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京城, 北镇抚司。
    陆炳从紫禁城回到衙门里, 已是黄昏了。
    陆炳不是傻子,他明白嘉靖叫他出来的真正意思, 他把皇帝的话反复思量,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那个想刺杀皇上的人,是李芳。
    陆炳眉心愈加紧皱,却还是不声不响地走回了北镇抚司。
    按一般情况, 君主总会使用苦肉计感动手下忠臣, 让其把那些自己不好动手的罪臣铲除,这叫借刀杀人,这种戏码在暗流汹涌的朝廷中上演了也不知千遍还是万遍。
    但陆炳不是旁人。
    若他真因嘉靖的话动了真情, 脑子一热而后把李芳除掉,他就不是陆炳了。
    不是与严世蕃并称大明三大奇才的锦衣卫指挥使。
    ***
    纵观大明历史, 东厂的势力向来压着北镇抚司一头, 虽然如今在陆炳的领导下, 北镇抚司的权势逐渐超过东厂,但即便如此, 他也不敢轻易动手。
    李芳是司礼监掌印太监, 势力何其庞大,若除掉李芳, 自己会受多少牵连。
    嘉靖不是当初那个天真少年, 陆炳自然也不是那个当初的陆炳。
    何况就算他除掉了李芳, 司礼监四个秉笔太监里又有谁能担当起掌印的重任?
    “陈洪太狠, 黄锦太软,剩下两个,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即便提,又能提谁?”
    陆炳不自觉念出声来,嗤着。
    他思绪良久沉浸在嘉靖和李芳之事中,直到他已经回到了北镇抚司,钱衡走上他跟前,他才回过神儿来。
    十三太保之首附在陆炳耳边说着:
    “指挥使,傅十一的密信到了。”
    陆炳神色一凛:
    “拿给我看。”
    傅十一被陆炳派去江南已经有些时日了,明着是戴罪立功,实际上是监视赵文华和胡宗宪等人,如今正是他给陆炳传消息来了。
    赵文华在江南的贪赃行为陆炳也知晓一二,但如今经过了和嘉靖的谈话,陆炳只盼着严世蕃赶紧从江南回来,朝廷重回三足鼎立之势。
    这样他也能少一些麻烦。
    陆炳接过密信,看着看着,瞳孔却骤然收缩,猛地抬头看向钱衡:“这信可靠吗?”
    钱衡还没看信,一脸莫名其妙:“这是傅十一派亲信专程送来的,我亲自接的,不会有差。”
    陆炳四下看了看,周围有几个锦衣卫尚在当值,他把钱衡带到他的值房,而后才关上门,把信递给他。
    “你先看看吧。”
    按理说,陪在陆炳身边的亲信应该是指挥同知孙卓,即便陆炳退下来,指挥使的位置也应是孙卓升任。可北镇抚司衙门不同于其他衙门的地方,便是它有个十三太保。钱衡是十三太保之首,陆炳向来是把他当接班人培养的,因此也不对他避讳这种事。
    “……《百官行述》?!”
    读着信钱衡直接喊了起来。
    陆炳眼色凝重地点点头:“信上已写得很清楚,这赵文华不知用什么方法收集了朝廷尤其是江南大员的各种劣迹,编了一本《百官行述》,并告知了江南的各大要员,那些官员因有把柄抓在赵文华手里,就不得不听从他的话。”
    钱衡若有所思地道:“这就是顾璘默许赵文华贪赃的原因。”
    “是,”陆炳淡淡笑道,“顾璘为官,虽然表面清廉,但最初为了上位,还是做了一些不法勾当。赵文华抓到了顾璘的把柄,所以……”
    钱衡叹口气:“十一弟在江南这一向辛苦,这次也是让他费心了,他能查出这么大的秘密,估计费了不少力气。再有,《百官行述》对赵文华这么重要,我更怕赵文华有所察觉。”
    陆炳赞许地看向这个最得意的手下:“给傅十一去信问问,看他愿不愿意调回来。”
    “是。”
    ***
    江南。
    翟轶衡安排给严世蕃和萧诗晴的豪华府邸里,一派鸟语花香,春意盎然,气氛轻松悠闲。
    严世蕃终究是个呆不住的性子,在府里闷了几天后,终于忍不住对萧诗晴道:
    “今天我们出去玩玩。”
    翟轶衡死了,严世蕃也去不了青楼,天天在宅子里都快闷坏了。
    他问自己,自己来江南究竟是避难的还是度假的?
    ——当然是来度假的!
    对此萧诗晴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严辛也早就盼着出去逛,因此几人简单收拾一下就出门了。何况现在已是黄昏,选在这个点出去,也不会引起旁人注意。
    严世蕃对江南那些好玩的地方不太熟悉,不过这当然难不倒他,只要直奔最贵的地方去就行了。他先让严辛去预约了晚上江南最著名的娱乐项目江心游船,就带着萧诗晴在街上闲逛。
    这是江南最繁华的街道,怡翠楼也离此不远,街上,随处可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风尘女子在小摊挑着胭脂首饰。女子们买下首饰,留下一串银铃般的娇笑便袅袅婷婷走远了,那互相打趣的声音以及小贩在收摊前最后一波吆喝,带着江南特有的口音,在街上融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
    橘黄色的夕阳斜照着大街,大街一侧的河水映着阳光,波澜粼粼光晕晃眼,整条街道都洒满了闪亮的金光,连行人的衣绸上都被镀上了一层金黄。
    这里的夕阳绝没有紫禁城的惨淡,反而充满了带有生命力的美。
    严世蕃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繁华热闹的景象,眼眸中闪过一丝萧诗晴无法看出的渴羡,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
    三人在街上大摇大摆地溜达着,也在不觉中吸引了行人的目光。
    严世蕃虽然说得是出装从简,但富贵人家的简朴和穷人家的简朴,本来就是两个概念。按照他平时的着装来讲,这确实已经极近简单,但他仍穿着上袖金银纹线,那料子一看就是极好的,手上还戴了个莹润晃眼的翡翠扳指。
    再加上他走在街道中央极尽招摇,那一瘸一拐的步子,也看上去怪异而显眼。
    路边有一个举着把纸伞,穿旗袍的青楼女子,或许看出了严世蕃的财大气粗,直接向他抛了个媚眼儿。
    严世蕃自然见多了这种阵势,淡淡一笑,在与那女子侧肩而过的那一瞬,忽然伸出手,在她的腰上掐了一把。
    自己送上门来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那女子娇笑着转过身来,一双桃花眼嗔怪地瞅着严世蕃,其中却绝没有半分怒意。
    萧诗晴倒是有点受不了,忍不住瞅了眼旁边的严辛,见少年却早已装做什么都没有看见,见怪不怪走自己着路。
    萧诗晴早闻严世蕃之风流,但如今亲眼见到,心里倒还真涌上股奇怪的滋味。
    那女子走到严世蕃身前,也不顾及旁边还站着个萧诗晴,直接将春葱般的手指搭上了严世蕃的肩,微微地点着打旋儿,笑道:“这位爷,要不要去楼上坐坐?”
    “不了,方才约了江心游船,你好好玩儿吧!”
    严世蕃的声音洒脱豪爽,朗声笑道。
    那女子也不多留恋,点了点头,便婀娜着远去了。烟花之地的女子,总有一种别与大家闺秀的爽朗。
    严世蕃就像没在意萧诗晴在旁边是的,继续走自己的路。
    萧诗晴心里却总归是有点别扭。
    她是规规矩矩的学生出身,搁在古代那就算是个文静闺阁女子,看着当街调戏的场面总归是不适。
    又一想到严世蕃是首辅之子,首辅换算成现代的官职是什么,她也就抿了抿唇没敢说话。
    何况,自己与严世蕃又不是什么夫妻关系,只是偶然被拴在他身边的民女罢了,他怎么样,关自己什么事?她默然自语。
    正在这时,严辛的声音忽然响起,少年展着神色,指着远处一个摊子道:
    “少爷,你看那边有好玩儿的卖!”
    严辛的性子本就活泼好动,到了江南这个远离朝廷尔虞我诈之地,也就褪下了那层束缚。
    严世蕃被兴奋中的严辛拉走了,萧诗晴一下就被落得很远。
    ***
    这一边,严辛虽然拉着严世蕃走到那摊子前,却并没有谈要买什么。
    严世蕃疑惑间,严辛看了眼远处的萧诗晴,回过头悄声问着:
    “少爷,要不要去怡翠楼玩玩?”
    严世蕃一怔,抿唇半晌,随即摇了摇头:
    “算了,萧诗晴和她们不一样。”
    他语气淡淡:“那些事,毕竟不能在她的眼前做。”
    轮到严辛愣住了。
    严世蕃京城公务繁忙,难得到江南一趟,按以往惯例,青楼一类本是必去的地方,但见严世蕃这样,严辛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道:“是。”
    严世蕃却笑了笑,忽伸手拍了拍严辛的肩,严辛被这动作吓得赶紧低下头。
    严世蕃清楚萧诗晴这小姑娘是什么样的人。
    他不是不想去怡翠楼,但今天既然带萧诗晴来了,便是多多少少把她算作自己身边的一份子。
    若她还是那个初次谋面时的民女也不必考虑什么,但如今么……他总还是不愿做些她不喜欢的事。
    他目光回到眼前这首饰摊子上。
    ***
    萧诗晴往严世蕃这边走着。
    由于严世蕃和严辛是背对着她的,她也看不见他们在干什么,只能看到他们在嘀嘀咕咕,背对着她捣鼓什么。
    她走到严世蕃身边时,却发现后者也正好转过身来。
    严世蕃移开了目光:
    “江心游船的时间快到了,我们过去吧。”
    ***
    游船像燕尾剪开了波光粼粼的湖水面,水面映着月光,岸边街上的红灯笼光芒也氤氲在湖水里,水、月、街景仿佛融成了一副旖旎泛着暖意的水彩画。
    这是一艘巨大的三桅游船,据说是江南之地的某个高官亲自派人造的,价格不菲。
    严世蕃包了整条船,偌大的双层船上只有三个人,三人都来到二层船头栏杆边,身后的桌案上摆着美酒佳肴。
    这条江很长,一眼望不到尽头。船悠悠地行驶着,两岸的繁华景色在身边掠过,夏夜晚风吹在面庞上,带着水的湿气,十分舒服。
    严世蕃倚在船舷,悠闲地轻捻着手指,却没有望那夜色美景,而是望着栏杆前的萧诗晴。
    那眼光赤/裸裸地在她脸上看,一副享受而赏心悦目的模样。
    萧诗晴浑身不自在:“看我干什么?”
    “你漂亮啊。”
    严世蕃却是毫不顾忌,笑了笑直接脱口而出。
    以他的性子自然从不避讳这些事。从第一眼见到她起,他就觉得她是漂亮的。他见过的美人大多是浓妆艳抹,萧诗晴却美得冰清玉洁、恬淡脱俗。
    想到此,严世蕃把手往袖口里伸,像变出来似的忽然掏出一支珠花。
    萧诗晴只觉得眼前亮光一闪,不自觉微微低了下头,珠花已稳稳地戴在了她的发间。
    “咦,干嘛?”她抬头看他。
    她并不知道这株花其实是刚才严世蕃和严辛在小摊前,背对着她的时候瞒着她买的。
    “你戴着好看,戴着吧。”
    严世蕃语气自然。
    他说这话不过是一句普普通通的赞美,甚至带着一种纨绔子弟对于良家姑娘的调戏。
    他不过看今晚景色很美,身边的人也很美,就随意调侃了两句。
    萧诗晴却有点脸红。
    她毕竟只有十几岁,虽然样貌出众,可因性子内敛,别人见了她大都是避而远之的,她从小到大还没被人这么明目张胆地调侃。
    也就只有严世蕃,因着那份首辅之子的肆意,敢这样毫不收敛。
    幸好因有夜色,严世蕃看不清少女的脸已红了。
    但他自然知晓萧诗晴心中的不好意思,像她这种十几岁的小女孩,她们的心思他即便不说一眼看穿,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只瞧了一眼她的眼神便哼笑起来,重新转过视线望着眼前的江月。
    “你现在还有心思玩笑。”
    萧诗晴忍不住道,“你别忘了,前几天京城传来消息,夏言的门人曾铣给皇上上了《议收复河套疏》,而且在夏言的推荐下,被任命为陕西三边总督。”
    少女瞪着眼睛一字一句的提醒,那意思是严世蕃回到京城,可有他受的。
    “放心。”
    严世蕃的声音不紧不慢,
    “天下事尽在吾彀中。”
    他缓缓吐出这句话,音色带着些深沉,忽而又转为轻朗。
    “你看这里景色多美啊,我们不如在这里吹吹风,赏赏月,别想那些烦心事。”
    萧诗晴还想说什么,终究闭口了。
    重罗绸缎的男子把酒临风,声音带着说不尽的享受之意。也许是因着今夜的江月,她身旁的严世蕃总有种别样的风采。
    他侧着月光而立,银白色的月光映得他的衣绸轮廓发亮,仿佛没那么臃肿,腿也没有残疾。
    历史上的严世蕃,本就是天下少有的奇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居于幕后操纵整个朝廷。
    他笑声明朗,余音飘散在风里,顺着水面悠悠远去。
    这才是“尝谓天下才、惟己与陆炳、杨博为三”的严世蕃。
    他的眼里也带着笑意,好像褪去了所有的阴霾险恶,变得极为明亮,虽然只有一刹那间。
    萧诗晴忍不住望着他,她也不知道那双眸子背后还藏有多少阴暗狡诈,多少难以诉说的阴谋与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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