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楚何脸上却不见任何喜色,反而思虑更重地拧紧了眉,瞧着顾盼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一枚黑色棋子在他指尖翻转。
    见萧楚何棋艺精湛,顾盼也来了兴致,不再如方才那般心不在焉。
    萧楚何单手转着一颗黑色的棋子,只稍微思索了片刻,便将这枚黑子定在了白子腹地中央,彻底截断了白子的生路。
    顾盼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咬着唇似是在认真忖度下一步。
    萧楚何漫不经心道:“盼盼,这一局,你还要继续下吗?”
    顾盼点头:“常言道,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当然要继续了。”
    顾盼思索了许久也不见她落子,萧楚何淡淡道:“反正都是要输的,下在哪里还不都是一样?白子再怎么下,也只是徒劳的挣扎罢了。”
    棋盘之上棋子为证,顾盼的白子已是一片颓势,但仍信誓旦旦反驳道:“谁生谁死还未定局,王爷怎知我一定会输?”
    顾盼走的每一步都如同她这个人,意气风发,无畏一切。终于被她找到了起死回生的契机,萧楚何看着她在棋盘上艰难破开黑子的围追堵截,走出一条白色小路。
    萧楚何穷追不舍,又落下一子,堵住小姑娘的去路:“还不认输吗?”
    小姑娘摇摇头,神色早已没了初来时的客气疏离,语气里藏了十分要强的胜负欲:“不认。”
    萧楚何闻言也不恼,反而露出些许真切的笑意。
    他少时也曾与太子对弈,每每都要暗暗让着太子,不敢在太子面前暴露野心。也曾与些文人墨客下棋,也都些束手束脚不敢得罪他的凡人。思及此,萧楚何心底暗暗叹口气。这么多年,与旁人下棋,都不如和一个小姑娘下棋来的自在。
    但白子早已落了下风,岂是随随便便就能翻身的。萧楚何手中的黑子已经被捏的通体温热,心思却不在棋盘上。
    虽说顾盼从未对二人的相处开口说些什么,可每次都觉得顾盼离得更远了一些。顾盼不怎么和他亲近,明眼人都看得出。尤其是得知他是当今六王爷之后,对他更是始终抱着一丝戒备与警惕。
    他察觉到顾盼的疏离,今日忍不住就想彻底弄个明白:“总觉得……你如今对我实在太客气了些,不如在东瀛山上那段时日真心。”
    “殿下贵为王爷,民女岂敢高攀,自当对王爷客气一些。”
    萧楚何心神一乱,黑子落在了无关大局的边角。
    “盼盼,你还在怨我骗了你?”
    顾盼避而不答:“王爷这一步下错了。”
    他一开始便骗了她,也实属情非得已。他知道自己王爷的身份瞒不久,可当真暴露在小姑娘面前时,王爷这个尊贵的身份并不能带给他丝毫得意。王爷的身份谁不觉得霸气呢,可他一点也不觉得风光,甚至想带着无措逃走。
    他这个王爷,并没有众人想象中那么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而他大概也......没那么顺心。
    萧楚何的声音有些发涩:“我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你不必对我如此客套。”
    顾盼不答话,思索半晌便落下手中白子。是平静湖面投下的石子,惊起滔天波澜。
    一步错,步步错。萧楚何方才只走错了一步,却给了小姑娘可趁之机,冲破黑子的包围圈死而复生。黑子再拦,已经拦不住了。
    这一局,黑子必败。见胜负已成定局,萧楚何端起一杯热茶,茶杯中升腾的渺渺烟气朦胧了他的神色,叫人愈发看不清晰。他垂眸不语,眼神盯着落在罐盖里打转的黑子。
    明明是萧楚何必死之局,可顾盼并未落子。
    萧楚何漫不经心道:“为何不下?”
    “方才那最关键的一步,分明是因为你下错了,我才能得此良机。这一局,算不得我赢。”
    顾盼说罢把手摊在他的眼前,掌心里正是那枚能杀死他的白子,在昏黄落日下闪烁着温暖的橙光。
    见萧楚何抿唇不语,顾盼又往前送了一下那枚白子:“这枚白子下在哪里,还是由王爷决定吧。”
    顾盼见萧楚何久久不语,权当他默认同意,将棋子塞进了萧楚何空着的手心里,拿起茶壶自顾自倒了杯茶。
    萧楚何看着掌心的棋子,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似乎有些释然,长长吐出一口气:“不下了,是我输了。”
    她这个底色纯白的笨蛋,若要在无边黑暗里活着,叫他如何忍心。
    萧楚何不下,顾盼又拿起一枚白子,落在一个无关紧要的地方。
    一局终了。
    顾盼拿起茶碗,摇摇头:“王爷没输。”
    顾盼并不是小口抿茶,而是一股脑抬头喝干净,而后把小脑袋趴在石桌上,一只手枕在下巴上,一只手拨弄着棋子玩,没有丝毫贵□□雅的仪态。萧楚何直挺挺绷着的背颈也松下来了,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坐在棋桌前,甚至也不顾礼仪的,一只手托着腮帮子看她。
    按往常,他绝不会做出这种不守礼的模样。
    转眼一看,天色已经从白转暗,顾盼淡淡道:“时辰不早了,民女该回家了。”
    顾盼这么一说,萧楚何才觉回廊里拂过来的风也变得冷了。萧楚何尚不满足于这短暂易逝的时日,顾盼已站起身来,走向那长长的回廊。
    顾盼给的白棋子还在萧楚何的手心里,被他猛的握紧,硌得他手心生疼。
    他加快了步伐追上去,伸手将顾盼捉住,拽紧了她的手腕。
    顾盼也有些恼了,挣开萧楚何的手:“你到底要干什么?”
    萧楚何只好抓住她的衣袖:“我只是想和你再多待一会儿。”
    顾盼皱眉抽回自己的衣袖:“天色已晚,王爷再留我,不觉得有些不妥吗?”
    萧楚何假装听不懂:“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顾盼强忍着把萧楚何胖揍一顿的冲动,声音里的气急败坏格外明显:“王爷若再如此,我就……”
    顾盼的话突然止住,呼吸微顿,浓郁的龙涎香气息伴着一点淡淡茶香飘入鼻端,萧楚何一只手撑在长廊的石柱上,俯身凑近了她,声音低哑:“你就如何?”
    萧楚何神色淡淡,并未露出他一贯如常的笑意,也没有往日的慵懒神情。顾盼这才发现,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并不纨绔,反倒透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意。可顾盼却隐隐觉得,这才是他卸下防备,终于显露出来的一点真实。
    萧楚何堵在顾盼身前不动,小姑娘怒气冲冲瞪了他一眼。这一眼又气又媚,萧楚何只觉骨头都要酥倒,情不自禁俯下身。顾盼一把推开他。
    他方才,是要亲吻她吗?
    顾盼深吸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的心绪:“民女已有婚约在身,还请王爷自重。”
    萧楚何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神情满是无辜:“定了亲,不是还可以退亲么?”
    第39章 王妃
    顾盼不可置信般瞪大了眼睛, 而后嗤笑一声:“王爷还真会说笑,民女与少卿大人两情相悦情投意合,为何要退亲?”
    萧楚何歪头想了想, 用手中折扇的扇骨轻轻敲了敲下巴, 漫不经心道:“你不愿退亲,又怎知晏初也不愿退亲?”
    “阿初才不会退亲, ”顾盼当真有些恼了,“王爷如此挑拨我们二人关系,实在算不上什么君子。”
    萧楚何不怎么在意小姑娘说他是不是君子, 紧紧盯着小姑娘,如丛林里的猛兽紧紧盯着自己的猎物:“盼盼又怎知, 那晏初就会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对你?盼盼可愿和我赌一把?”
    面对萧楚何灼灼的目光,顾盼并未移开眼神, 毫不畏惧地直直看进他眼睛里:“赌什么?”
    “赌……”萧楚何摇了摇折扇,慢条斯理说出下半句,“赌晏初一月内退亲,如何?”
    顾盼霎时拧紧了眉心,不知萧楚何又在耍什么花招。她心底隐隐不安, 冷声道:“我为何要赌?我与阿初早已定了亲,不久便会成亲,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何须他人置喙。我看这个赌, 王爷必输无疑。”
    顾丞相不知训斥过小姑娘多少次没心没肺, 顾盼依旧活得悠然自得,生就一副不记仇的性子,什么事什么人都不往心里放。可唯独今天,听了萧楚何一席话, 生出了一点杀意。
    萧楚何逼近了一步,如影随形的是难以忽视的压迫感:“盼盼又如何能笃定,我必输无疑?你若嫁到我六王府来,做个王妃岂不更是逍遥自在?更何况,若我能夺嫡登上皇位,你便是我的皇后,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
    这话着实有些大逆不道,萧楚何敢在顾盼面前说出来,想必已做好了万全准备,不怕她故意说出去。况且当今太子昏庸无能,被废是迟早的事,众皇子暗中夺嫡已不是什么隐秘之事。
    顾盼眯了眯眼睛,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王爷怕是太高看自己了,倘若被退了亲,我就算嫁给一个乞丐,就算嫁给一条狗,也绝不会嫁给王爷。”
    顾盼说罢又有些后悔,为逞一时口舌之快得罪了王爷,以后怕是没她好果子吃。但立时又有些释然,丞相府与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谅他也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举动。
    萧楚何从小被娇惯的上位者脾气也忍不住有些发作,一出口便是教训人,一些话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我劝你不要不识抬举!还说什么宁愿嫁给乞丐嫁给一条狗,你如此任性耍小孩子脾气,顾丞相也绝不会答应!”
    无边怒火中,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话已说出口,萧楚何又开始忐忑不安起来。他说完才懊恼地意识到他再一次词不达意,可说出去的话却是收不回来了。他方才的语气是不是太生硬了?她会不会生他的气?
    萧楚何身份尊贵,顾盼又何尝不是娇惯着长大的,何曾受过这等气,也呛声道:“我想嫁给谁,和王爷有什么关系?王爷和民女本就不是一条路的人,还是少来干涉民女的事。”
    萧楚何又想了想,执拗地说:“盼盼,你还在怨我骗了你吗?你觉得我有心计有手段,不再是你认识的那个单纯的何楚吗?”
    顾盼摇摇头,真心实意道:“我知你有你自己的难处,这件事我也从未怨过你。我知道你那么说只是想保护你自己,毕竟彼时我们不知对方身份,思虑周全没什么错。换做我,我也会这么做。”
    萧楚何神情依旧有些低落,嗓音低的如同自语:“可我情愿你永远不要知道这些。心机权谋,不是什么好东西。”
    声音消散在风里,顾盼没听清。萧楚何又低低开口:“你既不怨我骗了你,又为何不愿嫁给我?”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此时他眼神里那一丝期许是多么小心翼翼的可怜。
    顾盼觉得他有些不可理喻:“我不愿嫁给你,不是因为怪你骗了我。”
    萧楚何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他当真不懂。
    顾盼还没见过比她还不开窍的人,急声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就算阿初骗我欺我瞒我,我还是会嫁给他。而你有没有骗我,对我根本不重要,我又何必因为这种事心生烦恼?”
    只一句话,轻易便把萧楚何捅了个对穿,心口紧紧的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钳住了,深深勒出痕迹来。他几乎时时刻刻为此事担忧,生怕顾盼因为他的欺骗而疏远他,到头来她根本不在乎,他有没有骗她于她根本无足轻重。他以为顾盼对他冷淡是因为他王爷的身份,却原来只是单纯不喜欢他这个人。他早就料到顾盼会拒绝他的求娶,还以为这痛苦不过是干脆而猛烈的一刀,却原来是一种不见血的,折磨人的,与日俱增直至死亡的痛。
    仆人在院里点了烛火,地上映出他一个扭曲的黑色残影,似乎要将他吞噬。心底的寒意,是这一盏灯火暖不透的。今日的他格外反常,无时无刻不揪着一颗心,害怕自己会做出什么不得体的行为。他也不懂该如何发泄这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只能愈发手足无措无所适从。
    顾盼的鬓边落了几缕碎发,萧楚何想要伸手替她去拂,还没碰到,又缩了回去。
    其实顾盼说的也没错,二人本就不该相识,顾盼选择嫁给谁,他也无权干涉。
    多年的勾心斗角早已磨砺了他圆滑的性子,自幼时他已学会处变不惊,但在内心深处,他只是一个害怕寂寞的小男孩罢了。奢侈浮华的宫殿对他来说,更像是一个枷锁。如果那日顾盼不曾把他带到小木屋,他又何必拾起那些早就忘却的,该如何与人真心交往,该如何感知温暖,该如何像个普通又正常的人一样生活。
    他这一生经历过许多夏天,却只记得那天的温度有多么灼热,仿佛能烙进人心里。
    第40章 风雪
    出乎意料, 萧楚何没再为难她。顾盼回府后愈发心慌,忖度了半晌,还是把这一切都一五一十写了下来, 遣信鸽捎带给了晏初。
    不多时, 鸽子已捎来了回信。
    第二日一早,小姑娘才醒来不久, 连头发也来不及梳,便跑到丞相府门口等着晏初。
    冬日呼啸的冷峭寒风毫不留情把小姑娘整个裹住,脚下的雪已经积的很厚了, 寒意透过鞋子窜了上来。
    远远的,晏初便看见了等待他的小姑娘。
    雪花飘飘扬扬洒下来, 天地间皆是白茫茫一片,唯有一个红衣小姑娘是皎白雪地里唯一的色彩, 如同白纸上一抹浓烈朱砂。
    小姑娘的唇一开一合,可声音却被呼啸的风雪给吞噬了,晏初看不真切,只好问他:“盼盼,你在说什么?”
    顾盼弯了弯唇角, 用尽全力呼喊:“阿初!”
    小姑娘呼喊的声音太大了,惹得长街上零星几个行人都侧过头来偷瞧。小姑娘一点也不害臊,迈着小碎步跑到晏初身边, 扑面而来的寒气让顾盼的身体打了个颤, 哆嗦着紧了紧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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