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榑微笑:“好的, 您系好安全带。”
    姜瑶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以后能不用敬称了吗?我实在当不起您的一个‘您’。”
    车开了出去, 东榑目视前方,答道:“只要您不觉得冒犯。”
    “不冒犯不冒犯。”姜瑶自在坐着,打了个哈欠,“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我早就把你当做朋友, 朋友间您来您去蛮奇怪的,以后你可以直接叫我姜瑶,也别叫‘姜小姐’, 你觉得呢, 东榑?”
    东榑顿了顿, 眉头微拧,有些纠结。过了两三秒,他诚实道:“我在心里试了试,感觉直呼人的名字不礼貌。”
    姜瑶笑了一下, 也不逼他,“那行,那你保留‘姜小姐’,不用‘您’。”
    “好的。”他顿了一秒,“谢谢您……你。”
    姜瑶闭上眼,觉得东榑挺可爱,有一种正直的憨性。她又打了一个哈欠,漫不经心说,“哪里,我才要谢谢你,谢谢你帮忙照看我的工作室。”
    “举手之劳。”
    “不管是不是举手之劳,总之很感谢啦!”
    两个人有的没的聊了半程路,当车子驶离市区进入郊区后,路边的景色黑下来,喧嚣的都市声音没有了,姜瑶困倦的感觉达到顶峰,她渐渐没了声音,偏头睡过去。
    车厢内瞬间安静,落针可闻。
    被迫聊了一路的东榑小心翼翼吐出一口气,目不转睛盯着前方。然后,他悄悄往后瞧了一眼,飞快收回目光,仿佛一切没有发生。
    神坐在后面,半程无话。
    傻子都看得出来姜瑶是故意的。
    神会生气吗?东榑那一眼看得不真切,他好像很平静,又好像脸色不太好,但是又没有打雷,东榑捞不准。
    给神摆脸色的,姜瑶古今第一人。东榑忐忑中又有些佩服。
    车子在沉默中上山,一个小时后,停在暾明别墅外面。
    东榑熄了火,于半明半暗的月光中问神:要叫吗?
    姜瑶睡得正熟。
    说来也奇怪,姜瑶明明连着三天闭不了眼,一闭眼就是梦境,偏偏上了车就开始哈欠连天,撑了半截,最终没撑过去,一头栽进瞌睡中,睡得不知今夕何夕。
    神没有回答东榑的话,直接从车内消失了,下一秒,又蓦地出现在副驾驶车门前,门自动打开,他将人抱起,消失车前。
    姜瑶被放上床,被子自动盖上她的身体,她睡梦中嗅到熟悉的味道,不自觉往被子里钻了钻,整张脸都埋进被子里。
    神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消失了。
    没过多久,姜瑶突然惊醒,一下子从床上坐起。她发现已经到暾明别墅,自己已经躺在床上。
    谁抱她上来的呢?
    噩梦带来的疲惫感瞬间被这个问题的答案带走,姜瑶有些不确定地想:是他吗?
    暾明别墅总共就两个人。
    她抿抿唇,一边无法想象那个场景,一边想到自己在车上做的傻事懊恼不已。
    太幼稚了,实在太幼稚了。
    如果在意他之前的态度就应该当场直说,要不答应了就既往不咎,怎么能突然别扭成这样,既让东榑难做,又让他难堪,还让自己落了个阴晴不定的印象。
    姜瑶平常绝不是这样的性子。但是那一瞬间袭上的别扭又确实很真实。
    她花了好一阵平复乱七八糟的心情,抱膝坐在床上,打开手机看起综艺来。
    没过一会儿,她脑海中响起一个深沉磁性的声音:“姜瑶。”
    姜瑶一愣,按下暂停,目光在房间里逡巡了一圈,没有发现人。
    幻听?
    她重新按下播放,几秒后,她脑中再次响起神的声音:“姜瑶。”
    姜瑶确定不是幻听,她在心里回应:什么?
    “没关系。”他说。
    姜瑶一愣。
    神的语气平静、低沉、庄严,好像什么都不值得挂心上,好像多大的错都能被原谅,好像姜瑶在执着什么他都明白。
    然后他说,没关系。
    神说出口的“没关系”不是人的没关系,人的“没关系”是安慰,是怜惜,是偏爱,透着人的情感和选择。神的没关系就是没关系,冷静的、字面上的、仿佛定论一样的,赦免。
    姜瑶此刻需要的,正是这种冷静的判定。
    姜瑶在黑暗中垂下眼,说:“就是太晚了。”她这句话之后安静了很久,“小时候没有看到的真相,长大了看到了,虽然明白了他们的苦心,但是对于成长来说,已经没用了。”童年阴影塑造了她某一部分性格,坚硬成型,或许一辈子无法改变,或许要再花十几年改变,但这都将会是一个漫长而辛苦的过程。
    “我确实最爱自己。”她似乎陷入了和谁的对话中,神没有出声,静静听着。
    “父母或许真的付出一切爱着我,但我回报不了同等浓度的感情,不仅仅是没有,也是不愿意。温柔地爱他们,有距离的爱他们,尽可能的满足他们不会伤害到我的需求,除此之外,有关我自己的人生,我不愿意牺牲以成全和平的亲子关系。如果有一天过界了,我也绝不会因为他们曾付出这么多而委曲求全。”这是姜瑶一直努力在做的,即便知道了童年阴影的真相,姜瑶也没有改变想法。
    “我也很爱钱。”她声音平静,“爱不会让我有安全感,钱会。”
    一套只属于自己的房子,一张存款不少的银行卡,一种可以赚钱的手艺,有这些东西在,她就觉得生活很好,她就可以爱,也能享受被爱,也会觉得天阴天晴各有美好。
    她经历过没钱的日子,知道没有钱的日子多么鸡飞狗跳。人每天为生计奔波,挖空心思节省,无法爱人,无法体面,任何鸡零狗碎的事情都能成为情绪崩溃的稻草……这样的日子,她已经感受够了。
    所以钱就是她的安全感。
    “我也真的不愿意结婚。”姜瑶说出口后,意识到神在听,她顿了顿,说了下去。
    “最开始确实是因为父母的婚姻。我小时候常常在想,既然他们在一起有这么多不快乐,每天都要吵架,一直在消耗生活的热情,明明是睡在一起的关系,却偏偏一开口就没好话——这样痛苦地在一起,为什么不分开?”
    “这样的婚姻让人恐惧。”
    “后来却是因为我自己。”姜瑶看着反光的绿丝被,手抠了抠,“我最爱自己,最爱钱,一个人自由自在,不想爱什么人。”
    说完这句话她就静下来,房间里很久很久没有声音。
    她把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她故作冷静,好像什么都想明白了,也打算继续这样下去。
    若果真如此,她就不应该三天睡不了觉。
    神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也知道她没说的是什么。
    姜瑶确实把自己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她没有完全按着她说的那样做。
    她愧疚,后悔,心疼。她无法面对姜父姜母。迟来的真相不是没有作用,它打破了姜瑶辛辛苦苦完成的与自己的和解,她需要重新和解一次。这是很辛苦的过程,旁人无法帮助。
    她心软,眷念,期待,想是一套,做是一套,面对父母的时候,她没有她说的那么冷酷。她始终怀着幻想,希望在做自己的同时,能得到父母的认同。
    但她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她不是不想爱任何人,而是不敢爱。
    爱于她来说,就是给人以伤害她的权利。
    她害怕。
    而偏偏她在此刻对神动了心。
    她的最后一句话,嘴上的意思是:“我不会爱你,你也别爱我。”实际上却是——你能不能先爱我?对我耐心一点,好吗?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下是她的示弱。
    姜瑶等了很久,没有等到神再次开口,她有些失落地想:他走了吗?
    下一秒,神出现在房间里。
    姜瑶眼神微闪,目光移到别处,手指抠了抠被子,她有些心跳失常。
    “睡吧。”他说。
    “哦。”姜瑶躺下去,被子拉到顶,闭上眼。
    过了一会儿,她悄悄睁眼,发现神还站在床边,姜瑶立马把眼睛闭上。
    反反复复三次后,姜瑶有些尴尬地想:为什么还不走?
    “我不走。”
    姜瑶睁眼,有些委屈地看着他:“你不走我睡不着。”
    两个人目光相触,“我走了你也睡不着。”
    姜瑶眨眨眼——也是哦。下一个念头紧跟着冒上来,这是干嘛呢?
    “陪你。”
    姜瑶心重重一跳。她心慌别开眼,在乱七八糟的想法冒上来之前,她忙道:“我们能打个商量吗?”
    “什么?”
    姜瑶耳朵尖微红,“别再读我的心思,可以吗?”
    “为什么?”
    姜瑶咬唇,迂回着:“人吧,心里的想法千奇百怪,有些想法吧,人一辈子不会去做,但是就是会想一想。没有一个人的内心经得住推敲,有些想法也不过是一闪而过……您这样时时刻刻读着我的心思,挺没安全感的……”
    姜瑶眼神闪烁起来,“我不过是一个凡人,这样心理压力好大的……”
    神沉默了一会儿,“好。”
    姜瑶眼睛一亮,“真的?”
    神看着她眼睛,“神无假话。”以他现在对姜瑶的了解,已经不需要读心了。
    姜瑶放下心来,打了个哈欠,“我好像有一点点困了。”
    “睡吧。”
    姜瑶拉了拉被子,只露出眼睛瞧着他,“你呢?”
    “我不走。”
    姜瑶被子下的嘴角情不自禁翘起,她咳了咳,故作自然问:“就站在那里吗?”不等神回答,“你坐着吧。”眼睛期待地看着他。
    她的床边有一把椅子,是上次拿进来的,没有搬走。神没有说话,坐下了。他身高腿长,坐下后长腿就抵在床边。
    姜瑶悄悄往床边偏了一点点,被子下的手挪啊挪,挪到被子边缘,不动了。她闭上眼,在心里轻声道:晚安。
    神看着被子边缘微微鼓起的一小块,她的手距离他的膝盖不过五厘米。神没有动,神色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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