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基础上,一套全新的医疗繁衍系统运转起来,建立了新的女婴血库,整个社会资源开始向OMEGA方面倾斜,ALPHA与BETA的区隔逐渐被淡化,变更OMEGA的强制筛选机制为自愿申请,开放志愿OMEGA的名额……
    这一年,当时震惊海内的首例20周濒死存活的人工羊水半培育胎儿死于并发症,他短暂的一生中并没有一天离开过辅助机器,但却给后来无数的早取胎儿提供了珍贵的数据样本;这一年,金鳞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大众视野,最终只有一段简短的讣告淹没在浩瀚的信息流当中;也仍然是这一年,新的OMEGA制度草案拟成,被简称为“繁衍法”的试行条例在建议、骂声、无数的推动和阻扰中一点点艰难地前行着。
    世界也许不算变得更好了,但至少也没有更坏。但改变仍然在不经意间发生,比如曾经寥落的圣母碑堂门口的广场上,人群重新熙攘起来,甚至可以重新看见孩子们在空旷的地方追逐打闹了。
    广场的中央围起了一块施工的挡板,孩子们绕着它圈出的场地嬉闹,不用担心跑丢到别处去。“你将来要当什么呀!”一个孩子王喊道,他拿着皮球重重踢在挡板上再反弹回来,“ALPHA、BETA还是OMEGA?”
    “OMEGA呀!OMEGA是英雄——”
    “老师说,只有这世界上最勇敢的人,才会当OMEGA。”
    “我要当ALPHA,ALPHA是专门保护OMEGA的。”
    “没有BETA呀!”
    “BETA好无聊啊,一点都没有意思——”
    他们都说完了,看着最小的那个孩子,“轮到你了!你呢?”
    最小的那个抬起圆圆的脸盘,一双大眼睛星星似的嵌在脸孔上面。
    “我什么也不当,我就当我自己。”
    几个男孩都起哄起来。“什么呀!不带不当的!那玩不下去!”
    最小的却很认真,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着不甚利索的奶音:“我爸爸说,以后不会再有OMEGA了。”
    “为什么?你瞎说!”
    “因为他们都被石头吃掉了。”
    一群无法无天的混世小魔王们悄悄穿过遮盖挡板的雨布,看见工人们正在运来雕刻好的大理石砖,打算重新铺设道路。那些砖块堆积在近旁,每一块上都刻着庄重的字样,全部是因为参与免疫及孕期实验而牺牲的OMEGA的姓名与生平。
    “你看,我说的,他们被关在这里面了。”
    “——那是不是没有英雄了?”几个小娃娃慌张起来,似乎得知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那怎么办呢!”
    “为什么要当英雄?英雄已经有人当过了,”小个子奶声奶气地说,“我们就不用再当了,只要当自己就好了。”
    她一面说,一面敏锐地察觉了什么,扬起脸笑出两个酒窝来:“我说的对不对,爸爸?”
    樊澍把这小泥猴儿从泥地里抱起来,抗在肩上,在其他家长大呼小叫中先一步退了出去。“对。依依做自己就好了。”
    “爸爸,你想见的人,见到了吗?”
    “嗯。依依想见见吗?”
    她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想。”
    他们绕行到施工场地的后方。在这里,能看见原本的圣母雕像被拆除在一旁。有一个被包裹起来的新的雕像静静地躺在另一侧,打算在铺平了前方的地砖后矗立上去。
    樊澍放下已经长得抱起来沉甸甸了的小姑娘,揭开遮住雕塑脸孔的雨布。
    一张熟悉的脸孔露出来,即便被雕凿成这样,也仍然能看出五官的俊美,嘴角的笑容是被计算过千百次的角度,脸庞的曲线是反复镌刻后符合审美的版样。他终于变作了他曾经刻意模仿的那副没有血肉的石芯铜胎,那无数个日日夜夜里痛苦的昏黄与难眠的青黑都被白玉的釉色美化了、遮盖了,风在发梢与衣袂间与时间一并凝固,定格成永远不会被改变的模样。
    凌依依也目不转睛地望着。樊澍悄声问:“你还记得他吗?”
    她点点头,伸手握住了雕像冰冷的手掌,又惶惑地摇了摇头。
    “可这不是他呀。”
    樊澍伸手,摸了摸那温凉的脸颊轮廓,掌心拂过那双没有瞳仁的眼。
    “是啊,这不是他。”
    他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没有遗言,没有片语,没有哪怕一句简短的告别;但他又把整一个他全留下了,连穿过手指的风都像是他在握紧我的手,和我十指相扣。
    这样想的时候,一团滚烫的、软乎乎的热度就顺势塞进掌心,摸索着、学着大人的模样,挤进来把所有的缝隙都塞得满满当当,多得要溢出来。
    “走吧!”她小大人似地说,“今天依依都很乖,可以吃麦唛鸡吗?”
    “哦,是谁弄得一身泥呢?”
    “你帮我保密嘛,”她勾着手指,狡黠地眨一眨眼,往后飞快地一瞥,“那样我也帮你保密呀,我们都很乖,这样就可以一起吃麦唛鸡了。”
    樊澍忍不住笑了,跟她把尾指勾在一起:“好吧,我们都很乖,都可以吃麦唛鸡……”
    身后的卵形纪念堂一如既往地散发着柔和的光晕,照亮地上一片月光似的净白。
    二十年沉默的死寂后,世界仿佛从今天开始重新甦醒。在广场四周无形腾起的太平喧闹当中,凌衍之的雕塑仍然独自静静地躺在包裹完好的雨布下,等待次日揭幕的仪式。它腹部的位置裂开了一道深深的豁口,露出嶙峋的骨架和毛坯的內胎,里面原来是空荡荡的。如果早晨的阳光恰好照在他身上,便会穿透这道永远也不会凝固的伤痕,映在每一个试图仰望他的人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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