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的这条路,是一条宽阔的河流,河的对岸是堪称万丈孤仞的悬崖峭壁,峭壁上有鹰巢,还猴子都没有一只。河的这侧,是金矿,一条小路从金沙城过来,抵达金矿处时,被高高的栅栏挡住了去路。
    那栅栏是用石头垒砌的底座,有一人多高,年代久远,石头上长满了青苔,再往前,还有两米多高的木头栅栏,有刚维修过留下的痕迹。
    栅栏上面,有百十来名穿着铜甲的亲随军把守。
    他们看到有大军顺着河边的山道浩浩荡荡蜿蜒而来,吓得赶紧去禀报,不多时,三位千夫长都赶来了。
    望山跑死马,从他们看到人,到大部队赶到关隘前,小半天时间过去,三千守军全部聚集在关隘住,弓箭、武器都准备好了,也看清楚来的不是穿着甲衣的公侯们的队伍,而是身着玄甲的南疆军队。
    领头的是三个门郎将,一个是十万亲随军总教头孙大才,一个是严冽,还有一个门郎将年龄约在二十岁左右,身形长相都肖似孙大才,他满身彪悍肃杀之气,一看就是久战之人。
    在约有百步外的地方,羽翎军的层层保护之中,还有一个身穿华服头戴鸾鸟金翅冠的贵族男子。他收拾得极为干净,显得很是清爽,气质矜贵雅致,眉眼间自带三分笑意,看着便是一团和气,让人心生好感。
    裴曦,曦公!南疆王的夫婿!
    千夫长严熊先遥遥地向裴曦行了一礼,再朝下方的孙大才、严冽、孙密一一见礼,再扭头低声询问另外两位千夫长的意见:“开门?”
    这还用说!三位门郎将带着大军过来,他们只有三千人,又没有任务援军,根本没法守。
    三位千夫长都是承泰天子的亲信,奉天子诏令驻守在这里,如今投到南疆王麾下等同重归旧主,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他们趁着曦公亲至,好好地把金矿交出去换个前程,比蜷在这里成天对着这些挖矿的罪奴强。严熊的家眷全在南疆,长子、次子都在羽翎军中,长子是领军百人的校尉,相当于百夫长,次子才十八就已经是领军三百人的中郎将,嫡女十五,在军需部担任七品文职官位,前途大好。
    三人当即下令开门,各自带着自己麾下的百夫长,到门口迎接。
    孙大才和严冽先带羽翎军进入栅栏大门。
    严冽找到严熊和另外两位千夫长,让他们把除百夫长以外的所有人都撤离到一旁,由玄甲军接手防御。
    虽然三人愿意归顺南疆,但严冽他们如此不客气,还是让三人很是意外,他们身后的百夫长们更是哗然。按照常理,这该是由他们做主,迎曦公进来,好生招待才是。这等于是夺权?
    严冽说:“曦公安危为重。”
    严熊抱拳行了一礼,先把自己的人撤了。
    另外两名千夫长看到羽翎军和玄甲军都进来了,再看严冽的态度,知道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于是很识趣地把各自的部下都撤到一旁。
    有心眼多的百夫长担心会被一锅端,意图悄悄溜走,万一生变还可以带着人反抗,结果刚动,就见到严冽一个眼神过来,他身旁的两个羽翎军将领模样的人,不动声色地带着人,堵住了他们的退路。
    百夫长们心头忐忑,不知道接下来是福还是祸。
    羽翎军和玄甲军将杂役奴仆们都驱赶进屋子里看守起来,又重点防御矿区和驻军之间,待面接手防御,将一切潜在的危险都肃清之后,这才迎裴曦进去。
    裴曦比羽翎军和玄甲军更加谨慎。
    这里的人,除去三千亲随军,其余全是犯下不赦之罪的重犯,且绝大部分是谋反重罪。羽青鸾的三个庶出兄弟,二、三、四三位庶皇子的外家,没被砍头的都送到这里来了。协嫡子的外家是闵公府,以闵公府为首的几家累世公侯府起兵造反,兵败被俘后,很多人被送来了这里。
    裴曦向来惜命,把能想到的危险都掐灭掉,安全第一。
    他见到千夫长和百夫长们,取出羽青鸾给的虎符和她写的天子诏书,按照程序正常交接。
    这样三千亲随军全部属于正常轮岗调换,能避免很多矛盾和麻烦。裴曦避免了跟他们起冲突,而这三千人轮岗调换到南疆,基本上还能保住原来的待遇,凭他们镇守金矿十年,往上升一升也是有可能的,哪怕是年纪大了要退休的,都能领一笔丰厚的退休金。
    承泰天子在过世前,把什么都安排好了,派来守金矿的都是亲随军中的精锐,且全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小伙,他们守了十年金矿,现在也才三十岁,正是壮年。
    羽青鸾在天子诏书上亲笔肯定了他们十年镇守金矿的功绩,所有人的官职不变,待遇军衔提一级,享受更高一级的待遇补贴,每个披甲人赏赐三十亩耕地,十夫长赏赐五十亩耕地,百夫长赏赐八十亩耕地,千夫长赏赐一百五十亩耕地。
    大凤朝大乱,人口锐减,耕地荒废。南疆现在的疆土有裴曦上辈子两三个省的面积大,但总人数只有二三百万,其中将近一半在南疆府及周边相临的几个封地。其余的封地,一县之地有几万人都算是人多的,几千人甚至没有人的封地都有。
    羽青鸾和裴曦在赏地上都极为大方。那都不是赏地,而是把地送给别人种好收粮收租。
    地主每年要交税交粮,便会张罗耕种,朝廷才有粮食、税收。
    土地的税收并不高,即使佃出去给人耕种,都还能有一两成的收成赚。出征打仗的人,名下的地有免税额,拿到地后,荒在那不管都不担心什么。有了地,将来成亲或者是退役安家,这些地就是保障,哪怕打仗打成残废,将来回去后还能靠地租过活。
    守金矿的亲随军们都是从京城出来的。在他们出京的时候,京城周围的地都在大贵族们手里,即使是公侯,要是家世不够显赫神通不够广大,都买不着地。很多披甲人祖祖辈辈都没地,全靠着薪俸和当差点捞些油水养家糊口,叔叔兄弟中更有不少人沦落到当野甲人的。
    百夫长们都有点不敢相信待遇会这么好,但天子诏令,容不得他们不信。
    他们听裴曦念完天子诏书,先看看裴曦手里的诏书,再看看裴曦,一个个喜得结结实实地朝裴曦叩头,然后又对着诏书跪谢南疆王,待听到裴曦喊他们起身时,众百夫长站起来后,脸上都笑开了花。
    裴曦安抚完人心,便往他们驻扎的营地去。
    他们驻扎的营地防御栅栏还有一段距离,没途全是茂密的林地,明里暗里的陷阱极多,很多地方还容易设伏。不过,都已经由玄甲军接手,裴曦可以放心前行。
    他到营地后,见到的全是简陋的草棚顶木屋,到处都破破烂烂的不说,粪便污水到处都是,比上辈子世界的贫困山区都不如。
    营区居然还有婴儿哭声,只哭了两声就像是被人捂住了嘴。他顺着声音望去,见是几间茅草木屋,由玄甲军围起来守着。
    屋子里关着不少女人和小孩子,这些孩子从七八岁到几个月的都有。
    严冽跟在裴曦的身后,见状,扭头问严熊:“怎么回事?”
    严熊抱拳,说道:“兄弟们关在山里出不去,怕憋久了出乱子,从罪奴中挑了些女人来伺候。”
    那么多的贵族女郎送进来当罪奴挖矿淘金沙干苦活,难免有人动心思。他们想了个方子,设了个营房,挑了些有些姿色的贵族女郎们关过去,披甲人、十夫长都去营房找乐子。百夫长和千夫长,则是各自有伺候的。
    随同裴曦过来人,都小心翼翼地去看他的神色。这种事,可大可小。如果他们只轮岗三年,惹出这样的事,是要被处置的。这里大多数都是谋反送来的,跟谋反的罪奴扯上关系,想不死都难。可……大凤朝这情况,他们都守了十年了,总得宽泛些。
    裴曦不太看得了这种事,但也要分情况。大凤朝的人向来不把奴隶当人,罪奴比奴隶更甚,很多时候他看不顺眼的事,也不能说什么,只能慢慢去改变。他略作思量,说道:“情况特殊,特赦处理,育有子嗣的,若想带走的,交一贯赎罪钱。不想带走和那些没有子嗣的,安排去做些轻省活计。”他说完,让严熊领路去看营房。
    营房距离这边并不远,也是几间茅草木屋,连门锁都没有,门敞开着,屋子里铺着些干草,关了二三十个披头散发连衣服都没有的女人。有些人已经状如疯癫,有些人则目光痴傻,还有些则是神情麻木,看起来正常的没几个。
    裴曦说:“脑子还清楚的,回个话。”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五个人扭头朝他看来,没有表情,但目光清澈还带着打量。
    裴曦问:“想离开吗?”
    一个女人嘲讽地笑了笑,说:“不赦重罪。曦公敢放我们吗?”
    卧槽,认识的!裴曦不动声色地问:“女郎哪位?”
    那女人说:“姓闵。”
    攻打闵公府,他去了,押送俘虏进京的时候,他还去看过,只不过当时人太多,只怕是即使看到过也认不出路人甲乙丙。闵公府的嫡枝、有爵位的几个公侯府,以及参与谋反的都被砍了,剩下的都是旁枝血亲、仆人近侍,再远些的便是罚成苦奴,送不到这里来。
    现在外面是乱世,把她们放出去,她们也很难活得下去。裴曦虽然有些心生不忍,也要考虑到很多现实问题。他说道:“闵公府谋反,罪首已经伏诛,旁人,很多都是受牵连的。天圣太长公主在大凤朝大厦相倾之时力挽狂澜。她有功于大凤,她的后代,总得留几个。男丁不赦,女郎,活着的,放了!”他扭头喊了声:“南敏。”
    南敏来到裴曦的跟前,抱拳,“在!”
    裴曦说:“你去办,看看闵公府还有多少女郎活着都找出来,把她们送去边林,每人给二十亩地,让她们有个营生活路。这屋子里的其她人,一并送去,那些痴傻的,送去医院,要是治不好,送去残疾荣养院。”
    南敏领命而去。
    严熊身旁的一名千夫长说:“曦公,这些都是罪奴……”话到一半,被严冽用胳膊肘撞了下。
    裴曦回头,说:“再是罪奴,在这之前也是贵族,士可杀不可辱。”他略微摆头,朝屋里示意一眼,问:“这是人干的事?你们要是把人拉出去杀了砍了,或者是驱使她们干苦活把人累死了,我都不说什么,如此凌…辱,实属不该。驻守金矿的亲随军,先到南疆大营把军规学完,不考满分不准毕业。”他说完,看向孙大才。
    孙大才抱拳领命。不毕业,哪怕是千夫长,都得在军营里继续学习!这还不如拉出去打几十军棍呢!
    严冽目不斜视、面无表情。曦公的规矩,奸…淫…掳掠是叛死刑的重罪之一。这种事犯到他跟前,不脱层皮才怪,老老实实盘着就好,还敢出声。得亏这些是罪奴,要是换成良民,即使他们不知道南疆的规矩,只怕也是把给足退休金,让他们退役了,再想搏前程,难了。
    那女人对裴曦说:“我姓闵,协嫡子跟羽青鸾结的是死仇,你放了我,如何向羽青鸾交待?如何向羽飞凤交待?”
    裴曦说:“出去后好好过活吧。”他说完,转身离开,让严熊他们领他去看矿区。
    三名千夫长头皮有点发麻,脑袋还有点懵。曦公行事,他们有点看不懂。
    第239章
    采矿区域离镇守矿区的亲随军们驻扎的营地隔有一座山头, 沿途设有哨卡、栅栏、陷坑等防御工事, 显然是为了防止罪奴们造反袭营。
    裴曦步行了约有大半个小时, 便到了矿坑。
    矿坑位于半山坡上,坡下是水流湍急的金沙河, 山坡被采得整面山体都露出了石头,还有塌方, 不知道是为了采方石特意弄出来的, 还是采矿没注意安全发生事故形成的。
    从河岸边到矿山, 沿途到处都是忙碌的罪奴,其间夹杂着挥着鞭子的监工,在喝斥咒骂驱赶鞭笞罪奴干活。
    那些罪奴连件衣服都没有,打着赤膊光着脚板, 只在腰部兜了块破布或树皮。他们每个人都灰头土脸, 脏得活像刚从灰里刨出来,一个个瘦得能够清楚地看见脊梁骨、肋骨和大腿骨,每个人身上都伤痕累累, 新伤加旧伤不说,很多人满身浓疮, 明明还活着, 却已经散发出腐烂的恶臭。
    裴曦有种面对的不是罪奴,而是在看地狱的鬼怪受刑的错觉。
    罪奴们采矿用的是烧爆法, 他们先用从附近的山里捡来的柴火放在岩石上烧, 等把岩石烧到滚烫后, 用陶瓮运来水泼在岩石上, 热胀冷缩过之下,岩石开裂,他们再用木棍顺着裂缝将岩石撬开。一些大块的矿石也采用这种方法,等到石头布满裂纹过后,再用铜锤砸成碎块,又碾成粉,运到河边淘洗,最后框里剩下含金量较高的金砂,运去给炼金匠炼出成品金子。
    裴曦在矿区转悠,听严熊向他讲解怎么采矿炼金,得知监工和炼金匠都是罪奴。他想到兴起于战国秦朝时期的炼金师,不知道大凤朝的炼金匠跟他们算不算是同行。他对于炼金师不了解,也就无从比较。
    整个金矿如今只剩下两千多名罪奴,矿区这边全是男奴。女奴都在营房那边,没被抓去伺候人的,都已经累死或病死了,尸体早被扔进河里喂了鱼。
    裴曦都不知道营房里的那些女人算是幸还是不幸了。
    严熊告诉裴曦,他们刚到金矿的时候,这里有将近十万罪奴,但自他们来了后,再没有新的罪奴送来,而矿区几乎每天都在死人。罪奴们越来越少,如今只剩下这么点,采矿量逐年下降,到现在出产的金子都快不够买粮的了。
    他们以前找唐公买粮,那厮坐地起价,而虔公府、巨木城是按照市场价卖粮给他们,于是便一直从虔公府、巨木城那边买粮食物资。
    天色渐晚,到罪奴们吃晚饭的时间。
    他们的食物是粗粮糊糊,稀得跟米汤差不多,清汤寡水的看不到几颗粮。
    裴曦心想:“这种吃法,又是干重体力活,难怪死亡率这么高。”
    他站在矿区,远处有罪奴在看他,监工的鞭子随之落下,打得人忙不迭地低下头。
    那人瘦得皮包骨,但骨架高大,显然青少年时期没缺过营养,出身必然不差。
    按照大凤朝人的观念来说,这些罪奴都是犯了不赦之罪的,死不足惜。可大凤朝历经战乱,人口锐减,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是生产力,且即使是罪奴,也不该活成这样。
    旁边,孙大才、孙密、严冽及严熊等三位千夫长都在悄悄留意裴曦的神情反应。
    孙大才、严冽在裴曦还是总角小儿时便已经认识他,对他行事也算是有所了解,隐约能猜到他想干什么。
    裴曦站在岩石上看着罪奴们,脑子里盘算着可以怎么做。
    善心不能随便发,他得考虑大凤朝的风俗人情及朝廷规矩。他赦免那几个女罪奴,抬出天圣太长公主,看在她为大凤朝立下的功绩,不让她断绝血脉,谁都说不了什么,但他如果赦免这两千多名被判不赦重罪的罪奴,是真的会惹出麻烦。闲言碎语不必提,往后羽青鸾想立规矩都得多添几分阻力,且这些罪奴除了造反被牵连的、再刨除掉可能有冤案的情况,剩下的大部分几乎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他如果把他们放出去,是纵恶行凶。
    要说造反被牵连进来无辜,那些被踏平的封地、路边无人掩埋的枯骨、被抓去当奴隶的良民,被驱赶到战场上死去的战奴,更加无辜。他们又能向谁诉说冤屈,又有谁来向他们发善心。
    裴曦想想,对罪奴们现在的处境表示同情,但同情归同情,现实是真得好好考虑。他抬起头看了眼快落到山的另一头的夕阳,见天色已晚,便带着人回营地。
    南敏来报,闵公府只剩下两个女郎,一个是今天跟他搭话的那人,叫闵柔,是协后的嫡亲侄女,送到这里来时才十二岁,另一个则是跟闵公府同出一脉的一个世侯府的庶女,已经疯了。他把营地里所有女人的来历、包括括她们跟谁生的孩子,孩子多大了,都查清楚了。
    这些事不难查,亲随军们同住一个营地,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有点什么事,大家都看得见。且,这种事,三千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有份,就更没什么好遮掩的了。
    裴曦对南敏说:“把她们送出去后,安排到村子里。朝廷的地是赏赐有功之人的,她们毕竟是罪奴之身,给她们的地不该由朝廷出,从我的村庄里划。”
    南敏应下,不过仍是提醒了句,“闵柔是协后的嫡亲侄女,她能在这里活下来,且没疯没癫……是个厉害人。”
    裴曦说:“各地都有探哨眼线,稍微看着点便是。她若是愿意好好地过活,由得她去,她如果做出有害南疆的事,再处置便是。”
    南敏有些不解曦公为什么要放她出去,留下来或者是直接灭了,省了麻烦后患,不过他仍旧遵照裴曦的意思办,应道:“是。”
    裴曦看出他的困惑,找了个他们比较容易接受的说法:“有句话叫上苍有好生之德。”
    南敏听到“上苍”便想到是天意,极是慎重地应道:“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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