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说贤王是淡泊清高不适应官场黑暗,沈元洲是怎么都不肯相信的。早在他登基头两三年, 他被老四暗算重疾在身不时昏迷,全靠当时年纪不过十二三岁的沈元礼替他顶住政务才没让朝臣生疑朝堂起乱。
    有能力,有手段,目光深邃透彻,对朝局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偏偏是这样一个贤亲王,在几年前突然与他疏远,为了逃避政务不惜自毁名声,做出一副放浪形骸的模样。
    别看沈元洲削起作反的兄弟们来毫不手软,对沈元礼他是真心的。甚至他早就想好了要在内阁中设个总理大臣的职位,位列左右丞相之上,就交给沈元礼去当。
    “你是怕我忌惮你揽权,到时候兄弟都没得做?”沈元洲剥了个橘子分一半给沈元礼,毫无形象的一边嚼一边说话:“若是因为这种狗屁原因就大可不必,朕又不是傻的,连你都忌惮我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沈元礼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沈元洲也不逼他,反而笑道:“我前两日和锦婕妤玩了个游戏,今日咱俩也玩一玩。我问你答,不必你解释,只需点头摇头就行。”
    “皇兄……”
    “叫爹也没用,要不然我问你答,要不然再给我顶一个月的班。”
    沈元礼想我叫你爹你也不敢应啊,不然我娘怎么办?心知这位老哥今儿是打定主意要刨根问底,可怜的贤亲王只能憋屈点头,等他哥出招。
    沈元洲嘿嘿笑:“朕也不为难你,若是你觉得为难的问题只管不点头不摇头晃过去就行。只一点,不许说谎,不然——”
    “知道知道,不然就给您顶一个月的班嘛。”沈元礼有气无力的看看窗外的天色:“您快点儿啊,臣弟还要去给母妃请个安,天黑了可不方便了。”
    “那行,朕问第一问,你是不是怕入朝了与朕兄弟阋墙?”
    沈元礼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
    “那你是真的对朝堂全无好感,不能为朕分忧?”
    沈元礼略犹豫了一会儿,仍是摇了摇头。
    “所以是有难言之隐。”
    沈元礼点头。
    “是因某个人还是某件事?算了,朕重新问过,可是因为某个咱们都认识的人?”
    沈元礼顿住,不说话也不动作了。
    “那看来就是了。”沈元洲不怀好意的点点头,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那人是个女人?”
    “……皇兄您这么问就没意思了嘿。”沈元礼梗着脖子顶嘴:“您这是诱供,臣弟拒绝回答。”
    沈元洲却是不放过他,定定看他道:“哪个女人有这般能耐?你说出来给朕听听,让朕心里也有个底,总好过日后胡思乱想疑神疑鬼,那才是伤了兄弟和气。”
    沈元礼无奈叹气:“臣弟说了您不许生气啊!还要听臣弟解释!”
    沈元洲一抬下巴示意他快说。
    沈元礼更加无奈:“就是皇贵妃——嗯,前皇贵妃小李氏。”
    “她?”沈元洲皱眉:“你喜欢她?”
    沈元礼明晃晃的翻了个白眼:“不是臣弟喜欢她。事情是这样的——”
    当初先皇后走的急,陛下朝堂不稳,继后之位成了陛下拉拢人心的那根吊在毛驴眼前的胡萝卜。往后一两年局势才渐渐清明,虞太傅长孙女虞玉清的才名传遍京城。所有人都当帝王要与帝师虞家结亲,谁也没想到皇太后会凭一己之力ko了虞氏小姐,再塞一个李氏女进来。
    皇太后有她自己的办法,第一条就是温水煮青蛙,常常把李氏小姐召进宫中伴驾。还不止李馨儿一个,几乎李家适龄的姑娘都在宫里住过一段时间。
    沈元礼摊手:“我母妃那时候就看好了小李氏,与我唠叨了几百遍让我娶了她,说她自己与太后是情同姐妹,我娶了太后的侄女儿是亲上加亲。她还跟我说已经与太后商量过,等您开完选秀就给我们赐婚。”
    他老老实实低头承认:“我还去延寿宫里偷偷看过李小姐呢,也没觉得多好看,不如我娘吹的天花乱坠。可谁知道半年后她成了皇贵妃——那臣弟就觉得心里膈应么。”
    沈元洲无语:“就因为这个?”
    “这个还不够?”沈元礼委屈的瞪大了眼睛:“我那时候才十五岁!第一次憧憬娶妻啊!快到手的未婚妻突然变成嫂子,您知道我有多郁闷吗?郁闷的怀疑人生啊!”
    哪怕他与皇贵妃并无私情,甚至两人从未有过相处,但事关男人的帽子颜色,亲兄弟也是要翻脸的好吗?
    ——又不是什么宫廷谋逆巧取豪夺的嫂子文学,他选择隐忍不发退让避嫌是唯一的可行办法。
    沈元洲以己度人,也觉得要毫无芥蒂的接受这种变故确实太难。再算算时间,沈元礼正是从那时候开始与他分生了,无缘无故闹脾气闹了小半年,后来虽然和好,却再不肯沾染朝政。
    虽然但是,皇帝陛下还是觉得自己冤枉的很:“朕与你是什么感情你心里没数?母后和妃母瞒着我你不能告诉我?若是我知道,肯定能顶住母后的压力把李氏许配给你,也不至于让我不明不白的当了夺人妻子的恶人。”
    沈元礼继续翻白眼:“臣弟怎么知道您对李氏是怎么个想法?万一您对她有意思呢?就算没有,两兄弟抢一个女人很好听吗?您不嫌丢人臣弟还觉得抬举了李氏呢!”
    沈元洲嘿笑:“可见你对李氏也没什么好感么。那还记仇这么久?”
    沈元礼还以皮笑肉不笑的拱手:“如今却是要多谢您的恩典,不然她那些手段可就用在臣弟的后院了。”
    沈元洲想到李氏做出的那些事儿也觉得倒胃口。沈元礼挠挠头继续解释道:“其实拐过弯来就想通了,更别提跟您记仇。只是那时候已经玩出兴趣来了,就觉得远离朝堂也挺好的。”
    皇帝陛下盯他:“一玩就玩了五年?”
    沈元礼无赖:“五年还多啊,您看看李家大老爷,五十多了还玩儿呢,以臣弟的体魄怎么着还能再玩个三十年吧?”
    皇帝陛下并不想和他说话并向他扔了个橘子。
    沈元礼剥橘子,剥好的橘肉分老哥一半。
    “那你现在到底什么个想法?”沈元洲捏着半边橘子和兄弟在金殿角落排排蹲:“我是真忙不过来,希望你来帮我一把。不必天天上朝,但好歹牵制住周老狐狸。”
    王丞相年纪太大,周丞相则锐意进取,此消彼长之下,朝局已经有些许失衡。在沈元洲找到储相人选之前需要一个天然位高权重有话语权还与自己一条心的狠人来镇场面,而在他心里,再没有比沈元礼适合的人选。
    他不吝于和沈元礼交底:“我前两天见了老九,想看能不能给他个机会把他扶起来。结果——”皇帝陛下一脸看到翔的表情:“烂泥扶不上墙还想着和朕争位子?!要不是朕这几年修身养性,能请他立刻收拾包袱去给父皇作伴。”
    让兄弟们给先皇守陵可是他的保留节目,出于孝道,朝臣甚至都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沈元礼嗤笑:“您修哪门子心养哪门子性了。”在朝臣眼中明明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残暴不仁。
    不,甚至比以前直来直去的残暴更可怕,现在是个把人养肥了再杀的老丨阴丨比,收拾的人心肝儿疼。
    第39章 女人如衣服
    “啧。”沈元洲面对沈元礼的鄙夷目光不以为意的摇头:“李家那是个意外。毕竟是母家嘛, 又不能一点儿小事都拉出来打板子。”
    可不得把小事积少成多,积到天怒人怨, 积到李家永不能翻身才彻底铲除?只是他还是低估了李家造孽的程度,以至于结案后气的两天都没好好吃饭,最后还是刘平顺找来锦婕妤把任性的皇帝陛下给镇压了。
    想到他的小姑娘,沈元洲下心中一软,下意识的看天色:“时候不早了,你去给妃母请安吧,锦婕妤也该过来用膳了。”
    沈元礼撇嘴。
    皇帝陛下拍拍他的肩膀轻笑:“不是说要去庄子看雪么?今年就让你再玩几天, 等明年朕开笔办公, 你就来给朕当个总理大臣,好好给朕收拾了周丞相那个老狐狸。”
    “行吧。”沈元礼摆摆手往外走,背影可以配上一个萧瑟的bgm。沈元洲只觉得了却心中一桩旧事, 分外畅快之余, 十分期盼锦婕妤立刻出现在他面前听他好好倾诉一番——
    比如,“如何与亲弟弟推心置腹顺便拐他来给自己当牛做马还要他卖命兼挡刀子”?
    今天也是实名同情贤亲王的一天!?轻?吻?最?帅?侯?哥?整?理?
    ……
    沈元洲如何洋洋得意不提,乾元宫外, 沈元礼一步步往外走,在拐角处迎面遇上一名绿衣女子袅袅而来。虽低头看不见容颜,却也能惊鸿一瞥身材窈窕,轻盈的仿佛他王府正院门庭上养着的一只红嘴相思鸟。
    唐莹还记得这位是陛下倚重的贤亲王殿下,忙屈膝行礼道过万福。沈元礼不敢受她全礼,偏过身子避让, 抱拳口称“见过婕妤娘娘”。
    两厢见过,继续各走各的路。只贤亲王行到下一个拐角处,还是没忍住顿足回眸,目光所及却是一片血色残阳。
    伊人早已不知所踪。
    “王爷……?”沈元礼身后的亲随胆战心惊的出声。
    “没事, 时间不早了,赶紧去给母妃请安后就出宫吧。”
    锦衣渐远,消失在宫墙尽头。而唐莹全不知贤亲王的回眸,已经欢快的扑进了沈元洲的怀里。
    “陛下陛下,您猜妾带了什么来?”小姑娘从清玻手里拿过食盒,得意的冲他眨了眨眼:“今儿妾请您吃菊花豆腐。”
    沈元洲好奇的往里头看:“什么菊花豆腐?用菊花煲的豆腐盅?”
    唐莹嘿嘿笑道:“才不是啦,您稍等片刻,妾给您变个戏法。”
    沈元洲含笑站在桌边,由着她将托盘里的东西一件件摆出来。小姑娘似模似样的撸了袖子拱手道:“妾要开始了,您可看好了。”
    白葱手指将圆形的豆腐块托起,沈元洲才发现上头被细细切过无数刀,底下却是连在一起。用清水漂去浮沫,散碎的豆腐团装进白瓷半透的小碗里。滚烫的高汤沿着碗壁倾倒,豆腐团渐渐绽放为一朵盛开的瑶台玉凤,丝丝缕缕的花瓣在汤水中飘荡,并清香扑鼻,果然是十分有趣。
    “这不是和文思豆腐一样么。”沈元洲看的开心,嘴上偏要故意逗她。
    唐莹让人将浸好的豆腐拿到小厨房上锅蒸半刻钟,还抽空冲他摇摇手指不屑道:“可见您外行了吧?虽然这菊花豆腐用的是文思豆腐的刀工,可真要说菜系,应算是与上汤白菜一脉才对。”
    她掰着手指显摆道:“文思豆腐不过是把豆腐切细丝煮汤,简直毫无技术含量。这菊花豆腐却不然,真正的重头都在这汤里。有道是无鸡汤不鲜,无鸭汤不香,无骨则汤不浓,无火腿则汤不美,这高汤乃是魏姑姑用鸡、鸭、肘子加火腿小火慢炖了两个多时辰才得的,一会儿准能鲜的让您恨不得把舌头都咽下去。”
    沈元洲不做声,心想自己确实馋了舌头,总归夜里能得偿夙愿,倒不妨听她在这儿嘚吧几句,权当提前给了利息。
    唐莹说话间,蒸好的豆腐已经端上来。在花心点缀一枚枸杞,锦婕妤得意洋洋的推到陛下面前:“您尝尝看,是不是特别美味?”
    确实是美味的。豆腐丝滑爽口,高汤鲜甜无比。一口闷进嘴里,仿佛有生命力一样从喉咙里一直滑进胃里,还有浓郁甜香在口腔中丝丝缕缕的萦绕。
    眼看陛下周身气势在美食的安抚下变得温润,唐莹赶紧挥手喊刘公公让人摆饭。沈元洲今日心情本就不错,看在小姑娘的面子上更是多用了小半碗碧粳米粥,差不多算是赶上他平日里的正常饭量了。
    吃过饭自然是要聊聊人生聊聊理想聊聊诗词歌赋和星星月亮太阳。有上次聊着聊着爬起来吃夜宵的经历,皇帝陛下先定下规矩:他说,锦婕妤听着就好。
    唐莹也不在乎,一手撑着下巴听皇帝陛下说小时候的事。实则自从沈元洲在景华宫里中毒——以毒攻毒——之后,他就很喜欢说些往事给她听。这次说的便是沈元礼,小孩儿以前怎样乖巧,如今又怎样不给力。
    说着说着皇帝陛下又笑了:“我今儿才知道他犯浑的缘由,你可能猜到是什么?”
    唐莹秀气的打了个哈欠摇头:“男人心海底针,谁知道你们想什么。”
    “诶这话不对。”沈元洲歪楼:“明明是女人心海底针。”
    唐·女人·莹表示不服:“女人怎么海底针啦?女人想的除了相夫教子就是衣服首饰美食,和男人有关的便是夫君的爱宠,给些耐心哄一哄就好了。反而是男人,谁知道他摆个脸色是因为在衙门里和同僚谈崩了还是对桌上饭食不满意?我娘就说从来不猜我爹的心思,因为怎么猜也猜不明白。”
    “你爹还敢给你娘摆脸色?”皇帝陛下觉得稀奇:“我一直以为唐夫人对唐大人管教的很得当。”
    “嗯,怎么说呢。”唐莹手指绕着一缕发丝做沉思状,一点儿没察觉自己在揭爹妈的老底:“比如有一回,我爹发落了一个侍妾,而那个侍妾是我娘给他选的。我娘也没查出那女子做错了什么,可我爹就是不要她,一定要将人提脚卖出去。”
    沈元洲跟着沉思:“可是那女子贪得无厌讨要东西?或是被唐大人的政敌收买泄露机密?”
    唐莹扑哧一声笑了:“那侍妾老实的很——您听我说!总归我娘能想到的无非是她伺候我爹不尽心,可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偏我爹就是支支吾吾不给个道理。”
    沈元洲摸摸小姑娘的脸颊:“唐夫人肯定要猜疑。”
    “我娘一个内宅妇人能怎么猜?左不过那侍妾是我娘给的,而我爹对我娘有所不满才故意这么作呗。两人生生闹了小半个月,最后我娘从我爹的随从口里才套出了真相——”
    小姑娘发丝散乱的趴在皇帝陛下怀里嘿笑:“您猜怎么着,有一日我爹与龚大人吵架,当夜在侍妾屋里歇息,偏那侍妾不知从哪儿弄了两篇诗文来读,偏那诗文是龚大人家公子所作!”
    “我爹随口说了句‘姓龚的都不是好东西’,那侍妾竟与他顶嘴!我爹气不过,非要将那侍妾卖了。后来我娘把两人都狠收拾了一顿,侍妾送去京郊的宅子里住着,又另给我爹添了两个会说话拍马的丫环,倒把我爹给臊的不行。”
    也难怪唐大人不肯与夫人说明理由,说出来岂不是证明自己是个小心眼儿?还背后说人坏话,还是说的小辈。只这事儿给唐夫人十个脑子也猜不出来,可不是比海底针还难摸着?
    至于唐莹说的龚大人,沈元洲也是知道的——乃是与唐大人这个吏部尚书平级的兵部尚书,一个文能提笔武能上阵的儒将。他儿子龚大少爷是京城著名才子,据传曾连续三年蝉联京中贵女最想嫁的人选之榜眼。
    最后龚大少爷娶了太史令家的女儿,才子才女相知相随,一度是京城最令人艳羡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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