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门时没看见那人的身影,高知卓的情绪立刻有些沉重。
    “高总您来了,您先喝茶。”公司里的员工看到高知卓出现立刻从座位上起来,忙前忙后的开始泡茶,不过很明显,刚刚她们的脸上是一闪而过的小情绪,这摆明了是因为高知卓出现需要她们泡茶不太开心。
    “你们吴总呢?”
    这位吴总是高知卓的合作伙伴。
    吴总是a城本地人,当年凭借着省内大学对省内的照顾政策,到省里的一个本一大学混了个学位证,毕业后便继承了家族企业。
    他们家族企业是做纺织的,但这些年来隐约有要被淘汰的趋势,吴总便一直筹谋着转型的事情,后来遇到了高知卓,两人一拍即合,一个出钱一个出技术。
    高知卓喝着茶,也许是水的温度还挺高,他真是觉得喝出了一身热汗,情绪那叫一个糟。
    今天是他主动约的吴总,准确点来说,他已经约了这位吴总有一个礼拜了。
    只是之前吴总继承来的家族企业很有体量,在外地有相关的产业园,之前一直在出差,这邀约便被拖到了现在。
    两人在聊天记录里说的是“上班”的时间见,高知卓这才不得不在最拥挤的时候到了这里,可现在却和他说吴总本人不在?
    高知卓太明白什么叫人走茶凉了,他手碰触着发烫的杯壁并不感觉不适,反倒是主动用这点触觉来转移心中的慌乱。
    被学校通知要他办理离校手续的时候,他并不慌张,因为他深知自己在外面的事业足够让他大展拳脚――而且他也做不到什么去乞求领导回心转意的事情,那是他高知卓能干的事情吗?
    手续办完,正式地和a城大学做了切割后,高知卓没几天就意识到了自己要面对的糟糕状况。
    他当年不是不想留在本校任职的,可他的资历和能力,那就根本留不下来。
    别看他是个博士,在不少人眼里已经是有够高大上了,可是在他们学校里,那老师早不知道哪一年开始,入职就是博士起跳了,这还得是人中龙凤才能留校。
    至于和母校同城的其他学校也一样占了地理位置的光,早早提高了身价,好的那几个高知卓得等着被挑,差些的学校呢,人家也不着急,要来欢迎,不来也罢的态度显然不会开出什么好的条件。
    也就是在他最糟心的时候,他在母校的社会资源共享群里听说了a城大学想要引进人才的消息。
    a城大学是国内颇有名气的好学校,但独独有一点吃亏,就是地理位置,这城市在国内算是二线城市,但归属的省份发展不算太强,当地有不少密集型产业分布,虽然人口多,劳动力充足,可无论是考虑宜居还是未来发展,都要输给不少城市。
    高知卓不想低就,a城大学已经是他选择范围里最好的选择,他便让师兄帮忙释出信息,好让学校这边上门来找,最后像是被说服般地选择了a城。
    现在几年过去了,各地大学招老师的门槛又拔高了一截,就说a城大学,现在也已经将标准提到了博士,少有的几个研究生名额那都是用来招辅导员的,还一般是对本校学生的照顾。
    最可恨的是宁初夏送他的舆论大礼包,高知卓现在想要再找份本省学校的教职工作那都是不可能的任务,除非他愿意去些亟需招人,但本身没有什么资源的城市。
    都说人往高处走,他总不能往低了去了吧?
    大学的这门路被关上后,他能选择的倒还有企业。
    高知卓是不可能也不会在网上挂自己的简历的,只能靠着之前的人脉看一看有没有落脚处。
    他们这专业的对口就业方向也就三条,对公进研究部门,对私进企业,还有像是他这样继续走学术路线的,他们学校的招牌在这个专业上还是镶砖的,可偏偏高知卓在大学里呆了几年。
    这几年让他完美避开了研究部门的招人时机,现在他比起应届的毕业学生来肯定不是优选。
    至于私企那边,他的大学经历也是减分的,他们要的可是对实践有充分经验的人员,而且私企和事业单位的工作节奏南辕北辙,他们对于要招这么个高新人才,肯定是审慎再审慎,除了那些初出茅庐恨不得什么人都招进去用用看的初创公司,高知卓哪个都进不去。
    兜兜转转,他能找能靠的居然还真就只剩下了之前的合作伙伴。
    高知卓手上的茶杯都凉了,这才终于等到了要等的人。
    “高教授,不好意思,我这路上堵车,来得晚了,您没等太久吧?”进门的是吴总,一见高知卓他就露出了颇为热情的表情,就差没直接给个拥抱。
    “没等多久,我来得早了一些。”
    同样是穿着西装,吴总的啤酒肚就差了高知卓偏瘦的身材不止一个级别。
    可高知卓能看出吴总西装剪裁的合身,那面料看着也是最上乘合适的那种。
    他目光微暗,自己现在身上这套西装可是和宁初夏离婚后自己买的,为了方便,他一口气在商场的男装区挑了个有名的品牌打包买了好几套,可现在想来,比起定制的还是要差上一些,这懂行的人就能看出。
    这些年来宁初夏的存在倒是让他没能意识到自己隐约已经落后。
    钱这东西,还真比他想的要重要一些。
    亏了。
    高知卓心里的悔意一闪而过。
    余觅双的性格比宁初夏还要柔软不少,一直被父母管着的她比起宁初夏更不独立,很习惯依赖别人,这种依赖和宁初夏是不一样的。
    这说到现实,就是宁初夏和他结婚后,哪怕母亲有情绪他也不太满意,她还是始终坚持着定期去逛会街“缓口气”的习惯,虽然说每次都会为全家都买上点东西,可很明显,她去逛街时是放松的。
    而余觅双就不同,婚后总是在家忙里忙外,又因为影响到了高知卓始终抱着那点歉意,别说是道歉了,就是休学手续都悄悄去办了。
    这世上怎么不能什么都兼顾呢?
    “高教授,最近过得怎么样?”吴总挤眉弄眼,办公室门已经关上,他便也完全没有顾忌地调侃了起来。
    “能怎么样。”高知卓长长地叹气,“她……”
    “怎么了高教授?”
    “还是孩子气,哪懂得怎么做人妻子?我的情况你是最清楚的,要不是事情都闹到这样,我哪会……”高知卓欲言又止,留给吴总脑补的空间。
    吴总摇了摇头,也跟着感慨,和高知卓合作多年的他也算是第一时间把这瓜吃得干干净净。
    还真别说,高知卓是有点倒霉。
    一边和妻子发生矛盾,另一边呢暗恋他的学生又生生搅浑了水。
    最后闹得外人都以为是他搞得鬼,可学生都为他和家里闹翻了,他要再说不负责不管又不近人情了,最后工作都给丢了。
    他一方面挺羡慕高知卓有这样的艳福,老婆刚走又来了个年轻的学生,可另一方面这艳福要是给他,那他可绝对消受不起。
    这也是高教授才能享受的“福气”了。
    “你辛苦了。”吴总心里有些可惜,谁能想到这一个学生还把他们的计划给搞乱了?想到高知卓离职对他造成的实际损失,吴总就想要抓心抓肺,可很多话他知道归知道,还真特么不能说。
    “没什么辛苦的,就教着呗,总是得负点责任,她那边父母估计还对我有意见呢,到时候恐怕也只能送上门给人骂。”高知卓游刃有余地接着话,在说话上他可太有信心了,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好引导,轻而易举地因为他人的言语在心底产生一些情绪。
    “现在的小姑娘不都这样吗?不懂婚姻。”高知卓耸耸肩,将话题绕到了他最关心的部分,“这不,现在还催着我出来找份工作,说是我现在没了学校教授的工作不够体面,她回去见父母都不好意思。”
    刚刚还笑嘻嘻的吴总眼神一黯,心里暗暗骂了一句,知道问题的关键来了,他虽然心中想法颇多,可脸上还是老好人的模样:“哟,高教授,你这说的是什么呢!您哪会因为少个教授的工作就不体面,您这不也在外面有不少项目吗?”
    “项目归项目,可这说得出去的工作那肯定不一样。”高知卓也跟着笑,场上的气氛一下就变得暗流涌动起来、“到时候回去看岳父和岳母不也得有个说法吗?你说对吧?”
    “这说法肯定没错,这样,要不我让人给你印个名片,之前是担心你在学校影响不好,可现在不一样,既然你已经离职,那总经理的名头也可以挂上了。”吴总退了一步,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还能怎么办?
    只是他不由得在心里骂起了高知卓,暗暗希望这人能识相一点。
    高知卓像是听到了他心里的声音,顺着吴总的话往下说,可偏偏往他的雷点上一踩一个准:“也不用,挂个副总的名头就行了,只是我也不能光挂名不干事对不对?我想了想,以前我全当自己是个甩手掌柜,倒是让您一个人辛苦了。”
    “这怎么能说辛苦?”吴总觉得脸有些僵,勉强地笑了笑,“只是怕你不习惯,毕竟坐班的工作比较无聊,不像是大学老师工作时间相对灵活。”
    事已至此,他自然看出了高知卓的势在必得。
    当年两人在合作的时候,约定好的就是高知卓出技术,出名头,吴总出人出钱。
    可谁让吴总是要面子的人,自然不可能把自己当初和高知卓达成的口头协议拿出来说,只能认下这个亏。
    办公室的空间其实很大,就是再装进三四个高知卓都绰绰有余,可多了一个空降要插手的副总,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协议达成的时候,高知卓还是a城大学的教授,手上有不少社会资源,可现在,今时不同往日,他却还得寸进尺!
    “那不会,总是能习惯的。”高知卓喝了口茶,笑容满面,想要的东西拿到,他这心里石头也就落地了。
    说实话他这也是心里头有点慌,在离职之后总觉得没有个保障,现在能正式进入运营,对公司有个全盘的理解,他也不用再那么担心了。
    高知卓才不觉得他这决定有什么过分的地方,要知道,他这样的人才进入企业显然能给企业带来价值,等他上手了随便调整提供一些技术价值,那简直是互惠互利,让他进公司,可是吴总占便宜,怎么能说是吃亏呢?
    要是早知道他会有今天,他甚至技术都不会转让,只会把这些留在自己手中,待价而沽。
    在学校教课时能够两袖清风好像什么都不在意的他最近是越来越知道钱的重要之处,只是这一切有些晚。
    各自打着算盘的两人偏偏都很能演,完美地遮掩住了自己的心思,和对方谈笑了好一般才结束了这段谈话。
    只是握手告别后,那笑意转瞬即逝。
    ……
    门外的戏曲又在播放,虽然努力寻求过共同语言可余觅双依旧听不懂这是在唱着什么。
    她抿了抿唇,在房间里愣愣地出神,手机握在手上久久,出的汗已经沾到屏幕上头,能叫人感受到不太舒服的湿润感。
    此刻是早上十点,余觅双只有每天这个时间段能够在房间里发会呆。
    她以前从没有什么发呆的习惯,可这段时间以来,她就这么坐着放空自己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坐得有点久,回过神稍微一动弹好像都能听到身体骨头嘎吱的响声,酸疼感从腰椎骨直往上,刚刚随意撑在床上的手都开始发麻起来。
    余觅双习惯性地拉开床头靠自己这边的柜子,柜子里是占据半壁江山的药膏,颜色不同、大小不同的盒子堆叠在一起略有些歪斜,上面的文字也各不相同。
    余觅双完全没有把它们收纳整齐的想法,她甚至是享受此刻的凌乱的,这大概是这个家里为数不多的,被允许放得乱七八糟的空间了。
    拿了张药膏,余觅双把上衣卷了起来,贴后背是高难度的动作,药膏只要一卷边就约等于废了,重贴也没用,起初不太懂的她总是折腾得乱七八糟才知道后悔,不过现在她总算“学会了”,或许说学不会也不行,毕竟她总不能指望高知卓和高妈妈帮忙。
    手臂拉伸地贴了药膏,贴好后上臂都有些抖,再度坐在床上她才看到来自朋友的信息。
    发来信息的是她在老家最好的朋友,两人是初中加高中的同窗,虽然读大学后分开,可依旧保持着每次回家见面的习惯,这也是余觅双和老家不算多的联系之一了。
    她的这个朋友是本科毕业,毕业后就进了当地的一家私企,做的是婚礼、宴会场地布置。
    她发来信息是在吐槽:“宝贝,我吐血了都,这家公司老板舍不得钱还非得要请什么文化人过来!我现在正在拿着通讯录夺命连环扣试图给他生一个人出来呢!”
    “啊啊啊啊,抓狂,又打了六个电话,全是不行,最近大家的档期都好满,这十万以上一次的报酬它不香吗?虽然我是做这行的但是还是好想说,现在市场的溢价也太厉害了吧!”
    “黑心老板给的底薪好低,这个单子如果没做好这个月提成又不高了,气死我了,对了你前两天不是和我说觉得在家里不好嘛?亲爱的我告诉你,在家实在是太幸福了!做社畜那才叫一个惨,哎,我有时候都可羡慕你了!在家虽然无聊,但是舒服啊,还能摸摸鱼,而且主要是你那个专业你之前不是说了吗?本科出来工作也得996还赚不到多少钱,还是算了吧!”
    余觅双没吭声,点开了对方的朋友圈,每次通过好友的朋友圈她都能看到一个好像和她彻底隔绝开的世界,朋友圈里有好友举办完年会后和同事一起收拾现场的大笑照片、有接待明星时满怀期待发出的合照邀请、时常还会插入和周遭朋友一起去快乐喝个小酒,享受美食的图片……
    而她呢?只有所谓的“岁月静好”。
    余觅双有时候都在想,是不是她真的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可能在很多人看来,她现在就是被养在家里养尊处优的享受吧?她记得办了休学之后,舍友也婉转告诉了她,学校有人觉得她是上位享福了,就连舍友也说,她可以呆在家里真好,上课做实验很累。
    可她真的觉得自己很疲惫。
    日复一日的重复性劳动,每天看似时间宽裕,总有休息的余地,可实际上这工作琐碎地充斥了日常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当然,如果她稍微不讲究活就能变少,问题是这家里有两双时时刻刻盯着她的眼睛,明明该是正常的拿钱,都变得难以启齿,要钱之前就会从脑子先一遍又一遍地过清单,好像生怕被人冤枉贪污一样,恨不得能提前把账单打出来。
    其实做家务并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工作,当看到家里变整洁,衣服挂在阳台的时候她也会有“终于做好了”“看这多干净”的感慨,可是这样的满足感很快就结束,看着朋友可以说她招待了某某领导、大人物,举办了多少场宴会,可是她的工作,好像就只能量化成做了多少次家务这种“拿不出手”的数据。
    想到早上和高知卓的对话,她就更愧疚了。
    是她害高老师丢了他喜欢的教书工作……是她破坏了高老师的婚姻,让善良的高教授不得不和他的妻子反目为仇,甚至她还强强让高老师负责。
    面对这样的她,高老师却以德报怨。
    先是面对她的非分之想表示了接纳,主动提出了领证的想法,给了她一个名正言顺的地位。
    知道这场官司可能会引发学校那边的争议,在发觉余觅双想要休学时他便立刻表示支持,并给出了会养她的承诺,他不只是这么说,也确确实实这么做了,这段时间以来,他从未催促过余觅双外出工作,家里的费用全都从他的账户上走,余觅双过上了朋友们羡慕的能够不为就业工作烦恼的“米虫”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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