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c.1220
    时值, 埃及治世。
    ―
    ‘我问你……拉美西斯之名, 是否一直随岁月流传?摩西大人的仁慈, 是否一直被世人所称颂?’
    嘿呀,你看,她眼中那些希冀美丽的光。
    临终时的梦, 也全是这个时代的人所特有的纯粹信仰, 和干净的忠义。
    是属于后世之人终其一生都无法触摸到的,掩盖在历史中的感情。
    有且只有迦勒底的御主,来此见证这之中的一角浮冰。
    或许是出于过分的难过, 立夏瞳孔猛地一缩。
    他张张嘴,不知所措。像是暴露在空气中的鱼一样, 没法吐出半个气泡。
    最后, 在希冀的注视中,他紧抿着下唇――
    “唔……”
    从喉咙里挤出的气音,无比干涩破碎。
    不像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 扭曲的悲伤和始终干净的眼神交织出瑰丽的荒诞。
    老人半举起的手,被少年握住。
    “没法回答, 也没有关系。”她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并没有强求。
    老人知道, 眼前这孩子,来自未来的遥远以后。
    于是她就在生命的最后, 那点为数不多的时间里去发问。
    同时, 也通过少年的反应意识到了未来和过去的交织, 是必须小心翼翼维护的易碎。
    老人其实不懂得太多复杂的东西。
    就连为什么埃及突然间就变成了这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萨麦尔’是什么,固有结界是什么,沙子又为什么会是黑色……
    这些,她通通都不明白。
    她只知道。
    拉神的血脉之子,埃及王座上的太阳,王中之王的拉美西斯二世不应被辜负。
    带来治世的,无比开明的法老。
    仁慈的,会为不公之事感到悲伤的摩西大人。
    笑容非常温柔的王妃,妮菲塔丽。
    埃及人深爱着他们,埃及人崇敬着他们。
    埃及人愿追随太阳的光辉,与胡狼一起来到漆黑的地底。
    即便对手是异族的恶神,他们也绝不畏惧,绝不退缩。
    “……能活在埃及,真是太好了。”叹息轻柔的,像刚从树梢上落下的花,轻轻柔柔的落在老人干瘪的唇角。
    少年人握着她的手掌。
    苍老和年轻的鲜明对比,他们所交握的指尖处,落了朦胧的光。
    鲜活的,年轻的生命。
    他听着老人嘶哑的声音,眼底的碧蓝色清澈的,像大海的垂泪。
    没有星星的夜晚,月亮成为唯一的光。
    但是,月光并不美丽,反而异常危险。
    凉薄的,阴冷又晦暗。
    从天空而来的光的吐息,肆意烧融着大地上一切美丽的事物和生命。
    土地的颤抖和风的咆哮里,少年的声音那么轻,却像光一样,非常清晰地在深黑里流淌。
    “……有哦。”少年垂眸,温柔微笑,他最终还是回答了她的疑问。
    “在远东的地域,热沙金黄的国度。”顺着他的睫羽侧落而来的朦胧微光,轻吟诵唱。
    “有一条伟大的母亲河,名为‘尼罗’。”
    老人混浊的眼睛溢出泪水,她向着少年伸过手去。
    似乎只要这样,就可以触及到他口中所叙述的一切,直到‘永远’之后。
    “比肩神明的法老,拉神人间的化身。带来治世与繁荣,他是上下埃及的王。”少年唇角勾出的柔软弧度,令人遥想憧憬。
    “摩西十诫与出埃及记,希伯来人心里永远明光磊落的神祗。”
    他一一回应着老人的疑问,头顶上方星星点点坠落的黑沙渐渐止息。
    里斯拼尽所能,构筑起上方薄弱的壁垒。
    一切进入短暂的休憩,就像是刚刚来到这地下都市时的样子。
    人群一双双漆黑的眼睛,干净的注视。
    燃烧的温暖火光,双手正在发光的头人,他眼底映着埃及神纹流转出的光泽。
    似乎是安全了?
    可是,里斯在压抑的哭。立夏听得分明。
    少年叹息着摇摇头。
    他眸光明亮,眉目舒朗,正视着老人缓缓探来的粗糙手指,温和凝视。
    在里斯所争取来的短暂时间里,立夏说出了后世的传说,也是老人所想听到的话。
    “――红睡莲金色的花蕊,妮菲塔丽喜爱的花。”
    被光阴所铭刻的,法老与王妃间的深情厚谊。
    立夏说完了,他应该说和能够说出的一切。
    然后,就这样静静的看着老人,看着她半垂在空中的手指。
    蜷缩的,枯槁的手指,和满身黄土的气息。
    看着,看着。
    少年低垂下头颅。
    他主动让老人已然僵硬的手指,落在了自己的眉峰上。
    冷硬的触感蹭过额头,那曾经有过人类温热的体温。
    温度变得冰凉后,在少年的眉心里落下。
    她触摸到了遥远的群山,和来自后世对‘现在’的称颂。
    就这样,沉沉睡去。
    少年人温热的手掌,盖上她紧闭的眼眸。
    “晚安,慈祥又可爱的人。”
    你听,死亡如此沉默。
    而道别……本来也应该如此。
    但是――
    ‘轰!!!’
    惊雷般炸响的声音,点燃了死亡所带来的,本应有的枯寂和悲伤。
    担忧和恐惧在人群中漫延,他们再也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个死在背光里的老人。
    死生的一刹,连哭泣都是奢靡。
    头顶上被壁垒隔开的黑沙,蓦然倾塌。
    比先前任何时候都更快地倾泻而下,光束轰烈,热浪翻涌。
    扭曲的光直直落入坑洞最底下,人们所在的地方。
    将内里的一切,渲染的如若白昼。
    “对、对不起……”伴随着一声细微的脆响,里斯抽泣着道歉。
    他撑不住运转的魔术了。
    可怖的光束击碎那层脆弱的壁垒后笔直飞落,熔炼岩石,近在咫尺。
    里斯做出了最后的努力。
    在嘶吼和泪水里,双臂高举向天。
    隐耀的星辰在近乎嘶吼的咒唱里,传达来最后一丝薄弱的光,护持着鲜活的生命,重新归隐入漆黑的天空。
    如此微弱的光,还能支撑多久?
    人群里蓦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哭嚎。
    被惊吓过度的孩子,被他的母亲死死扣在怀里安抚。
    “……对不起。”立夏跟着渐息哭音,向这些活在地下庇护所中的人们道歉。
    他眼里泛过的情绪,比任何一次都更为苦涩。
    人群安静,没有任何声音。
    他们都知道。
    是的。
    无论是本土的人群,还是新加入其中的立夏和爱德蒙……他们都知道,这个人已经尽力了。
    怯弱温吞的青年人,实际上做的比任何人都更加出色优异。
    难道不是吗?
    毕竟,面对危难之刻时……主动选择承担责任,往往比随波逐流要困难的多。
    为了同乡人的生命,他选择了危险,主动将所有人维护在身后。
    向来不敢直视法老拉美西斯二世的他,破天荒的拦住了法老的去路。
    被拦截的路,被包揽下一众的生命。
    该怯弱的时候怯弱,该温柔的时候温柔。面对危险,即使哭着也要站起来面对。
    这样的人,连哭泣都是可爱的。
    没有人会讨厌他,也没有人会认为这样的里斯是懦弱的人。
    热砂金黄的国度,尼罗河划分出的上下埃及。
    阳光一般净粹炽热的土地,生活了最热爱生命的人。
    立夏在向这样的人,这样的人们,致以愧疚的歉意。
    如果……如果不是为了帮助在尼罗河附近徘徊着的他们。
    这些人,大概也不会变成现在这种不安的模样,大概也可以不必面对像现在这样的危险的
    立夏眨了眨干涩的眼睛。
    即使深陷地底,不见天日。
    他们的心思,仍旧敞亮磊落,明光净粹。
    人群里一双双漆黑的眼睛依旧清澈如初,没有因为生活的骤变而变得混浊,也不曾产生半分怨愤。
    很显然,他们也不认为是因为救这个在地上埃及里躲避光束追击的少年,才会引来这次灾祸。
    “藤丸……立夏?”汗水流进里斯的眼睛里,咸涩灼热刺的他眼睛生疼,“对不起,你的名字和立花大人发音一样,对我来说,这有些难以念出。”
    被念出的名字,带着口音奇异的音节。
    生涩,却并不难听,反而因异域风情而愈发温柔。
    里斯的目光就像埃及上空曾存在过的阳光,干燥又明亮,足以照亮黑暗。
    “帮助别人从来不是错误的事。”他告诉立夏,“就像你们,从遥远之后,来到这里一样。”
    人群传来一阵阵附和的声音,和善意的笑。
    他们摒弃危险,将生死置之度外。
    埃及人会愤怒,因为不明不白死去的同胞,因为毫无缘由失去的一切。
    但是他们不会憎恨厌恶,也绝不会认为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会是那有一双明眸的少年的错。
    因为这绝不是他的错。
    一切的源头,是名为‘暴怒’的魔物。
    帮助别人,从来都不是错误。
    就算再一次重新选择,他们依然会向这少年伸出手去,绝不放弃,绝不反悔。
    吧嗒吧嗒落下的汗水,里斯眯着眼眸,注视着那层光芒微弱的壁垒。
    半透的波光外,是来自月亮的,强炽的光束,在致死不休的冲击着脆弱的护壁。
    立夏看着里斯。
    他亲眼看着那个平凡又普通,甚至有些过分温吞的人,如何走向那崇高的一瞬。
    “埃及人要自己站起来,一个人可能会很困难,但是所有人一起……就一定能让埃及变回以前的样子。”里斯微笑着,目光放得很空。
    “所以你不必愧疚,不要露出这样快哭出来的表情啊。”青年人笑得无奈又包容,“这会让我觉得自己一事无成。”
    溃落的鲜血,滚入尘埃。
    与脏兮兮的黄土色融合为一。
    “……”少年神色空茫,嘴唇微张地看着他的身影。
    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去想。
    属于少年的英灵,紧紧拽着他的衣袖,一言不发。
    似乎只要这样,就可以阻止立夏不顾一切的冲上前去,只要这样,就可以阻止失去。
    少年眼前是无量明澈的光。
    而他背后,匍匐着欲/动的夜影。
    从伯爵身上飘出的漆黑的火焰,丝丝缕缕的将少年缠绕,好叫他不完□□/露在危险的月光之下。
    英灵探过去的手,试图覆盖上少年的眼眸,遮掩住他的视线。
    却被少年精准的抓握住,最后也只轻轻覆盖在他的口鼻上。
    隔着那层质地细腻的布料,鲜活的生命,在温温热热的吐息。
    怒放的,生命啊。
    立夏目光尽头的那个人,他的眼神非常空旷,有着直至高天之上的率直豁达。
    里斯的口鼻处,溢着点点鲜血,落在暖意洋洋的泥土上,生命温温柔柔的衰颓着。
    “现在,可是埃及治世啊!”他嘶吼,呐喊,以眼神无声的质问着带来这一切的魔物。
    褪去了所有的温和怯弱,目光流转之下,锋利如刀。
    为了上下埃及,和每一个生命。
    治世是什么?
    ――‘治世’,即和平昌盛之世。
    和平昌盛之世又是什么?
    ――是路不拾遗,是夜不闭户。
    是啦是啦,就是这样。
    治世啊,就是幻想所成的现实。
    是每一个诞生的人都能够拥有姓名,是每一个诞生的生命都能够被正确的对待。
    老人都能识得回家的路,年幼的孩子都能拥有笑语欢声。
    治世是没有过重的苛责,每个人都能像一个人一样的活着。
    是最温柔严明的律法,是对跑在野外的,无家的小动物露出微笑。
    猫咪是神,胡狼是神。
    太阳是神,河流也是神。
    神爱埃及。
    埃及爱人。
    泽及众生,恩慈与你。
    法老治世,人人景仰。
    为了这样的埃及,为了这样的生活,为了来年的尼罗河大祭。
    为了,每一个人――
    “每一个生命都不应该是玩具。”里斯的声音含含混混,喉咙里的热血在翻滚。
    里斯眼眸里的琥珀色,竟被点染成了绚丽的金黄,像极了太阳和法老的颜色。
    他是埃及王室的旁支,是太阳神‘拉’的血脉,遗留在人间的福泽。
    尽管如日落西山般稀薄,也愿意为了埃及而燃烧。
    生命不是玩具。
    只为了这一点――
    “我愿抱薪,葬于风雪。”
    每一个人,都应当有尊严的活着。
    每一个生命,都不应该不明白的死去。
    麦色肌肤的青年看着天空,他脸颊上淡色的雀斑凸显了他的青稚。
    恍惚的目光,眼底暗淡的琥珀色中,映着飞扬如花的素雪白。
    铺天盖地的,倾泻而来。
    那是雪吗?
    不是哦。
    埃及所处的地域,是典型的热带沙漠气候,干旱少雪。
    那只是……最后一层的防护壁垒,破碎的瞬间。
    白茫茫的碎落。
    ‘啪’的一声,非常轻微。
    微弱到轻易破碎在风里。
    却又沉重到碾压在众人的心中。
    ――下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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