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家了?
    刚想起身,身下却传来一阵阵剧痛。
    陆时己艰难地转过头,眼前一阵阵发黑,额头很快就沁出了无数冷汗。
    他忍不住的呻吟声惊动了守在床外的侍女。很快纱帐拨动,两个年轻的女孩探身进来,见陆时己疼的一脸汗,马上取来帕子帮他擦拭。
    一边擦,还一边念叨。
    “多谢老天爷,少郎君可算是醒过来了。”
    “少郎君且不要动,您身上有伤,要翻身奴家助你。”
    “受伤?”
    陆时己疼的咬牙,一句话说的结结巴巴。
    “我……我……我受了什么伤?我到底……到底怎么了?”
    他只记得自己在青牛江上遭遇那个弃子,被他对方一炮轰了楼船。
    当时他见机不好,当机立断跳入青牛江,之后再醒来就是在自家房中,中间的事毫无记忆。
    听他这样问,两个侍女对视了一眼,都支支吾吾不说。
    她们这种反应让陆时己顿时生出疑心。他强忍疼痛,挣扎着半靠在床头,轻轻掀开了身上的薄衾。
    “啊!”
    他尖叫一声,看着右腿膝盖下空荡荡的部位,两眼一翻,瞬间昏死了过去。
    第294章
    在混混沉沉中, 陆时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到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在岐江城陆府的大书房中,听父亲陆涛给他讲解经义。
    父亲讲的都是些最简单的启蒙章节, 陆时己记得自己没学多久便能在人前倒背如流,此后便有了“神童”之名。
    可实际上, 在“神童”的背后, 除了他的确聪明伶俐脑子好,还有夜夜苦读, 反复背记的结果。
    父亲告诉他, 想要出头人地, 必须提早做打算。越早博得声名,就越早可以获取族中的资源。陆家的东西就那么多,想分一杯的人更多, 他作为族长的嫡子虽然有优势,但若是资质平平,迟早风头会被盖过去, 到时候跌落谷底的滋味会比旁人难受万倍。
    所以,陆时己必须从小就出色, 哪怕是拼命拼出来的出色。
    他从小就知道, 越早上到高点就越容易获得机会,他必须压过陆家的所有人。
    后来, 这个目标变成了天下。
    他是名扬天下的陆家麒麟儿,得百年学宫开正门迎接, 风光无限。
    这其中自然有父亲陆涛的安排, 但陆时己自认也比旁人出色许多,至少与他一同读书的同辈陆家子弟,无论是学识还是悟性, 都无法与他相比,许多人拼了命都追赶不上他。
    现在梦到幼年时读书的场景,陆时己虽然微微惊讶,但更多的还是得意。
    他,从小就是这样,拥有绝佳的悟性,一点即通。
    像这篇诗歌,当年他学了一遍就记住了,堂兄陆时文可是足足背了七八遍!
    回忆到此,陆时己便微笑地看着眼前的自己。
    他等着幼年的陆时己吐字清晰地背诵出诗歌,等着父亲微笑着朝他点头,等着周围仆佣下人一脸惊讶,连声恭维自己是个天降的文曲星。
    可是,他等了又等,却只看到自己抓耳挠腮,磕磕绊绊,念了一小半就念不下去了,脸色通红地坐在案前。
    他看到父亲皱着眉,一脸的不满意。
    他看到下人们掩嘴偷笑,窃窃私语。
    听到他们说着什么“资质愚钝,不如阿佑少爷聪慧”之类的,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能听到旁人的耳语,但“阿佑”这个名字,就像是一声惊雷,炸得他眼前发黑,一阵阵气闷。
    “阿佐,亏你还是做人兄长的,怎能如此不用心?”
    父亲皱眉责备他。
    “阿佑昨天只念了一次就背记下来,你为何不能?莫以为是我的嫡长子便可高枕无忧,你若是资质平平,风头迟早会被阿佑盖过去,到时候跌落谷底的滋味,你会比旁人难受万倍。”
    这番话,陆时己再熟悉不过,是从小到大父亲对他的教导。
    可在他记忆中,父亲却从没提过什么“阿佑”,也不曾说过“嫡长子”这个词。
    父亲只有他一个儿子,他没有兄弟,哪来的“长”?
    陆时己急了。
    他想冲到父亲面前为自己辩驳,却发现身体一动不能动,只可眼睁睁看扎幼年的自己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下,越发地慌乱不成模样,连话都说不流畅了。
    “蠢物!”
    最后,他看到父亲一甩袍袖,面沉似水。
    “你这种蠢物,根本不配做我陆家人,当初便不该留下你,选了阿佑才对!”
    不!
    听到这话的陆时己浑身剧震,无法抑制的恐惧和绝望瞬间击中了他,让他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后悔?
    明明当初选了他,明明他比另外一个出色许多,明明他才是被留下的人,父亲为什么后悔了!?
    阿佑……阿佑!
    陆时己咬牙。
    他当然知道这个名字。
    这个从他第一次听到便成了梦魇的名字,这么多年一直如幽灵一样纠缠着他,让他永远睡不安枕。
    母亲留下的白鱼佩,他以为是独一无二的东西,结果那日舅舅问起黑鱼佩,他不明所以,问了阿叔才知道这玉佩只不是一半而已,并不完整。
    双子的事,阿叔没有瞒他。阿叔说他是被上天选中的孩子,一出生便是胜利者,那个孩子就算能活着离开岐江城也注定命不久长,根本不足为惧。
    可从那时起,他的心中便生出一种危机感。
    他不是不能被替代的。
    这世界上有个人,可能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孔,拥有和他一模一样的脑子。
    他虽然占尽了先机,但却并不把握。
    一旦他做不到的事那人做成了,那两人之间便要攻守逆转。他会变成那个阿佑,只配拿着黑鱼佩,活成阴沟中不得见天日的老鼠。
    陆时己觉得,比起陆家宗族中的堂兄弟,那个叫做阿佑的反而对他威胁更大。
    他一日不死,陆时己就不是独一无二的,他是唯一一个可能与他匹敌的人!
    事实上,他的担忧并没错。
    那个与他同样出身的人,他成了墨宗的矩子,将一群要饭的门派拉扯成了搅乱时局的源力。若是没有墨宗,封家哪来的底气逐鹿天下?西胡大军一早便冲过边军的防线,司马皇室和北地世家早早陨灭,天下唯有奉南郡陆氏为业人正统。
    但是这一切的一切,都因为那个人而改变了。
    父亲在最近几次提起他的时候,态度竟然与之前有了变化,陆时己能看得出他眼中的赞赏,这让他不能不惊惶!
    他下了杀手,力图永绝后患,结果……
    想到这里,他眼前的场景忽然有些扭曲。
    他隐约看到在书房的大门处,有个与自己一般打扮的人正站在那里,露出充满恶意的笑容。
    他浑身漆黑,仿佛一道黑影,手中抱着一个巨大的黑色铁桶,狞笑着拉下了火绳……
    轰——
    “啊——!”
    陆时己猛地睁开眼,直觉身上潮湿得如被雨淋,冰冷黏腻,十分难受。
    他定了定神,这才发现自己是躺在房中,刚才那个可怖的记忆,不过是一场噩梦。
    “阿陶?阿柳?”
    他开口呼唤自己的侍女,却发现喉咙干痛,嘶哑得不像话。
    两个侍女很快撩开帘帐,见他醒来,半是欢喜半是担忧。
    其中那个叫阿陶的,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微微松了一口气。
    “少郎君可算是退热了,快去请谢郎中过来。”
    阿陶是陆时己的大侍,她这样说,阿柳和几个下等侍女马上动了起来。
    没过一刻钟,几个白胡子老头进了内房,轮番诊脉之后,众人的脸上都露出了轻松的神色。
    “少郎君退了热,就算是迈出了鬼门关。接下来只要按时服药,慢慢将养便好。”
    其中领头的谢氏郎中,是业朝有名的圣手名医谢涌,济世派的本宗宗主。多年前,陆涛延请谢涌到南郡为独子治病,谢涌便在岐江城住下,接受陆氏一族的供养。
    这次陆时己被炮轰落海,若不是有谢涌的精湛医术,人根本就不可能救回来。即便是这样,因为腿伤的太重,骨肉被粉碎得无法复原,谢涌只得搬出济世派本宗的看家本领,断骨截肢,总算保全了陆少郎君的性命。
    只是这样一来,后面的凶险就不可避免了。饶是谢涌延请几位名医师兄弟到岐江城,陆时己还是发了三日高烧,人差点就去了。
    折腾了这一遭,陆少郎君的身体已然是伤了元气,五脏六腑都受了损伤。纵然保得性命,但终究是不可能与常人一样,缠绵病榻是免不了的。
    更糟的是,是药三分毒,长期服药消耗身体,再好的底子都要被掏个干净。
    这小郎君年纪轻轻,耗个几年下来,虽然性命之忧,但想要子嗣可就难了。
    但这话他可不敢告知小郎君。
    这小郎君心高气傲,之前醒来发现自己的腿少了一段便直接晕了过去,之后便发起了高热。这次若是再知道自己身体的真实情况,多半要郁郁成疾,命不久长。
    谢涌不敢说,陆时己也不想听。
    事实上,从几人进门看诊之后,他的目光就时不时地扫过门扉,希望能见到父亲的身影。
    但是,没有。
    一直到阿陶等人送走了郎中,陆家主始终都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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