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茉两眼紧紧盯着正殿门口,迎着日光看得久了,眼里泛出些酸涩,正不耐董贵妃如此怠慢,既不说见也不说不见,只把她干晾在这里。
    这时,正殿中缓缓步出身着素色襦裙的长公主。日光为她镀上金边,即使衣着简单家常,骨子里的高贵正统却不可忽视。
    秦茉心生不虞,暗中讥笑她穿得仿佛披麻戴孝,站直身子笑道:“原是明庭殿下,不知可否让本宫进去看看贵妃娘娘?入宫那日未曾见过董姐姐,如今一月有余,总该来给姐姐敬茶请安。”
    “放肆!”京仪身后的夏嬷嬷喝道,“长公主的封号岂是茉贵人你能直呼的!你的品级低于长公主,合该给殿下行礼。”
    不说秦茉,就连她身后站着的沈念念都被吓得面色惨白。茉贵人怎么说也是皇上的嫔妃,竟被董贵妃身边的一个嬷嬷如此呵斥,还要给长公主行礼……
    秦茉是家中幼女,自幼便被捧在手心长大,又有一个皇后姐姐,自以为能在宫中横着走,当即就要发作,却被长姐派来她身边的一个王嬷嬷拉住手,不住摇头示意隐忍。
    她咬着唇气得胸脯起起伏伏,看着长公主冷淡又略带戏谑的目光,终于按下胸中一口怒气。
    秦茉话锋一转,又笑吟吟道:“贵妃娘娘若是病得不能见人,臣妾同长公主说说话也是好的。听说长公主同季大人走得近,同季大人的表妹应当也颇谈得来吧!”
    她有着女人的敏锐审视,那日三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她看得一清二楚。想到季明决对自家的承诺,秦茉自然地将季明决心悦之人当成他那位乡下表妹。
    茉贵人嘴角勾起笑意,长公主之尊又如何,竟连个乡下野丫头都比不过,傻傻地将一颗真心奉给那般虚与委蛇之人。念及此,她心中更是畅快。
    沈念念猝然被推出来,被长公主冷冷瞥一眼,紧张得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她不是第一次见长公主,却是第一次进宫,宫廷的高耸威严于她都是心惊的压迫。
    她念着不能给表哥丢脸,步步谨小慎微,生怕出错,却还是被长公主盯一眼就露怯。
    沈念念弯下腰,按着练习了数日的礼节行礼:“民女见过长公主殿下……”
    “贵人还未向本宫行礼。”京仪不搭理沈念念,只负手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秦茉。
    长公主自及笄后,已有封号和封地,论品阶的确比自己高。秦茉本想装聋作哑,但耐不住身边王嬷嬷严厉催促的目光,只好不情不愿地行了一礼,对长姐派来的这个嬷嬷,升起极度不满。
    京仪几不可查地点点下巴,冷淡道:“回吧。”
    秦茉心头顿时腾起火气,就算她是长公主,怎么能对自己轻视至此。她的长姐可是秦皇后,她自己也是皇上的宠妃,也不看看皇上多久没来过这钟粹宫了!
    董贵妃空有盛宠名衔,不过是个药罐子,何况董家江河日下,哪里比得起自家在朝中的根深蒂固!
    瞥见还僵硬在一旁的沈念念,秦茉狡黠道:“长公主不同沈姑娘谈谈?沈姑娘与季大人同吃同住,想来会知道许多关于季大人的事呢。”说罢,她掩唇轻笑起来。
    同为女人,秦茉自然知道像长公主这样高傲的人,最大的痛脚是什么。
    京仪本来就冰冷的脸此时更添寒意。她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嫉妒沈念念。嫉妒她能名正言顺地唤季明决为“表哥”,嫉妒她知道季明决的生辰和平日喜好,嫉妒季明决如此温柔地对待她。
    然而长公主之尊,不允许她表露出一点挫败感,京仪只维持着风度,淡淡道:“说完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点动响,京仪回身,见是一身穿戴整齐的董贵妃,连忙上前去扶住母妃,轻声道:“母妃怎么来了?回去歇息吧,省得吵嚷到您。”
    秦茉见到董贵妃,便知自己的目的达成一大半,故意上前去行礼道:“见过贵妃娘娘,臣妾早就想着来给贵妃娘娘请安,只是娘娘身子不好才没机会。今早本想早早地来,谁知陛下起身迟了,臣妾也只能跟着迟了……”
    “放肆!”董贵妃一甩衣袖,怒道。
    “茉贵人言行有亏,以下犯上,罚跪一个时辰!”
    本来还胸有成竹的秦茉顿时瞪大双眼,董贵妃竟然敢让她罚跪!她可是皇后的妹妹!她当即就想回嘴,却被几个钟粹宫中身强力壮的嬷嬷塞住口鼻,拖到一旁去强制跪下。
    董贵妃在深宫中浮沉多年,早已修炼得喜怒不形于色,这是她近年来少有的大怒。秦茉胆大包天,竟敢在京仪面前说出这样的污言秽语!
    她气得掩在宽袍大袖下的指尖都微微颤抖,所幸京仪纯真,并未听懂秦茉的话,不然她定要撕了秦茉的嘴巴!
    京仪不明白母妃何以生气至此,但见她气得面上都微微泛起不健康的红晕,生怕母妃出了岔子,上前扶住她,轻声劝道:“母妃,我们不必理会她们,还是先回去歇息吧。”
    董贵妃背后已经隐隐渗出汗来,点点头,维持着仪态,缓缓步回宫中。
    贵人之间斗得一地鸡毛,没人注意到一旁的沈念念低垂着头,还维持着行礼的动作。
    ……
    秦茉被押着,在日头下跪足一个时辰才得回宫。她气得花容失色,面容都微微扭曲,也不顾上药,径直奔到景仁宫中告状。
    “阿姐,她怎么能让我跪一个时辰,这是在打你的脸啊!”秦茉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不住地向秦皇后诉苦。
    秦皇后早就听说此事,闻言面色不变,只是心底有些不喜幼妹任意行事。当真是被宠坏了,还以为后宫是秦家后院,任由她撒泼。
    见她哭得不成样子,秦皇后停下指尖拨动的念珠,淡淡道:“好了,本宫早提醒过你,不要轻易去招惹那人,你还不信,非要上赶着去。”连她都对董贵妃颇多忌惮,秦茉目光短浅,哪里是那女人的对手。
    秦茉见长姐只一幅教训自己的样子,毫无替她出气的打算,心底的怒气一阵接着一阵,忍不住道:“当初进宫时,母亲曾让长姐多多照顾我,长姐答应得好好地,怎么妹妹现在受了委屈,长姐又不出声了!”
    这话刺得秦皇后面色微微一沉。
    当日母亲进宫,她只当是母亲来看望她,谁知一番家长里短后,母亲竟期期艾艾地提出,父亲想把幼妹送到宫中来。
    小妹自幼便受全家宠爱,她的少女时代被礼法经典压得喘不过气来,只为求得一个贤良才女的名声,而小妹就可以在娘亲爹爹的庇佑下肆意成长。
    秦皇后现在都还记得,那年她因背不出一篇文章,在除夕夜被父亲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斥责,而一转头,父亲就把团子一样的妹妹高举起来,任由她骑在自己肩颈上。
    那是秦皇后第一次知道,原来一向威严肃穆的当朝秦相,也会有这般舐犊情深的时候。只是那个孩子,不是她。
    她费尽力气,几乎熬断全身筋骨,才得以稳坐皇后的宝座。而小妹只需向父母撒撒娇,就能顺风顺水地进入宫中,还有她这个“皇后姐姐”在宫中庇护。
    她已经老了,色衰爱弛,皇上每半月来景仁宫中一次,不过例行公事地坐坐。皇后心知若无太后劝阻,他恐怕夜夜都会歇在钟粹宫中,即使那个贱人病得无法侍寝。
    而小妹秦茉却还是二八年华,娇嫩得如同春日初绽的娇花,自己整个儿地被她比下去。皇后凤眸微眯,并不说话。
    见长姐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秦茉有些讪讪地收回哭诉之话,噘着嘴赌气道:“皇上赏赐些玉肌膏,我随便擦擦就是,反正也不会有人心疼我。”
    秦皇后回过神来,轻抚秦茉的长发,笑道:“不过是些小风浪,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
    是夜,文熙帝处理完公务后,才乘着辇轿匆匆赶到钟粹宫中。
    无需人通报,他径直进入寝殿,止住董贵妃要起身行礼的动作,伏在床边轻声道:“今天能下地了?”
    董贵妃指尖在空中虚虚一点,半含酸道:“多亏你那小妃子,气得臣妾能下地走动。”她岂止是能走动,简直恨不得撕了她的嘴,竟敢在她女儿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
    李祎早就听说今日之事,见董贵妃面色不虞,他略一沉吟,道:“她触了爱妃霉头,朕便将她赶去冷宫。”后宫的确能牵制朝堂,他早先也有此打算,但不能让她和孩子们受委屈,原先的计划全盘放弃也使得。
    董贵妃靠在他怀中,静静听着自己夫君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良久才道:“陛下不必如此。”
    她能得皇帝数十年如一日的宠爱,靠的绝不仅是美貌,与文熙帝心意相通,才是她在深宫中屹立不倒的安身立命所在。
    文熙帝对秦家的捧杀,她冷眼看得分明,她别无所求,只愿能护住一双儿女周全。
    李祎替她理了理微微散乱的鬓发,轻声道:“不必委屈你,改日寻个错处发去冷宫便是。”
    枕着他的手,董贵妃轻声道:“哪里是臣妾受委屈,不过是她在京仪面前言行不端,臣妾才会这般……”
    他闻弦知雅意,知道董贵妃最挂心的还是孩子,握住她的手承诺道:“朕会护住京仪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真的没有存稿啦……!
    ☆、第 32 章
    这日的钟粹宫中,却生出些热闹来。
    皇上怜惜董贵妃身体病弱思念家人,便恩准她母家的董老夫人和大夫人二夫人进宫探望。
    董老夫人见了两位殿下和董贵妃,反而领着两个儿媳下跪。京仪连忙将老夫人扶起来,领着弟弟轻唤一声“外婆”,气氛才算逐渐热闹起来。
    董贵妃因今日要见客,换上一身湖色兰纹长裙,脸上的苍白却是胭脂都遮掩不住,但仍撑着勉强起身,与娘家人在花厅相见。
    董老夫人一见幼女病弱的模样,两行浊泪就情不自禁地滚落下来,拉着女儿的手连连叹道:“先前我就递了牌子要进宫看娘娘,偏生你爹就是不许……”
    董贵妃无言以对,平时再温婉内敛的人,对着老母也忍不住落下两滴清泪,顾忌着孩子还在一旁,迅速掩面笑道:“好不容易见一次母亲,何必说这些。”
    京仪拉着弟弟挨在大伯母身边坐下,指尖绞着手帕子,盯着祖母温吞落泪的样子,张张口,最终仍是一言不发。
    “是是是,一见面我就忍不住说这些,合该说些好事让娘娘也跟着高兴,心情好了,这身子自然也就跟着好了。”老夫人手执绢帕按了按眼角,稍显轻快笑道。
    这话只说得董贵妃嘴角挂起苦笑,她的身子自己最清楚,不过这一年半载的事了。不想自己不孝至此,竟要父亲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
    董贵妃与老夫人执手相看泪眼无暇顾及旁人,大夫人便拉着京仪的手问她些话,贵妃平时用什么药,她的书读了多少,平日怎么不领着弟弟到董家找表哥们玩儿。
    大夫人自然对京仪温和可亲,只是她一心挂念着母妃在这四面透风的花厅中会不会着凉,再者就是会不会疲倦,故只随意敷衍几句。
    大夫人看出长公主的心不在焉,善解人意地打断还在絮絮叨叨的婆母,道请董贵妃回内殿歇息。
    董老夫人这才责怪自己只顾一心叙旧而忽略女儿的身子,忙招呼钟粹宫中的一众宫婢嬷嬷,前呼后拥地将董贵妃送回寝殿。
    京仪这才对着大夫人感激一笑。
    董贵妃和老夫人在梨花炕上坐下,大夫人便拉着京仪在一旁的绣墩下安置,仍然低着声音笑问她平时在宫中的小事。她这次回答得真心些,凑在伯母身边嘀嘀咕咕说了不少,大到母妃的病,小到自己平日爱吃什么,大夫人竟然都听得认真,还不时点头微笑。
    一旁的二夫人却是有些许无聊,同时瑜说话,时瑜却不爱搭理她。再加上寝殿中为了董贵妃的病,布置得稍显静谧不透风,在夏日中难免沉闷。她想着自己今日不过是来作陪的,见大夫人拉着明庭殿下说个没完,渐生不虞。
    不过占个大房的位置,就什么好处都尽着他们,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呢,就把姑娘给打听上了。都是大名门调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大夫人这事也做得太火烧火燎了。
    见婆母说半天还说不到点子上,丈夫董二爷数日前就对她耳提面命,二夫人有些烦闷,越过身子捉住京仪的手,脆生生开口道:“明庭殿下真是越生越好看,越发出落得和当年娘娘差不多。”
    坐炕上的老夫人笑起来,呵呵笑道:“可不是吗,京仪也是咱们看着长大的,简直和娘娘小时候一模一样。”
    正在喝茶的董贵妃闻言放下茶杯,用丝帕擦擦嘴角并不存在的水渍才笑道:“京仪可比当年我这个丑丫头漂亮多了。”她的声音轻柔缥缈,可是注视着女儿的目光却包容又坚定。
    大夫人也一下一下地顺着京仪的长发,简直爱不释手道:“真是,伯母好长时间没见到殿下,乍一看眼睛都移不开,真是长成大姑娘了。”
    她说笑着,眼睛却看向坐在上首的婆母。
    老夫人心中领会,笑道:“看着小殿下和长公主也累了,和我们几个坐在一起也无聊,不如让两个孩子去玩,咱们也和娘娘多说会儿话。”
    被两个嫂子微笑的目光注视着,董贵妃几乎立马就心中一凛,然对上母亲隐含期待的目光,她只牵扯嘴角顺从道:“京仪领着时瑜出去玩吧,母妃和外婆伯母们说说话。”
    京仪牵着弟弟往外走,临到门槛时回身一望,正好看见大伯母附耳在母妃旁,似乎在低声说着什么,而一旁的外婆端坐在梨花炕上,慈眉善目。
    董老夫人身材矮小得近乎精巧,两只低调内奢的鞋履隐在外衫下,两脚离地面还有一段距离,轻飘飘地浮在床腿精美繁杂的雕刻上,仿佛她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老夫人微笑着并不说话,只右耳微偏,听大儿媳妇将那些话向女儿一一道来。
    ……
    此次是刘信陵将董家人送进宫,他便在外殿候着,见京仪从寝殿出来,他立刻腾地站起身,挂起他一贯的灿烂笑容,道:“京仪和时瑜有没有想我?”同时张开双臂,把已经略到他胸口高的三殿下抱起。
    他此前去西北办差事,走了好几月的时间,一回京就碰上董家人进宫之事,干脆一同进宫。
    京仪双手反剪身后,笑嘻嘻地盯着他,把他上上下下打量几遍后才伸出手,白嫩的手心摊在他面前,“走这么久,给我带的礼物呢?”
    刘信陵没有赶上她的及笄礼,当日曾送了信和一大堆礼物回来,还说到时再送大礼。
    有姐姐给他撑腰,时瑜也搂着表哥的脖子小声道:“表哥,有没有我的份?”
    刘信陵只伸手轻戳她圆鼓鼓的脸,笑道:“小没良心的,我差点死在西北,你就惦记着你的礼物。”
    她吓得手立马缩回来,怕他身上带伤,连忙要把时瑜抱下来,而刘信陵只笑嘻嘻地挡开,云淡风轻道:“差点,又不是真死了,明庭长公主的及笄礼还没送上,我怎么能死不是?”
    他话说得轻松,京仪心中却忍不住后怕。刘信陵是从来报喜不报忧的性格,刚才虽只是轻飘飘的一句“差点死了”,但她知道情况必定十分危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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