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不是终点,重生也不是开始。
    好像从车祸中死里逃生了;好像其实已经死了。
    因为她没有在生活。生活应该向未来延展,而她一直在向过去追溯。
    可过去没有答案,说出来也没有。
    成千上万片雪花堆塑了她,很难分辨究竟是哪一片的罪恶。
    爸爸会为了她捡回来的流浪猫去打过敏针,也会没收猫粮逼她参加某个供他炫耀的宴会;会因为错过她的演出就送飞机,也会撕掉她寄给妈妈的母亲节卡片。
    喝醉后会抱着她哭“爸爸只有你了”,也会冷笑“你跟那个婊子越来越像了”;
    他给她换过尿布,也教她用棉条;穿过裙子,也扎过头发。马尾在中途散了,他说抱歉,第一次当爸爸不够熟练。
    人是复杂的。这点对小路南而言难以接受,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以为有两个爸爸,好爸爸和坏爸爸。
    他对自己或许还有点好,然而他对这个世界,却是纯粹的恶。
    他有不下十个比路南还小的“情人”,其中有一个是她朋友;他还当着她的面强奸了钢琴老师。
    路南哭着报了警,连话都没说全,事就摆平了。老师拿了一笔巨款成为他的情妇,一名所长升了官,两名干警被开除。
    至于路南,爸爸以她的名义捐了100架钢琴。他还会好到满足她的良心。
    尽管路南最大的良心就是,想要把爸爸改造成一个真正的大好人。
    但这是不可能的。她只能在被他改造成恶人之前跑开。
    和他的关系定格在最后一通电话:-
    爸爸可能要坐牢了-
    你早就应该进去了-
    不要看新闻,爸爸爱你-
    我恨你-
    无所谓。我还是爱你。
    ……是怎样的爱呢?
    应该不是父亲对女儿的爱,毕竟他还有另一个女儿。可他不止一次对路南说“她是垃圾,你是天才。”
    爸爸把自己当成他的奖杯之一来爱。当她从楼梯上摔了腿,不能参加国宴演出时,他不爱她;然后她打了封闭强撑着完成演出后,他就爱了。
    而路南对他的爱很简单。他是爸爸,会讲故事,能挡刀子的爸爸。
    可这份爱无法抵消恨,反而滋生出对他罪行的负罪感。
    爸爸泯灭已久的良知以血脉传承给了她。可她担负不起。
    的确不该看新闻。
    闻鼓声上来,减多少意气。
    路南只听了一声鼓,就垮了——
    第二声,第叁声呢?
    外公不能插手,妈妈不会管她。路南本该接受组织的盘查,媒体的诘问,大众的质疑。
    可她没有,居然无聊到追溯过去,思考内心。
    只有一个人有能力解决这些实打实的问题,说“连困扰都算不上”。
    那么困扰她内心的过往点滴,都是芝麻大的事吧?很像无病呻吟吧?毕竟爸爸都没有实质性伤害过她,顶多是说了几句少儿不宜的话。
    “说出来才知道原来只是一件又一件小事,我好像太脆弱了,会被这些小事击垮。”
    路南放任无神的眼睛放空,耷拉着无力的困惑。
    她以为她很坚强来着。可怎么光是说说话,就用完了所有力气呢?
    她垂下去的身子使劲往他怀里钻,被圈得紧紧的。
    “能说出来的都是小事。”他说。
    路南心头一跳。
    真正的崩溃是在心底完成的。海底暗流汹涌,水面冰山一角。
    她对爸爸又爱又恨又无法割舍的复杂情感,怎样啃噬她的心,是说不出来的。
    最终只有感情能取代感情。一场亲密关系的瓦解,来自于另一场亲密关系的建立。
    路南从他沉稳的心跳中获得属于她的力量,又有了继续的勇气,坦白她最在乎的事:
    “我怕我会变成他。”
    ……
    宋清宇忽然就想通了。
    明明她也有脾气,为什么总是习惯性收敛。能忍就忍,忍不了就跑,然后洗脑自己不委屈。
    她在努力成为林之谦的反面。他肆无忌惮,她敬畏一切。哪怕给她再多底气,她也不敢仗势欺人。
    她只敢在正确的范围内随性自由。
    路南自嘲,“应该不会吧,毕竟我没有他的本事。”
    犯错容易,作大恶难。不是每个人都有白手起家做首富的能力,路南都不会算术。即便遗传了他的恶性基因,也干不出惊天动地的大坏事。
    这个担心毫无道理。
    “我感觉好多了,你去工作吧。”
    路南爬起来,眼里的光回来了,又摸到他的唇亲了一下。
    宋清宇不紧不慢地加深了这个吻,由浅入深里里外外全印上他的气息,才悠悠道:
    “我休假了。”——
    他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心底的刺,不是说说就能消失;假如没时间陪她去解决,他宁愿假装不知道。
    而既然说了,主动揭开她血淋淋的伤口了,就不可能再留她一个人孤独舔舐。
    路南皱眉,“现在可不是休假的好时机。”
    新任书记还没确定,省委班子换届在即,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多事之秋。检察长新官上任,第一件工作是休假,也太不思进取了。
    宋清宇把她摁回怀里,胸口温度熨平她眉心的褶皱。“永远没有最好的时机。我只能等领导下令。”
    “……”
    路南愣了会,才反应过来领导是谁。嘴巴不由自主咧开,又拼命克制,提醒自己注意嘴脸。
    这个人怎么能把她开玩笑的话都当真?
    小到不准孩子们叫二婶的事,大到求婚结婚终身大事;只要她说了,他就会做到。
    她一生都活在别人的讲述之中,按照别人的要求生活。没人听她的话,所以她从未意识到自己也有话语权。
    她只管说,有人会替他做。这就是她从他身上获得的力量。
    可她反而不想说了。
    崩溃和治愈都是在心底完成的,她已经快好了。
    在把生活赠与的柠檬制成柠檬水之前,说出来不过是分享一种酸涩。
    她不舍得让他心疼。
    宋清宇也不强迫她说,反正时间还多。
    她只做她认为正确的事,这样很好。他只需要不断扩展“正确”的内涵和外延,早晚有一天能让她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他会给她很多很多勇气。
    等路南醒后,宋清宇准备带她去个地方。
    她直说不要去监狱,不要去医院。
    宋清宇说都不是。
    “那是哪儿?”
    “去了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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