句抱怨很快就传到了秦峻的耳中。
    “他还好意思说老大不行,被人吹捧得脸都不要了。”秦峻对身边幕僚吐槽。
    幕僚道:“楚王近来频频向淮南江左等地安插人手,大王还是要警醒些才好。”
    “我知。”秦峻脸色沉了沉,“秦峰小动作不断,父皇分明就知道,却从不管,也不知父皇这是何意。”
    “扬州今秋粮食丰收,稻米每亩收二石以上,还有向江左江南全力推广的早籼稻,弘农馆直接授官的学生们,这桩桩件件可都是那位检校扬州刺史的功绩。”幕僚越说眉头越皱得紧,“那位嫁与魏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大王,咱们万不可让楚王再将人手安插到淮南江左,否则咱们就被动了。”
    秦峻轻蔑道:“就凭他?”
    虽然幕僚也并不怎么瞧得上楚王的手段,但不得不说,楚王传出的那个“贤王”名头真的很好用。
    “大王,不管怎么说,益州之事可以先放一放,魏王这一出还不知其目的,楚王这里却已是迫在眉睫了,还有六皇子,也不得不防。”
    “老六?”秦峻眉毛挑老高。
    幕僚放低了声音说:“在下查出,先前万年县庄子藏匿逃户一案,并非是废太子所做,而是楚王的外家崔氏所为。将这藏匿逃户一事捅出来的真是六皇子。”
    秦峻这才正色起来,问:“确定是老六?”
    幕僚点头:“千真万确。”
    “呵……”秦峻讽笑:“我倒是小瞧了这个老六,他竟还有这本事。怎么,他也想争上一争?既无实力,又无帝宠,他凭什么来与我争!”
    幕僚劝道:“总之,还是要小心六皇子。至于楚王往淮南安插人手,咱们可以借力打力。”
    秦峻默了一瞬,了然:“你是说借林德辉之手。”
    “正是。”幕僚说:“借她之手断了楚王的路,若是能让他们两败俱伤就更好了。那位的存在始终是对咱们巨大的威胁。可惜当初大王求娶她没成。”
    “不必说了。”秦峻止了幕僚的话,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在下失言。”幕僚立刻请罪,又叹:“那位回扬州的水路上,几拨水匪竟无一成功,哎……”
    秦峻摆了摆手,心中矛盾得很,不想再多言。
    第190章
    扬州。
    距离叛乱已经过去近一年, 富庶天下的扬州业已回到正轨。战争的破坏力是巨大的,好在当初平乱及时,没有对农田、百姓等造成更大的伤害, 有那等趁火打劫之人后来也惩处了。
    经过一年的休整, 今秋粮食丰收,税粮只需交二成,再没有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盘踞的漕帮在平乱时也一网打尽, 过往的行商船只也不用交巨额的“保护费”, 这个年关终于是好过了。
    “使君。”
    “林使君。”
    “使君,您吃甜瓜。”
    “林使君,这是某在山里打的野鸡,给您尝尝鲜。”
    “林使君, 这是河里刚捕的鲜鱼, 比野鸡好吃多了,那野鸡一看就老了柴了。”
    “王二牛,你敢说我的鸡老!”
    “袁大力,你的鸡就是老,老鸡!”
    两个庄户汉子吵了起来,非要让林使君给评判一下, 林福很无语, 赶紧找了个借口走了, 那什么山鸡或鱼她都不要。
    因为林福是“检校扬州刺史”所以不能被称呼为“林刺史”,百姓们就都叫她“林使君”。
    “林使君来喽——”庄户上的小孩儿远远瞧见了林福, 嗷了一嗓子,然后向林福跑了过来,拍着手围着她转圈圈, 喊着:“使君,使君,使君……”
    朱槿和含笑赶紧把随身带着的麦芽糖散给小孩儿们,才把小孩儿给打发走。
    林福故作抱怨:“这个小鬼究竟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的麦芽糖?”
    朱槿笑嘻嘻说:“这麦芽糖是姑娘的,喜欢麦芽糖不就是喜欢姑娘了。”
    林福哦了一声:“那要这么说的话,你喜欢吃解菩送的桂花糕……”
    含笑立刻接上:“那就是喜欢解菩了。”
    解菩是魏王秦崧的亲兵之一,在京城时就被派到林福身边护卫,一来二去同朱槿熟悉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就看对眼了,三不五时找借口给朱槿送东西。
    “没有没有没有……”朱槿红着脸否认,心说:那个木头就只会送东西,也没说过心悦我,我才不喜欢呢。
    “你脸都大红色的了,还说不喜欢,口是心非要不得,好在解菩今个儿不在,要是他误会了看你怎么办。”林福逗朱槿。
    朱槿气呼呼瞪了林福一眼,努力转移话题:“姑娘你说邱晞姐姐今年考流内铨能取中吗?”
    林福说:“邱晞聪明又勤奋,今年不过,明年也能过的。”
    邱晞流外铨取中后,在秘书省做了一年小吏后,正好有个机会,调去了太原府任经学助教。太原府的经学博士是个饱学之士,因有脚疾而无法入流,这位博士对朝廷允女子科举入朝持支持的态度,邱晞跟着他学习想必能大有所获。
    父权社会里,女性的地位一降再降,礼教对女性的束缚也越来越多,邱晞从考流外铨时就经受了许多非议与轻蔑,好在她挺过来了,这次若能考过吏部试,最差也能是一县县尉。
    谢凌雪也是这一次考吏部试,吏部那边早已打过招呼,只要没有大的纰漏,她是一定能铨选授官,照往年明经科状元的授官情形来看,她大概也是授弘文馆校书郎一职。
    朝廷里,随着弘农馆优秀的学生授官去各县任主簿或县尉,其中就有几名女学生。还有扬州,今年的流外铨也考了几个女吏。
    如今朝中的女官数量渐渐增多了,虽然无法与男性官员抗衡,虽然还是有许多人对女子为官诸多偏见,但这已经开了一个好头了。
    “林使君。”里长听到小孩儿们的呼声飞快从地里上来,连连要将林福往村里让,“林使君您可来了,我那婆娘天天念叨您呢,这扬州有了您,咱们的日子好过多了。”
    林福被打断了思绪,笑着对里长摆了摆手:“我还要四处田里瞧瞧,就不进屋了,于大娘的腿还好吧?”
    听林福问起自家婆娘不慎摔伤的腿,里长连连说:“好了好了早好了。”
    他看林福是真不进村,就叫来一个半大孩子去村里,一盏茶的功夫,村里来了好几个妇人,手里不是拿着竹篓就是箩筐、或者干脆用草绳绑起来的山货。林福正在里长的陪同下在田间地头转悠,心说今天这里长话还挺多,然后就被几个妇人包围了起来,定要把手里的山货土货送与她。
    “林使君,村里今年的日子好多过了,不仅都能吃饱饭,时不时还有荤腥。这些都是咱们的一点儿心意,您千万要收下。”里长劝道。
    “心意我领了,东西就别拿了,给村里的孤寡们吃吧。”林福笑道:“你们日子好过了,我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林福坚决推辞了那些山货土货,庄户人家太热情,她还是赶紧走吧。
    “对了,”临走时,林福想起一事,对里长说:“本官明年会在州府的府学开女子班,招收女孩儿入学读书,学问好的女孩儿将来也能考科举入朝为官。村里若有人家家中有结余,无妨让女孩儿也开蒙。”
    里长迟疑片刻,才点头道:“好,我这就回村里转达林使君之意。”
    林福笑了笑,上马,打道回府。
    回城路上,朱槿对林福说:“姑娘,刚才于里长听到让女孩儿开蒙,似乎不太愿意的样子。”
    “嗯。”林福放慢了马速,说道:“扬州虽说富庶天下,但被须永寿及其党羽祸害了那么多年,扬州百姓的日子并不好过,恐怕许多人家连给男孩儿开蒙的束脩都拿不出,何况是女孩儿。在人们的普遍想法里,男孩儿是延续香火的,女孩儿是得嫁出去的,自然男孩儿重要。”
    “那姑娘你开女学,岂不是没有学生去上课?”朱槿忧心道。
    “明年没有,不代表后年没有。五年没有,不代表十年没有。”林福抬头仰望湛蓝的天空,笑着说:“只要女学在那里,只要有榜样在前方,总是会有人跟随的。千年传承的观念不可能一朝一夕改变,变革都需要有先驱者,好在咱们有一位伟大的帝王。将来,咱们这个时代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时代,彪炳史册,为后世之人赞颂。”
    朱槿含笑一同看着蓝天,后头护卫们沉默且动容。
    “啊,对了,我有一个好主意。”朱槿忽然一拍手,目光炯炯看林福,“咱们不怕女学没有学生上课的,姑娘,可以效法京城南山书院呀,那里的第一批学生……”
    林福恍然:“你是说强逼官家女去女学上课?”
    朱槿说:“姑娘,强逼多不好听,咱们可都是为她们着想,不努力一下,谁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女状元呢。”
    林福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以前她们是没有机会,现在机会可是送到面前来了,就看谁敢驳本官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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