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侄女沈念念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姑母不必担心,长公主既然是以表妹身份前来拜访,想来肯定是与您闲话家常,无需太过紧张。”
    沈夫人心想侄女说的也有道理,赶紧整理了一番仪容后便迎了出去。
    行至大门口,正要跪下行礼,却听到一清脆的声音道:“夫人不必多礼。”接着自个就被人扶起。
    她抬头一看,这身穿翻领小袍的郎君可不正是刚才在街上拔刀相助的少年郎吗!竟有如此缘分,就是乔装打扮的长公主帮了自己!
    京仪也认出了沈夫人,笑道:“我和表姑真有缘分!”
    沈夫人听她并未自称“本宫”,还称呼自己为“表姑”,心中当即就多了几分亲近之意。又见她生得玉雪可爱,虽着男装却掩不住眉眼中的明媚,更是喜爱道:“殿下折煞老身了,还请殿下进来歇息。”
    一旁跪下行礼的沈念念可就没人来搀扶了,她只好跪在地上行礼,轻声道:“民女见过长公主殿下。”
    “这是我娘家侄女,名唤作‘沈念念’,小门小户上不得台面,叫长公主见笑了。”沈夫人赶紧介绍道。
    京仪并未多看她,只点点头笑道:“表姑何必这么客气,叫我京仪就好了。”
    一群人在花厅坐定,京仪见季明决并未现身,有些好奇,难道表哥病得不能起身了?正巧沈夫人问了一句:“不知长公主前来有何事?”
    她便笑眯眯道:“姑母,季表哥在吗?我来是想看看他。”
    沈夫人还未如何,一旁小心陪侍的沈念念已经悄悄攥紧了手帕子,她就知道长公主这样的贵女无事不登三宝殿,竟是来看表哥……
    她闻言有些为难道:“殿下来得不巧,今日逢之正好出门了,但不久就会回来,殿下若不忙,在府里用过饭,想必就能遇上了。”
    一手按着绣春刀,一手提着大雁的刘信陵眉尾一挑,这个季明决称病两日不上朝,这下倒有力气出门?
    几人正热热闹闹地说着话,廊下出现一个雪青色身影,可不正是季明决。
    季明决一眼便看见李京仪拉着自己母亲,她虽在笑,在他看来却无异于笑里藏刀。前世母亲被她害得惨死的晦暗记忆瞬间涌上心头,这么多年一直如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链般将他绞紧勒死的记忆又浮现,他的太阳穴猛烈跳动起来震得灵台动荡,瞬间失控,怒吼了一句:“李京仪!”
    京仪为他眼中的恨意一惊,吓得碰翻了桌边的茶杯。
    刘信陵立马挥刀挡了上来,面对贼人都不曾出鞘的绣春刀此时毫无保留,只要他敢对表妹有任何不轨,无论什么天子宠臣朝廷命官,都会血溅三尺。
    她赶紧拉住他的手,小声道:“表哥,把刀收回去!”
    季明决却是毫不给她面子,嘶吼道:“滚出去!”若不是沈念念和沈夫人已经冲上去将他拦了下来,恐怕他已经扑到刀口上去。
    京仪早知他不喜欢自己,但看到他眼中的恨意还是难以置信,他双目涨红,仿佛自己是他的杀父仇人。心口有些钝痛,在眼泪落下的前一秒立刻转身离开。
    去后院出恭回来的冯嬷嬷一眼便望见长公主往外而去,刚才还聊得好好地,怎么这会子就忙着要走?来不及多问就赶紧追了上去。
    刘信陵也不让她骑马了,将默默流泪的小姑娘抱到马车上,手足无措地安慰道:“京仪,你别哭了,全是那人太过分了,表哥去替你把他揍一顿好不好?”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越擦越是不断涌出来。刘信陵从未见她如此伤心过,何况还是为那人,自己的心也仿佛被攥紧了不断渗出酸涩来,只能绞尽脑汁安慰道:“小祖宗别哭了别哭了,待会儿贵妃娘娘瞧见你这样子又要担心了。谁敢欺负我们长公主就是找死,我改日就去把季明决千刀万剐,让他万箭穿心。”
    “万箭穿心”四字像针扎一样,脑中翻涌起些许模糊画面,但此时的京仪无暇他顾,只扑在表哥怀里哭哭啼啼,想着不能让母妃担心,才好不容易止住眼泪,还抽噎道:“我再也不理他了。”竟敢让她滚!
    此语正中刘信陵下怀,小心翼翼地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吩咐车夫道:“去侯府!”
    京仪在平阳侯府梳洗睡过午觉后才终于平静下来,在宫门下匙前将她送回宫中,看着马车悠悠行驶进宫中,他按紧了腰侧的绣春刀,瞳孔紧缩。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竟然有小可爱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受宠若惊,爱你!~~~
    ☆、第 10 章
    此时的季府中也是一团乱麻。
    沈夫人不明白儿子为何有如此大的反应,只看见了长公主是挂着眼泪走的,她身后那位带刀郎君也是满脸戾气,埋怨道:“你这是干什么!人家长公主好心好意地来瞧你,你就如此对待娇客?”
    季明决抓住母亲的手,拼命压抑着骨子里泛起来的后怕,冷声道:“茶水拿去验毒,其余东西全部扔出去。”自然是指长公主从宫中带来的东西。
    沈夫人简直要被他气得仰倒:“明儿,你这是在犯什么糊涂!那可是长公主,你怎么如此揣度,也不怕皇上贵妃娘娘怪罪你!”
    季府的下人一时进退两难,她又道:“不许扔掉,全部给我收好!”
    他丝毫不为所动,面上看似恢复了平静,眼底实际仍在暗流涌动,道:“母亲不可轻信他人。”母亲上辈子就是被她的面目骗了过去,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放肆!”沈夫人不料自己儿子会执拗到如此地步,“长公主尚未满十四岁,怎会有如此心思。刚才阿娘在路上,差点被人抢了你父亲留下来的遗物,是长公主替阿娘拦下贼人,那时候她可还没有与我打过照面,何来居心叵测一说!”
    见母子两人闹得不愉快,在一旁搀扶着沈夫人的沈念念也劝道:“表哥,你别同姑母置气,长公主的确只是同姑母说了几句话而已。”她眉头轻皱,心底的担忧溢于言表,暗中却松了一口气,至少表哥对长公主毫无心思……
    他痛苦地闭上眼,勉强冷静下来道:“是儿子失礼了,给母亲赔不是,还望母亲不要再动气,免得伤了身子。”
    ***
    冯嬷嬷回宫后便去董贵妃处回禀消息:“季家是个清白世家,家中人口简单,只有夫人和季公子两个正经主子,现下还有一个夫人那边的表妹寄居在季家。夫人是个知礼数的,对长公主没有半点怠慢和不恭敬,态度也上得了台面,奴婢记得沈家也是江南世家,想来教养的不会有错的。”
    一人高的仙鹤鎏金烛台上,一只婴儿手臂粗细的白烛正悠悠燃着,董贵妃一手撑在榻上,一手执着山水纹团扇,闻言微微点头。
    冯嬷嬷犹豫了一霎,还是道:“只是季公子和殿下,似乎……有了点矛盾。”她也不敢说是自己去出恭才耽误工夫没能看清事情全貌,只斟酌着道:“殿下气冲冲地从季府走了,去了北阳侯府歇息了大半日才回宫,路上都是世子陪着,殿下什么话也没说。”
    刚才用饭时就瞧见京仪小嘴噘得老高,想来的确是有些不愉快的,董贵妃把团扇交给宫女扇着,微微挑眉道:“他两个怎么了,又吵嘴了?”心里想的却是季明决那孩子是个冷静守礼的,必定是京仪调皮惹麻烦了。
    “瞧着倒像是公主受了委屈。”
    她略有些不满,这冯嬷嬷都是宫中老人了,说话还这样含混不清,但也知道两个孩子在一块儿玩,肯定不喜欢有人在旁边跟着碍眼,何况还是个嬷嬷。她闻言只道:“办事不利,下去领罚。”
    涂了鲜红丹蔻的指尖一指小几上的一篮子荔枝,“给京仪送去,看着些点,这东西火气大,不许她多吃了。”小姑娘用完饭就回了自己的殿里,估计还真是在生闷气。
    小孩子相处,磕磕绊绊是常事,近来许是暑热难耐,她越发懒得动弹,也就不去讨女儿嫌了。
    ***
    翌日清晨,京仪和往常一样念书绣花练琴,似乎丝毫不把昨天的事放在心上。他这么讨厌她,她就要无视他!
    在弹完一首新曲子后,京仪坐在偏殿中百无聊赖地吃了两颗荔枝,一篮子荔枝吊在井里湃了一晚上,冰凉可口,正适宜夏日消暑。
    不知怎么念头就弯弯绕绕地想到了贺兰筠身上,她吐出嘴里的荔枝核,轻快道:“阿颜姐姐,提着和我一起走。”
    “殿下这是要去哪儿?”午后时节,正是日头最毒的时候,长公主可是最怕太阳晒的。
    她已经随手抓起了帷帽,往外而去。阿颜无法,只好提上那篮子快步跟了上去。
    走到门槛前,却被毛茸茸的一团绊了一下,京仪连忙将脚下的小狗抱了起来,亲了亲它的额头道:“小乖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姐姐踩到你就不好了。”
    小狗生命力顽强,这才几天时间就已经可以满地跑了,不过京仪只让它们在自己的偏殿里撒欢,不许出门一步。负责看管小狗的福子立刻奔了上来,脸上红红的,生怕长公主责罚。
    这只小狗浑身黄白相间,被京仪系了一条鹅黄色的彩绸在颈间,此时正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舔她的鼻子。她被逗得咯咯笑,见小狗已经翻了个身露出肚皮来,便替它抓了两下痒痒,笑道:“是不是想跟姐姐一起去?姐姐带你出去玩。”说罢便将小狗抱在怀中迈过门槛,临走前还指了福子跟着。
    绕过御花园,她略有些踟蹰,回身问道:“阿颜姐姐,辰殿怎么走呀?”
    阿颜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替她撑伞遮阳,指尖遥遥指向西面,才道:“殿下去辰殿作甚?那可是……”
    她懒洋洋道:“我知道,那里是别国质子住的地方,我不应该去对不对?”季明决早就说过了,念头又扫到那人身上,嫌恶得她赶紧摇摇头,把面目可憎的那人从脑海中赶出去。
    收回念头,她提着裙子就往辰殿方向跑去。
    *
    她亲自伸手推开那扇朱红的宫门,却在踏进辰殿的第一步就目瞪口呆,这辰殿外面看着光鲜亮丽和其他宫殿无疑,这内里也太荒凉破败了吧!
    地砖破裂崎岖不崎岖不平,地缝中夹杂些许野草在风中招摇。庭院中稀稀拉拉地种了几棵树,皆是枯枝败叶残破不堪的样子。正殿前挂着两个落灰的灯笼,是她还年幼时宫中时兴的样式,如今其他地方都难得寻到了。午后的阳光似乎也照不透这间宫殿,阴阴地没有生气。
    京仪咽了咽口水,看向身侧,“阿颜姐姐,我们真的没有走错吗?”
    阿颜只知道方向,也是头一回来这地方,轻声劝道:“殿下,不如回了吧,这午后太阳大,这地方怕是蚊子又多又毒。待会儿娘娘瞧不见您又该担心了。”
    她却是拿过那一篮子荔枝,迈步往里道:“来都来了,总要看看再走嘛。”
    宫殿内倒不像外间那般破败,至少是干净的,只是空荡荡的没什么摆设。
    “有人吗?”她试探着喊了一句,她殿中随时都有几十号人守着,这地方怎么一个宫人也没有。
    绕过殿内唯一一道木制屏风,她才看见少年白色的身影。
    京仪悄悄绕到他身后,屏声敛气地张望,看见他正在写字。手中的秃头毛笔想是十分不称手,手下的字却不受影响,仍是翩若游龙。
    见他写完这篇字,京仪才伸出手指戳了戳少年的左肩,“小筠,我来找你玩了。”少年正是贺兰筠。
    他五感似乎的确不算灵敏,这才慌慌张张地放下笔回身查看,见是她笑得梨涡若隐若现,眼中的慌乱才沉下去,逐渐浮现出一点点欣喜之色。贺兰筠膝下一弯,就要行礼叩拜,她一把就拉住他,笑道:“不用讲究这么多礼节!”
    将手中的荔枝搁在桌上,京仪还亲自捻了一颗出来,“我给你带的,你尝尝,在井里湃了一晚上,现在还有凉气儿呢。”
    贺兰筠看着她两指尖尖,那颗鲜红的荔枝似乎也不及她指尖红,胆怯地望了望她的眼睛。
    京仪已经很自来熟地塞到他手里,“这算什么!”话音刚落,察觉自己这句话似乎有炫耀的嫌疑。贺兰筠是大虞朝的皇子,只是战败后被送来大齐做质子才落得这样境地。居住的宫殿这样破败,那日在秦王府连几个世家子弟都敢欺负他,可见日子过得有多艰难。
    她有点羞赧,只好三下五除二地剥开那荔枝壳,借此掩饰自己的无心之言。
    贺兰筠愣愣地看着她,直到晶莹剔透的荔枝递到了嘴边,才小心翼翼地接过。
    他仿佛一只小鹿,在小溪边低头啜饮,顾盼四周,稍有一点声响就会迅速奔入清晨弥漫着乳白雾气的林间,胆怯而灵动。
    京仪走到他身边,手肘撑在桌面上,笑吟吟道:“你在写什么呀?”
    他连忙张嘴,费尽力气却只吐出几个支离破碎的音节,“逍……逍遥游……”,他的口吃在紧张之下暴露无遗,小鹿眸子里迅速覆上一层水雾,似乎为自己的隐疾羞耻。
    她没想到贺兰筠竟会紧张至此,只当是自己非要同他说话才惹出他的口吃,有些愧疚地想要同他道歉,却又怕他多想,正犹豫不决之际,袖中却有毛茸茸的一团拱了出来,正是被她带过来的小乖乖。
    黄白相间的小狗什么都不怕,在桌上东瞧瞧西望望,跌跌撞撞地滚到小竹篮旁,竟是想要偷吃荔枝。
    她立刻抓着小乖乖后颈的皮肉把它提溜起来,点着它黑黑的鼻子教训道:“不许偷吃姐姐送给小筠的零食,知不知道?”
    小乖乖丝毫不畏惧长公主的权势,在空中张牙舞爪,嘴里还奶声奶气地唧唧叫着。
    瞧见贺兰筠眼中有些向往喜爱之色,京仪就知道他这样单纯无害的性子必定是喜欢小狗的,将小乖乖往他面前递了递,“你抱抱看。”
    “真的……可以吗?”他不那么紧张的情况下,说话只是有点慢,口吃得并不明显。
    京仪直接把还在挣扎的小乖乖塞到他怀里,“它很乖,不会咬人的,你不要害怕!”
    他肤色奶白,眸子漆黑,眉眼如画,难辨雌雄,此时怀中抱着只小狗,更显可爱。京仪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小筠真像个小姑娘,给我做妹妹好不好?”寻卿一点妹妹的样子都没有,底下两个弟弟都是小皮猴,远不如小筠来得可爱。
    一直在身后默默侍立的阿颜轻轻咳了一声,她不满地撇撇嘴,又是提醒自己规矩,她只是喜欢他的可爱罢了。
    贺兰筠也为她这话呆了呆,连替小乖乖抓肚子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反应过来后连忙道:“殿下……我……我不配。”声音中都微微颤抖起来。
    她正要出言安慰,殿外却传来一阵声音,“死人啊?不知道出来拿饭,非要我给你送进来?”伴随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个老太监手中端着餐盘进来,满脸的厌恶不悦,似乎生怕多往这殿中走一步,便会污了他的脚板。
    他快步走了进来,正要将托盘扔给那小废物,却见书桌旁却多出两人。其中一人光彩昳丽,绝不可能是哪个宫的宫女。
    “放肆,长公主在此,竟敢如此口出狂言!”阿颜立刻出言训斥道。她身为钟粹宫伺候长公主的大宫女,是普通宫女太监们争相讨好的对象。这老太监虽从未见过长公主,却是知道阿颜的,立马就跪在地上,以头抢地磕得砰砰作响,瑟瑟发抖口中连连道:“长公主恕罪,长公主恕罪!奴才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长公主大驾光临此地,惊扰了殿下,还请殿下责罚。”一边说着,一边抬手往自己脸上扇耳光。
    京仪只别过眼,用帕子遮了遮口鼻,嫌恶道:“去慎刑司领罚。”
    老太监立马痛哭起来,手上更是用力,直扇得嘴角破裂流血,哭道:“求殿下开恩求殿下凯恩,留老奴一条狗命吧!”慎刑司那种地方进去,出来全身上下可没一块完好的皮肉,简直生不如死。
    她还要开口,袖子却被人轻轻拉了一下,她回头,贺兰筠抿着唇向她摇摇头,眼中隐有不忍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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