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道:“敢。”
    皇帝一怔,连连笑起来,笑得单薄身体前倾后仰,若风中飘叶,好像随时都能倒下。
    谭怀祐看得心惊,忙从地上起来,扶住皇帝,皇帝轻摆了摆手,望着沈昭笑道:“朕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父皇曾对朕说,他不想传位给朕,不是因为外界所传的宠妾灭妻,而是他真心觉得朕不是这块材料。不让朕做皇帝,没准儿还能平安过这一生,让朕做了皇帝,这辈子能过成什么样就不知道了。”
    皇帝咳嗽了几声,脸上却是一片释然:“朕当时觉得他在蒙朕,是想为他心爱的小儿子铺路。可直到今天,朕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儿子是否堪当大任,做父亲的心里最清楚。阿昭,你比朕强,强了许多,也比朕有担当,你以后行事稳一点,慢慢来,别急,你姑姑绝不是你的对手。”
    话音刚落,外面传进內侍慌慌张张的声音:“长公主,不能进。陛下在跟太子说话……”
    显然没什么用,兰陵进来,那些內侍宫女没有一个敢碰她的,只见她直接无视皇帝和沈昭,抬手指向跪在地上的画师,道:“把这个蛊惑圣心的妖孽拖出去斩了,本宫看以后谁还敢提那个人。”
    画师忙不迭跪地求饶,哭嚎声传来,皇帝听得心烦,道:“是朕让他画的,你有什么冲朕来。”他顿了顿,语气略含幽怨:“淑儿,妹妹,朕都这样了,你的脾气就不能小一点。”
    兰陵绕过画师,走到近前,高高挽起的青丝云鬟,金光灿灿的钗饰,还有那红艳明亮的胭脂妆容,将她整个人装扮得艳光四射,再瞧那龙椅上形容枯槁的君王,愈发形成了鲜明对比。
    兰陵冷笑:“妹妹?谁是你妹妹?你的生母不过是当年昭阳殿里一个承宠的宫女,你配喊我妹妹?”
    她继续往前走,沈昭怕皇帝吃亏,忙欺身挡在她和皇帝中间。
    兰陵不屑地瞥了一眼沈昭,叱道:“你要不想挨巴掌,就给我滚开!”
    第58章 58章
    沈昭站得笔直, 毫无退让之意。
    兰陵也不含糊,直接扬起手朝着沈昭打过去,却被他扼住手腕, 截在半空。
    四目相对,火星飞溅。
    “放开。”兰陵冷声道。
    沈昭也不多做纠缠, 将她放开, 挪了几步,稳稳挡在嘉寿皇帝身前,就是不许她近身。
    阁中气氛一时变得闷窒压抑。
    缄然许久,嘉寿皇帝开口了:“阿昭,你退下吧, 这是我们兄妹两的恩怨, 你一个晚辈不要插手,回宣室殿等着朕, 朕还有话要嘱咐你。”
    沈昭默默转身揖礼,想要退下, 最后再抬头看向他的父皇。
    皮毛油亮的黑狐大氅被拂到身后, 露出里面缎底襄裘皮龙袍, 攒金丝的夔龙祥云刺绣, 光鲜明亮, 越发衬出皇帝的脸色苍白如纸。
    沈昭心中忧悒, 踯躅着, 不肯离去。
    皇帝微微一笑, 慈声道:“朕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你放心, 朕答应一会儿要见你, 不会食言的——哦, 对了,朕答应你了,不挂李怀瑾的画像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沈昭这才退了下去。
    从凌云阁里出来,雪已经停了,夕阳蹦出云层,在天边晕染出一线斑斓长河,映照着人间的皑皑积雪,绘出一幅绚丽长景。
    魏如海递上手炉,道:“殿下,咱们去偏殿歇着吧。”
    沈昭接过来,将手轻覆在蒙着软绸套的手炉上,只觉一股暖意自掌心蔓延开,好似汇作涓涓细流,一直暖向心底。
    他转眸看向魏如海,魏如海忙道:“太子妃不放心您,刚才遣人送过来的,她说天寒地冻,您要小心身体,别着凉了。”
    沈昭站在阳光底下,手里捧着瑟瑟给他的手炉,才觉出身体有些温度,不像方才在那四面环画像的凌云阁里,如坠冰河,整个人都冷透了。
    他强摁下翻涌的情绪,迫使自己冷静,稍一忖度,命禁军守住凌云阁通往外宫的各条通道,又派了内侍去东宫传信,让傅司棋和苏合来见他。
    做完这些,他才随着魏如海去了偏殿。
    西配殿中燃着香鼎,是司香院新调制出的清远膏子香,加过蜜来调和,闻起来温甜香暖。沈昭合眸倚靠在擎柱上,迫使自己静心,回想着前世这个时候发生的一切。
    前世不似今生,他没有插手李怀瑾的事,他父皇一意孤行,将事情闹得很大,宫里宫外流言四起,兰陵公主愤然闯宫,来质问皇帝,两人在凌云阁翻了一通陈年旧账,最后不欢而散。
    随后,父皇的病情迅速恶化,当夜便驾崩了……
    沈昭心中一恸,思绪被骤然切断,他睁开眼,透过大敞的轩窗看向凌云阁的方向,失神怅惘良久,才将视线收回来。
    长吸了一口气,再次迫使自己冷静。
    这是关键时刻,必须将一切都算计明白,容不得他耽于私情。
    父皇驾崩之后……兰陵公主伙同裴元浩迅速控制宫防,诛杀父皇身边的内侍、宫女。同时,兰陵像是被‘李怀瑾’这三个字刺激到了,开始疯狂暗杀经历过当年之事的老臣。
    也是,皇帝驾崩,他这个太子羽翼未丰,几路藩王都是不成气候的,朝中再无人是兰陵的敌手,她想杀就杀谁,想如何兴风作浪就如何兴风作浪。
    沈昭正盘算着该如何避免,内侍进来禀,说傅司棋和苏合到了。
    他忙让两人进来,吩咐道:“孤给你们一个名单,你们分头去通知名单里的人,让他们近日称病,不要出府。”他顿了顿,将两人揽到身前,压低声音道:“告诉他们,即便是宫里传出丧讯,也要称病,不能出来,同时加强府中防守,绝不可掉以轻心。”
    两人一听‘丧讯’二字,面色大变,惊骇万分,傻愣在当场,半天没说出话来。
    沈昭也不理他们,径直走到书案前研墨,快速挥毫,密匝匝写了两页纸,放在熏炉上烤干,分别交给傅司棋和苏合。
    他心里有数,这两人虽然看上去有点愣,但在正事上向来靠谱,只寥寥嘱咐了几句,便放他们出去。
    做完了这件事,沈昭那紧绷的心有些许缓和,正要踱回榻席休息一下,内侍推门来报,说是皇帝陛下回来了,召太子面圣。
    沈昭随内侍出去。
    这一耽搁,夕阳已落到檐下,暮色初降,天色灰蒙蒙的,似罩了层素霭。
    廊庑檐下结了参差不齐的冰凌子,晶莹剔透,尖部滴着水,在浮雕精致的青砖面慢慢洇开。
    瑟瑟站在中殿门前,看着夕阳残照,面含担忧,呢喃:“我记得好像是今天,陛下……”
    婳女出来给她披上大氅,纳罕道:“太子妃在说什么?什么今天?”
    瑟瑟一怔,随即摇了摇头。
    若是告诉这丫头,自己经历过前后两世,知道皇帝陛下今日就会驾崩,怕是会被当成疯子。
    婳女也不再问,只絮絮说道:“公主府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因明年是大考之年,玄宁公子忙着在课业上用功,跟国子监里的监生约好了,在登甲巷合赁下一座宅院,要从家里搬进去,一直住到放榜。”
    瑟瑟笑道:“这倒奇怪了,在家里便不能读书了么?非得去外面租房子读。”
    婳女回道:“那些监生都是朝廷命官之子,家中门庭若市,平日里去个同僚啊、同知做客,他们身为晚辈,不出来请个安也说不过去,这些规矩繁琐至极,可费功夫了。玄宁公子他们的意思是,避开家中应酬,全身心投入到课业当中去。”
    瑟瑟觉得这样也对,可往深处想,又不免忧虑:“长安可是个花花世界,这些半大的公子哥涉世未深,又有钱,聚在一块儿可别学坏了。”
    婳女道:“太子妃可别担心了,咱们长公主是什么人啊,会想不到这个?早派了几个妥帖的府中老人去照料公子,说是照料,也是看着他呢。”
    两人在廊庑下闲话家常,不一会儿天便黑透了,燃起了红锦宫灯,绯色光晕幽然落到地上时,忽听一声闷沉的钟鼓声传来。
    一声之后又是一声,连绵不绝,如山峦倾倒,地裂天崩,沉沉的压过来。
    瑟瑟猛地绷直了身体,值守在院中的内侍宫女亦面露惊慌,随即乌压压跪了一地。婳女反应过来,靠到瑟瑟身边,颤声道:“这是丧钟……皇帝陛下……”
    安静了须臾,内侍那尖细而哀恸的嗓音在宫闱间漫开:“陛下驾崩了。”
    **
    腊月初五,天子驾崩,举国哀。
    宫闱中连夜悬素幡,挂缟素,换孝服,停棺椁于宣室殿中,宗亲百官跪在殿外,礼部加紧筹办丧仪。
    瑟瑟赶去宣室殿时,正见裴元浩和傅文瀚在殿外,身后跟了一群六部官员,好像因为什么事在争执。
    在瑟瑟印象里,傅司棋的爷爷、这位太傅大人常年称病,唯有紧要关头才会出山,替沈昭操碎了心。
    两人见她来了,各自噤声,朝她端袖揖礼。
    瑟瑟道了声“免礼”,越过他们,径直入殿,裴元浩见着瑟瑟,心中一热,想上前跟她说几句话,可立马又想到傅文瀚在侧,便只有怏怏作罢。
    入了殿门,见谭怀祐守在皇帝棺椁前,瑟瑟上了三柱香,跪拜后,便听内侍来禀,说萧妃和元祐公主陪着裴皇后在偏殿歇息,因皇帝驾崩,皇后伤心至极,已数度晕厥,太医看过,让她休息。
    其余嫔妃则守在西偏殿,隔着墙垣,依稀能听见啜泣声传来。
    瑟瑟只想看看沈昭,便直接往内殿去。
    内殿挤挨站立了数十名朝臣,沈昭和兰陵长公主分坐左右首,沈昭手里拿着一封圣旨,道:“父皇遗诏。”
    满殿朝臣立即跪拜,唯有兰陵长公主坐得稳稳当当。
    沈昭掠了她一眼,面上沉静无澜,慢慢道:“朕大行之后,边关守将需各司值守,不必入京奔丧。来年大考,仕子不易,不必因朕之丧而废新科。河北大旱,灾民遍野,朕之吉地陵寝不可铺张,新君需行节俭之旧习,不可因孝而废国政。另,南楚为我大患矣,防敌趁虚而生乱,太子可于灵前继位,一切丧仪从简。”
    朝臣大呼“臣等领旨”,依次退了出去。
    瑟瑟避在内殿外的屏风后,一直等着他们都走了,才出来。
    一进殿门,就听兰陵在对沈昭说:“把建章营的符令拿出来,沈晞不安分,不能再落到他手里,我来替太子掌管。”
    沈昭如斯镇定,慢悠悠道:“姑姑有所不知,父皇临终已下旨,将建章营还给大哥了。”
    兰陵面上浮起薄怒之色,正想开口,忽地抬头看见瑟瑟进来,立时冷声道:“你来干什么?去偏殿找皇后去。”
    沈昭的声音依旧平静:“孤让她来的,她是太子妃。”
    兰陵冷冷扫了沈昭一眼,裴元浩和傅文瀚进来了。
    两人显然没谈拢,裴元浩抢先一步道:“臣的意思是,除了淮关兵力动不得,得防着南楚,其余各处兵防都没那么紧张,各地守军将领可以入京奔丧。大行皇帝的遗旨中写了,是为防南楚趁虚生乱,只要把南楚防住了,那不就齐活了。这忠孝节义当头,哪有天子死了朝臣不来奔丧的道理?”
    傅文瀚不落下风,严词反驳:“大行皇帝的旨意里写得很明白,‘边关守将需各司值守,不必入京奔丧。’这是所有边关守将都不必奔丧,天子尸骨未寒,尔等难道就要抗旨了吗?”
    被他这么一呛,裴元浩气得满脸涨红,怒道:“你说什么……”
    “行了!”兰陵拍案而起,慢条斯理道:“既然太傅说不必奔丧,那就不必了,将来若是边关人心不稳,抑或是京中出了什么不中听的流言蜚语,想来太傅也是有办法解决的。”
    说罢,她无视沈昭还在,朝裴元浩使了个眼色,从内殿走出来。
    她沉色扫过这殿内殿外一片纷乱,脸色森冷:“我皇兄到了地底下总得人伺候,你派人把宣室殿的宫女内侍都送下去——还有,经历过当年之事的老臣,都给我杀了。”
    裴元浩一惊,道:“宫女内侍倒没什么……老臣……,这,这能行吗?”
    兰陵不屑地瞥他,抬手指了指宣室殿:“皇帝都死了,那些藩王朝臣没有一个成气候的,咱们手里有十万京畿守军,还有十万中州军,谁是对手?你怕什么!”
    裴元浩这才勉强领命,又眷恋不舍地看看内殿,道:“我想跟瑟瑟说几句话……”
    兰陵翻了个白眼,怒气腾腾地瞪着裴元浩,双手掐腰,道:“裴元浩,你是不是有病!都这个时候了,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她一个大活人在那儿,什么时候说不行,她能跑了吗?”
    第59章 59章
    裴元浩嘴唇翕动, 像是想再说些什么,可看兰陵面色不豫,冷凛凛地盯着自己, 盯得他头皮发麻。
    也是当真怕了她,裴元浩不再犹豫,转身顺着云阶快步走下。
    夜色浓酽, 楼台上铺着厚重的积雪,寒风入骨,裹旋着细碎的冰粒子迎面打过来, 刺得脸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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