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韩季瑗本是脚底发软,浑身无力,一下了扑了空,身形不稳,眼看倒下。
    沈致慌忙上前扶住才没倒下,也是后悔自己言语:“大人恕罪,沈致知错。”
    韩季瑗用尽全力,一脚蹬在胸口,气喘吁吁摊在塌上,沈致那强健的身躯也只是轻晃了一下。
    这时,外面下人通报道:“裴封正求见姑爷。”
    沈致听了一笑,到底是他们等不及了。
    自进入燕地,就有人时时刻刻地在后面跟着他,看来是要光明正大地叫起锋来了。他一副韩府东家的做派,朗声道:“让他在大厅等候,我片刻就去会他!”
    沈致不由地有些唏嘘不已,这裴封正是伺候废帝吕世骞的宫人。岳父在此地有燕郡官差盯着,估计还时不时地被这些前燕旧人羞辱,倚人鼻息,仓皇度日,也不知道这里究竟哪里好了,就是不肯离开。
    随即,他转身对着韩季瑗躬身行礼:“岳父,我看您府里府外都有燕郡的人守着,怕是许久没有见过那吕世骞了吧!不如和我一道去见见您的旧主。”
    韩季瑗盯着沈致说:“说!你这次过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沈致恭声说:“小婿和秀秀真的担心大人身体,想接大人到京城居住,也好让秀秀尽孝道。当然,顺道也打发些琐事。”
    韩季瑗愈发觉得他心机深沉,另有所谋,心中打起十万个防范起来,嫌厌地哼了一声,根本不想再看他第二眼,招了人扶他进去。
    沈致不以为意,出门到了大厅,只见那裴封正一脸笑意上前拜倒:“沈鸿胪,燕王知道您大驾到了燕地,请您过去一叙!”
    沈致那副官场温润的笑脸又挂在脸上,一伸手道:“沈致还真想着去拜见燕王爷呢!裴公公,还请前面带路!”
    沈致上了马车,裴封正亲在驾了马车,在燕郡的大小街巷里面绕来绕去,中间还换了三辆马车。
    沈致也不问,只是最后马车停下的时候,悠悠说道:“裴公公,这不是去宫城的路吧!”
    裴封正笑着回道:“我家王爷说是王宫人多眼杂,说话不便,请沈鸿胪这里叙话。这里清净些!”
    车马在一处河边的不起眼的土墙前停了下来。
    沈致随着裴封正绕过土墙,进了一片小树林,拐到一面岩壁前,这岩壁前有一块大石嵌在其中,裴封正伸手一推,那大石向旁移动。
    这大石如同与那山石连成一体,想不到竟然是入口。
    沈致本想是一个山洞,不料进去竟然是豁然开朗的空地,一条大河横在眼前,河岸芦苇丛生。
    二人拨开芦苇丛,上了一艘小船,约一盏茶的功夫,上了岸,转出了草丛,眼前一座宫殿,额匾挂着三个字无言殿。
    这宫殿雕梁画栋,金丝楠木柱整行林立大殿,气势雄宏,一派繁华景象。殿门大开,沈致见殿上那黑色的人影,正是吕世骞。
    当年何等气吞山河,如今那宽大的衣袍罩着单薄的身子,手里摩挲着一枚棋子,说不尽的悲凉。
    沈致进了大殿,门便被人掩起。
    “沈兄,若不是上门相邀,想必你是不愿见我吧?”说完,手中的棋子落在棋盘西角处。
    沈致拿起一枚白子,置在黑子的旁边:“岳父病重,无法他顾,还望燕王见谅。”
    “秀秀可好?”若是没有沈致这个人,恐怕韩延秀一定会嫁给我吧!吕世骞一个念头闪过,如今他什么都没有了!皇位、女人、臣子、还有整个燕地!
    沈致笑了笑:“嗯,还好,这段时间担心岳父得紧,半夜里睡不踏实。“
    “韩相他可好?这种买主之人,想必不好过吧!”
    沈致轻轻地将手中棋子掷去一旁棋罐中:“燕王应最是清楚,我岳父对燕王可谓是赤诚忠心!今日落得如此地步,燕王设计陷害,让魏帝对我岳父始终防范。都是殿下的旧臣,不怕这跟随你的人人心寒凉,不念故主吗?”
    “人心寒凉”,凉王吕世骞哈哈大笑,继而脸上狰狞地扭曲起来,一把扫过棋盘,上面落子不多的几枚棋子散落在大殿地上,滚出老远才停下。那悲凉的刺骨的笑声和棋子崩落叮咚之音在这大殿回响不断。
    “那韩季瑗本士族一介书呆子,我识人择材,赐其权柄富贵,举朝无比,不料倒是最是信任的人出卖了我,反行弑逆,真是人心叵。到底是天地不容这等悖逆小人,我看看那韩季瑗能有多畅快!”
    沈致微笑不变,眼底阴沉了下来:“当年的是是非非说不清没就算清楚了,如今也没有意义了。当年你要怪,怪我便是。我岳父对这些事并不知情!”
    吕世骞愤愤不平:“韩相,身居高位,本应将朝中阴险小人杀之后快,其子匿藏反贼。他儿子和女婿就是大燕第一的逆贼!呵呵,要说这寒凉世人怎比得过你们这一家人!当年你我并肩作战平定燕地叛乱,何等豪气干云!你诛杀诸王,助我登位,欲与日月争光,本想与你共享天下,却不料你暗中将禁卫边戍全交由魏帝执掌,你当年可存了半点兄弟之义。”
    沈致挑起一子,徐徐地落下:“燕王,你坐拥燕地,残暴不仁,和你那些哥哥有何分别?征战多年,生灵涂炭,你可有半点仁德之心?若非我从中阻拦,你的那些哥哥早将你挫骨扬灰,你今日可还能在这里与我理论?”
    吕世骞怒道:“大魏先帝在位三十四,荒诞残暴,连年征伐,群雄四起,民心已散,这元家天下本就是尽了。我顺应天意,统一天下,难道有错?如今大魏新帝元度对旧臣兔死狗烹,奸臣当道,我辈正当有所作为,这天下谁将主沉浮还未可知?”
    沈致抬起头来,不带任何情绪地打量眼前这个似乎心智不清的狂人。这十几年的蛰伏让他雄心大起,将当皇帝的千秋大梦做得是炉火纯青了。
    沈致紧紧地盯着他的双眼:“燕王还是醒醒吧!这是大魏的天下,你这黄粱美梦还没醒?我刚刚看了看,你这个地方虽然隐蔽,但是也不是万无一失的地方。燕郡郡守想查也肯定能查得出来。想必是燕王这十几年做低伏小的,让他们失了警惕。不过,燕王您放心,我出去了,一定让他们好好加紧对燕王的守卫。”
    第八十三章 风疾浪卷
    吕世骞“哈哈”大笑起来,整个大殿上回荡着他那狂悖张扬的回声,震得沈致心中生厌。
    只听他继续说道:“今日我请你过来,和十几年前一样,便是要你做一个选择。”
    十几年前,沈致助吕世骞平定边境。吕世骞一心想让他投效大燕,与他共享荣华富贵。于是将他宣进当时的燕国宫殿,让他做一个选择,南下攻魏,统一天下,或者困死在宫中,一生不见天日。
    沈致看着殿里的铜鹤,做工甚为精致,于是手闲地摸着鹤头,笑道:“当年,燕王的两条路,我都没选!今日怕也是同样的结果,让王爷失望了!”
    “不妨听听看!说不定你会心动!你看啊,如今大魏皇帝朝政荒芜,权臣各自为政。目前看,是元毅留下的皇室重臣占了许多要职,但是大魏军政之事还是紧紧握在大司马赵维庄手中。当然,在军政上可以和赵维庄分庭抗礼的也就是你们沈家了!你选一选,我是和赵维庄合作呢,还是和你们沈家合作呢?”
    沈致一笑,不置可否。
    吕世骞手中把玩着两颗珠子,摩擦的声音轻轻地响起:“我和赵维庄做了个交易,若是我杀了你,他想办法让我重新拥有燕地!”
    沈致转头冷冷地望着他:“哦?他是不是说,大魏和突厥边境战乱,你乘机夺取燕地,他乘机强取兵权?”
    吕世骞不料被他说中,眼中身为赞赏:“不愧是雍国公嫡孙,说的正是!公主和亲之事,赵维庄一力阻拦,到底是没能成功。但是听说,你们送过去的也不是什么深明大义的人,这个公主究竟是和亲,还是断亲,还真是说不准啊!”
    沈致短叹道:“王爷说笑了!公主和亲只不过是我大魏对突厥的友善。两国太平岂能因一人之力而兴,因一人之力而败,那不是儿戏吗?说到底,我大魏兵强马壮,让外敌不敢来犯才是正道!王爷,您身为亡国之君,这一点最是有所感悟吧!”
    吕世骞听着这些话犹如钢针扎入全身,周身弥漫着一股无尽的悲凉,好半天他才默默道:“是啊!一国兴衰的确不能因一人而兴”,他突然扬起头颅笑道,“但是绝对可以因一人而衰!大魏朝局如今四分五裂,赵维庄为了权势,更不会将大魏的长远安定放在心上。我看你们沈家如何破局?”
    沈致懒洋洋地朝门口走去:“那你便看着!”
    吕世骞看到他要离去,倏然从他身后绕道身前,堵住他的去路:“今日你先出得去再说!”
    说着,吕世骞那精瘦强韧的身子已经窜到沈致面前,抡起钢拳砸向面门。
    沈致不料他这就动起手来,连忙虚晃一下,右跨一步避开。
    二人近身相搏,两个如同怒极的雄狮,扑跃腾挪。吕世骞虽然看起来瘦弱,但是力量和任性绝佳。沈致身法灵活轻盈,躲避退后。
    吕世骞见他步步退让,笑道:“你此刻认输走人,我便饶你。”
    沈致还是后退一步:“笑话,当年不曾输你,今朝更不会。”
    说话间二人双臂已是紧扣如锁在一起,谁也不肯松手让步。
    吕世骞眼中带火,右膝猛地一抬,沈致猝不及防躲避不过,实实得中在胸口上,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吕世骞面露一丝喜乐,笑了几声,彷佛屋顶上的瓦片都震了起来。他轻身一晃,到了沈致旁,说道:“沈家腾云掌不过如此!”
    吕世骞说话间噌的一掌挥出,略一晃肘,右手力道丝毫不弱拳击向他肩头。
    沈致气势分毫不让,退后一步,右脚抵到墙根,身靠墙壁,借力抽身撤步,顺势一拳打在吕世骞右手臂上。
    二人同时吃痛,倒地扭打起来。不消一会功夫,殿中只听得二人气喘吁吁,汗流浃背都不得动弹。
    吕世骞歇了半响,强压下喘息:“这次我没有输!你曾经说过,武艺这东西,每日习练,时间长了定是有长进!”
    “对,我是这么说的!”沈致先松了手,察觉吕世骞也松开,他抽出了扭曲的手臂。
    吕世骞躺在地上,双眼微闭,长叹一口气,心中孤寂悲凉随之一涌而出,结果还是和当年一样,不胜不败终是一场空,就只觉得人生于世,如何付出都是难以扭转宿命纠缠,掌握自己命运如此艰难,更何况其他。于是,他淡淡地说道:“可是若是事事都能靠着努力习练而得,那世间事是不是就容易多了?”
    沈致也感到物是人非:“吕兄,我沈家誓死效忠大魏。天下太平,百姓才能安居于世。大哥!你何不安居一隅,安享盛世。”
    吕世骞眼睛猛地一睁,仿佛一直以来的某些东西突然被惊醒了: “不可能了!我这一生只能为祖宗基业而活,江山在我手中丢的,便在我手上夺回!否则,我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
    沈致觉得他和吕世骞隔了有千重万重,永远也不可能冲破藩篱,成为真正的知己。
    吕世骞低声道:“当年是我穷兵黩武,不顾百姓疾苦,那日里我众叛亲离,也是应有此报,天道使然,怨不得旁人。太傅当年害你性命,我是蒙在骨里,并不知情。到头来,还是你是对的!江山没了,什么都没了!但是如今有重新来过的机会,我定会一搏!若是日后你我再次相见,若是还是我输了,我心甘情愿做你剑下亡魂。”
    殿中只有他二人,空旷的屋子沉寂下来。
    那些曾经的撕心裂肺要重新上演一次,那些阴谋、厮杀、血腥的场面重新浮现,千万人的尸体堆积成山,曾经翠绿的土地再次成为炭火烧灼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老人妇孺穿着碎衣烂衫沿街乞讨,战乱让世间再一次沦为人间炼狱。
    沈致一时间不知如何面对这位昔日好友,如今以及将来的仇敌,“既然吕兄要一意孤行,那我们只有在战场上相见了!”
    吕世骞脸上的痛苦一纵即逝,转了话题:“你和秀秀,这次呆多长时间?”
    沈致顿了一下:“我岳父病重,秀秀欲在膝前尽孝。但是他老人家估计不肯和我们一起回长安!”
    吕世骞拍拍他的肩:“那就多待几日!”
    吕世骞命裴封正摆酒置饭,二人推杯换盏一直到了凌晨,方才醉倒睡去。
    沈致离去的时候,吕世骞已经醒来,他还是一动不动,静静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他知道从今以后,他要独自走上一条不归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一条路。
    这条路艰辛困难,他不需要世间的羁绊,浮世风疾浪卷,怜我半世颠离。他的心性愈加坚定,这世间就是所有人都离他而去,他也不会有半点退缩,就算负了天下,此生绝无怨由。
    沈陌到了秦州,因为薛水平相邀,助她平息白圭堂事务。所以沈陌陆文茵准备逗留几日,让袁逯等人带着送亲使回了长安。所有人都走了,但是范张二人就是不听令,说什么也听不进去,沈陌也只好由着他们了。
    到了金谷,白圭堂众多堂中弟兄相随,沈陌和陆文茵谢过薛水平相助对敌卓氏坊。
    不待薛水平发话,堂下一个吊须中年男子插言道:“这本是我白圭堂分内之事,沈公子不必客气!日后我白圭堂壮大起来,那可是要威震天下喽!”
    白圭堂一众弟兄都豪情万丈,大笑起来。
    薛水平面上发窘,她现在虽是有着白圭堂许多父亲和公公留下的嫡系堂口道口,但许多堂道都不把她放在眼中,说话行事自是不甚尊敬。
    沈陌上下打量那人,不知道在思忖什么,足足过了半晌才不阴不阳地对着他哼了声。
    陆文茵一笑,似有深意地望向那人,高声说道:“白圭堂薛堂主在此,我还不知道这位是何许人也?难道如今的白圭堂都是各行其道了吗?还是白圭堂还有什么别的堂主了,是元骧、赵维庄、还是元定?这位说话的,是不是也能做得了白圭堂的主啊?”
    在场的人脑中似乎有一根弦猛地紧了起来,空气中骤然阴沉沉起来,所有的窃窃私语都霎时间不见了踪迹。
    那人本是主事习惯了,不经意脱口而出,此刻也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慌张起来,忙躬身讪笑道:“陆姑娘,哪里的话!”
    薛水平“嗯”了一声,轻轻一扶那人,笑道:“本堂在危难中继承白圭堂,年纪轻轻,才德不备,本难服众,全赖堂上弟兄扶持。这位陈大哥,听堂中弟兄说这渡船走镖都是一把好手!况且在堂中也二十年了,是堂中的老人,自是劳苦功高,晚辈十分钦佩。”
    那陈姓汉子直了身子,正声说道:“属下自进了白圭堂,谨遵堂规,所作所为,无一营私,不论是上任薛帮主,还是何副帮主,还是今日的薛帮主,我陈某人始终忠心如一。”
    堂下众人高呼震天:“谨遵堂规,忠心不二!”
    薛水平朗音传遍:“堂中弟兄忠义厚似天地,岐州一战,许多堂中弟兄战亡,六分堂损伤过半,本堂痛不疾首,堂中兄弟一体,同心同德,一同进退,共同御敌。”
    第八十四章 踏破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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