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如何,都得谢谢您。”
    过了一会儿,小霞微微掀开车帘,说了一声:“娘娘,出宫了。”
    那一瞬间,施愉将脸瞥到了背人的哪一边,泪流满面。
    小玉山行宫已经得了消息,提前派人整理院子,只是因为事出突然,终究有些粗糙,但是至少能住人。
    天花这种病,越少人接触越好,施愉以此名义将行宫之人都给打发走了,只有庆春宫上下十几人留下来。
    然而没等他们住安稳,当晚病情最严重的小芸盖着白布就被送走了。
    而第二个坚持不住的则是施愉。
    当夜的李璃坐在窗前,手里端着一碗冒着寒气的冰饮,有一勺没一勺地放进嘴里,他托着腮帮子望着头顶的弦月,夏日的夜晚,那最后一点燥热也没有了。
    桌边还放着另一个碗冰镇酸梅汁,里面漂浮着冰块,瞧着李璃已经一大碗下肚,这一碗酸梅汁显然是为旁人准备的。
    只是过了子夜,不知道还有哪个访客来临。
    梅汁里的冰块渐渐融化,越来越小,突然轻微的一个脚步声传来,一个人影迅速地从敞开的门里窜进来,轻车熟驾地往桌上那碗梅汁去,拿起来就是咕咚咕咚一口喝干,最后满足地岿然一叹:“啊……舒坦!”
    李璃几乎困顿地要睡着了,听着响声回头笑道:“算着时间你也该回来了,师兄好不好,提前给你备着?”
    云溪点点头:“好,来回三个时辰赶路去下药,马不停蹄还得偷偷摸摸避着人,为着这个连饭都没吃,路上都不敢买个烧饼,大师兄,你这个任务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云溪的委屈都得溢出碗里了。
    李璃扔了一只梨过来,笑骂道:“能了啊,都敢埋汰你师兄了。”
    云溪瘪瘪嘴,对着边上伺候的南往道:“再来一碗呗,我要师兄碗里的那种,多放点奶。”
    这是要坐下来详谈的样子,南往笑着答应道:“云公子稍等,厨房还备着云吞面,是不是也来一碗?”
    话音刚落,云溪的眼睛一亮,忙不迭地点头:“好,加三个卤蛋!有鸡腿的话,来两根,要红烧的!对了,厨房现在做排骨来得及吗,要大的那种,我不着急,就是馋,想吃!”
    “有有有,立刻让厨房做去,云公子还有什么要求?”
    这整个王府都围着李璃一个人转,他今日还没歇息,厨房的灶火就没灭干净,就怕突然主子要吃上一口。
    云溪摇了摇头,他看着南往的背影,只觉得哈喇子都要掉下来,忙拿起那梨先啃一圈儿。
    然后李璃问:“愉姐姐怎么样?”
    云溪回答:“就是多愁善感,心里头藏事,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别的很正常。我已经将药都给她吃了,明日一早噩耗应该就能送到宫里去。”
    “能坚持几天?”
    “她怀有身孕,最多两天。”云溪说完,有些担忧道,“大师兄,会不会露馅呀?万一停灵加上吊唁什么的,毕竟那种贵人下葬之前都很隆重,诈尸起来就完了。”
    李璃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反问他:“感染天花而死,你说会有人来吊唁吗?”
    云溪顿时噎了一下。
    李璃继续道:“就算你明确地说不会传染,可有人真的敢接近吗?连枕边之人远远地看上一眼都害怕推诿了,那个时候棺材里面躺着的究竟是人还是头猪也没人发现的。”
    这话说得太有道理了,云溪安心了:“另一件事,是愉妃娘娘让我转交给你。”
    “是那帮庆春宫的宫人吧?”李璃说。
    “是啊,她说迥然一身,走了也就走了,却不想连累这些无辜之人,好歹主仆一场,请大师兄帮忙安排。”
    李璃点头:“这个容易,愉妃若是死了,这些宫人的死活也无人在意。”
    “就怕皇上迁怒。”云溪道。
    这话定然不是他自己说的,是施愉转言。
    李璃微微一愣,接着失笑起来:“还真有可能。”
    生前看不着,死后怪罪旁人照顾不周,这份遗憾和悔恨怕是只有宣泄出来才能平息。
    云溪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上面的落款字迹娟秀婉约,是施愉的。
    “愉妃娘娘写了两封,一封给了小霞,由她交给皇上,另一封给你,代为呈给太后,这最后的遗愿,应该是会同意了吧。”
    “愉姐姐还是这般思虑周全。”李璃接过来便搁在手边。
    这个时候南往端着一碗云吞面进来了,热气腾腾的,香味十足,云溪的眼睛立刻黏在那上面,顿时移不开。
    “云公子久等了,加了四个卤蛋,鸡腿儿和排骨厨子还在赶,一做完立刻送过来,还有一叠清爽小菜,供您解腻。”南往一一放在云溪的面前,最后递上筷子和调羹,“还热乎着,您慢点吃,小心烫,管够呢。”
    “多谢多谢。”云溪美滋滋地拿起筷子,一戳下去就是一个卤蛋,正要搁嘴里,就见对方摇着扇子的李璃拿扇柄往桌子上敲了敲。
    “做什么?”云溪满嘴的卤蛋,纳闷道。
    李璃问:“你是不是还有一件事忘记交代了?”
    “什么事?”
    “打胎吗?”
    这一问,云溪差点被卤蛋给噎死。
    他赶紧舀了两口汤,艰难咽下道:“问了,她没回答我,我一个大男人就没好意思追问到底,反正也不差这两天,出来了再做决定就是。”
    李璃听着若有所思,云溪小心翼翼地问:“没别的事了吧?”
    “嗯……”
    云溪那筷子搅了搅面:“没别的事,我就吃了。”
    “吃吧。”
    李璃为了云溪安心吃面,干脆离开了这屋,一直走回自己的卧房才道:“告诉西去,先不离京了,另外愉妃的棺材就空棺安置吧。”
    “这……”东来和南往有些不解。
    李璃没有过多的解释,他有预感施愉不会走的这么干脆。
    第二日天色还未亮,燕帝睡得迷迷糊糊,一个恍然间睁开了眼睛,他转过头,看到了张伴伴撩起了床帐。
    “什么时辰了?”
    夏日的天色亮的极早,这会儿说话间,晨曦微露。
    依旧昏暗的殿内,看不清张伴伴的神色,只听到他说:“寅时将过。”
    “那该上朝了。”
    燕帝说着便要起身,然而张伴伴下一句话却将他钉在了原地。
    “皇上,小玉山行宫来报,愉妃娘娘她……她没了……”
    脑海中仿佛响起“嗡”的一声,瞬间清空了燕帝所有的思绪。
    他睁大着眼睛看着张伴伴,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张伴伴仿佛知道他想问什么,只是沉痛地点点头道:“皇上,是真的,愉妃娘娘昨日病情恶化,今早熬不住,走了。”
    张伴伴缓缓地退出龙床,将床幔重新放下,轻声轻脚地走出门外,对着小太监道:“去宫门口说一声,今日皇上身体有恙,罢朝一日。”
    第133章 尘定
    李璃今日没上朝去, 但是进了宫,就站在明正殿外。
    张伴伴恭敬却又戒备道:“王爷,皇上伤心过度, 身体有恙,不能见您, 不如请回吧。”
    李璃似乎没听见张伴伴其中的拒绝之意, 反而像听了一场笑话,摇着扇子反问了一局:“伤心过度?”
    “是。”
    “那你进去问问他, 这下葬前最后一面要不要见,抚慰哀伤?”
    “这……王爷……”
    李璃嗤笑了一声:“不敢吗?”
    张伴伴顿时涨红了脸,他定神道:“王爷,您这个要求未免太过无理,皇上对愉妃娘娘情深义重不假, 自然恨不得立刻去见娘娘,可龙体至尊,关系着大燕天下, 如何能见以为身染时疫而死的宫妃?万一染上天花,这个后果您能承担吗?”
    这声音很大, 燕帝在里面定然是听得到的。
    李璃眉尾扬了扬, 带着探究的目光落在张伴伴那虽然低着头,仿佛谦卑, 却挺直着脊梁又显示了强硬。
    然后李璃笑了,眼神冰冷:“看来是本王走眼了, 没瞧见最大的隐患,这里面想必你功不可没吧?”
    张伴伴停了停胸膛:“杂家忠于皇上, 自然为皇上尽心尽力!”
    李璃将扇子一打:“好,如此忠心耿耿, 那你再去问一声,天花传染庆春宫本就蹊跷,愉妃如今不治身亡,凶手更是罪大恶极,皇兄还追不追究?”
    李璃说完,见张伴伴站在原地有些犹豫,觉得惊奇:“这也不去通报,自作主张的未免太过了吧?还是说皇兄其实早就已经知道了天花怎么来的,故意隐瞒?”
    这话说得张伴伴心惊,他别无他法,只好抬了抬手:“王爷稍等,奴才这就去禀告。”
    等他一转身,李璃侧了脸,冰冷冷地说:“给本王再去查查,仔细地查,弄清楚张伴伴究竟是什么来头。”
    东来躬身道:“是。”
    张伴伴进去没多少时间,仿佛只是站了站就出来了,他面色为难道:“王爷,实在对不住,皇上如今卧病修养,实在是起不来,此事不如稍后再议吧。”
    “稍后再议?”
    “是,王爷,再如何还请您多多体谅,您总不差上这几日,愉妃娘娘逝世您难过,可皇上更难过,您难道非得让皇上病体加重才甘心吗?”
    这个罪名可不小,跟包藏祸心没什么两样。
    李璃点点头,倒也不纠缠:“原来如此,是本王误会了。”他笑了笑,但是声音却渐渐变冷,连脸上的笑容的都消失了,他忽然一甩袖子,高声道,“看样子皇兄是真伤心过度一病不起,也罢,那臣弟就代皇兄走一趟,审一审这个案子,早点出结果,也好让愉妃放心地离去。”
    他说着往台阶下走去,带着笃定的语气说:“皇兄安心养病,臣弟是绝对不会意气用事,冤枉无辜之人。”
    张伴伴作为燕帝的心腹,是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听到这话他顿时急了,然而还没等他进内殿,大门就忽然打开,只见燕帝苍白着脸色,一身萎靡地走出来,对着那背影怒道:“李璃,你给朕站住!”
    李璃停下脚步,在台阶下转过身,看到燕帝那红肿的眼睛,他顿了顿,拿起扇子遮住半边脸,惊讶地笑道:“哟,还能下地,没到摇摇欲坠起的地步啊?刚说完就开门,这下床的速度可真够快的。不过眼睛肿了,看样子是哭过了,只是皇兄究竟是因为伤心过度,还是深感亏欠,就不得而知了?”
    这带着浓重讽刺的口吻,常常是李璃觉得厌恶,且即将被他弄下台的那些人才会享受到的待遇,曾经的燕帝绝对不会品尝到。
    然而今日,燕帝清楚地知道李璃对他一直保留的那份宽容不见了,这番话是一点尊敬兄长的意思都没有。
    从互相扶持到厌恶,就这么一步步走向了极端。
    燕帝没有理会李璃的奚落,他只是问了一句:“李璃,你的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他扶着门框的手指骨节泛白,满心的悲痛和愤怒让他几乎坚持不住自己。
    李璃放下扇子,唇边荡漾着一个若有似无的笑,轻轻淡淡地问:“若是没有,皇兄觉得你还能好好地坐在那把椅子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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