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满庭鲜花所招展出的雀跃之情,霎时间便有了解答。
    ——这熊孩子很欢喜,并且推己及人,想向整个世界分享他的欢喜。
    旁人犹未理解他欢喜的缘由。香孤寒的师父、水云间现任掌门却立刻就想到了些什么。
    “你……自境外带回了一名女子?”
    香孤寒微笑点头,分明是鼓励他继续猜下去——分明是急于公布最终答案。
    “那女子难道是——继承大愿的人该不会……”
    香孤寒笑着,替他说出了答案,“是阿韶回来了。”
    。
    萧重九来到水云间,落地便开了一路鲜花。
    尚未明白此是何意,便见水云间掌门率领一众长老上前应接。
    此时天已大亮。
    各地弦歌祠均已响应完毕,再不见光柱冲天的异象。
    可那异象给各地人心所造成的影响,却才刚刚开始。究竟是好是坏,是喜是忧,萧重九本以为尚待观察,可这盈满水云间的鲜花所透露出的祥瑞喜庆,却令他难以自欺。
    香音界是世外桃源。此地人心淳朴向善,比旁处单纯直白得多。
    若晓以利害,他自认是能收拢住水云间诸长老的。可若水云间信奉的也是善恶对错呢?
    这种疑虑,令他按下了来水云间的真正目的,没有急于表态。
    水云间众长老却没有这样的耐心。
    ——天魔要苏醒了,世界要毁灭了,小妖女要带着他们甚至他们全部的徒子徒孙去救世了!
    这还了得!
    是世界要毁灭,又不是独独水云间要毁灭!凭什么要水云间的修士们挑起大梁,倾一境之力去送死赴难啊!水云间修的可是香音道,是弹琴跳舞调香布道的!倒不是说天下存亡,就和他们毫不相干。而是不论怎么想,这种打打杀杀的场合,都不该先把搞艺术的推上前送死啊!
    何况,境内修士都去送死了,境内百姓怎么办?
    若世界得救,水云间的修士却死绝了,水云间的百姓还要受外境的统治和奴役……那岂不是救世界来加害自己?
    真是想想就来气!
    九歌门那小妖女,真是被九华山那帮子假清高养废了,也不知她掌门是怎么当的,这么明摆着的事都想不到——当初不许她和阿寒在一起是对的,否则谁知道她哪次热血上头,就要连累阿寒去送死?
    还好有萧盟主这么个明白人能主持大局。凭他对香音界的恩情,应当是能对抗大愿和大义对众人的感召吧!
    等等……萧盟主他,应该是不会推香音界先行去送死吧!看过往,他应该确实不是这么阴险伪善的人。
    就在这种焦虑的心态之下,水云间的长老们迫不及待的先开口了,“萧盟主可是为昨夜异兆而来?”
    “确实如此。”萧重九不动声色,且先试探水云间的口风,“萧某愚昧。虽习得香音正道,却并无门派传承。昨夜之事,萧某不知何意,恳请诸位尊者赐教。”
    水云间长老们齐齐叹了口气,便由掌门向萧重九细细道来,“这就说来话长了。”
    便将千年前的往事,将末代司星乐正子为何创立九歌门,将三大祖庭奉行至今的“大愿”……一一向萧重九说明。
    最后叹道,“事已久远,那天魔究竟是什么来头,会如何复苏、如何灭世……现今早无人能说得清。可是历代大贤都为此献身,岂会有假?传承大愿之人既已现身,天魔灭世之事怕是真的为时不远。此事,还恳请萧盟主从长计议。”
    他毫无隐瞒之意,依旧推萧重九为尊。
    这是大可利用的机会。
    萧重九却不知为何,一时竟有些恍惚。
    ——他忽然意识到,这其实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听人讲述这个故事了。
    瞿昙觉明也曾给他讲过,并且不止一次。
    第一次提及此事,是在他询问可否从琉璃净海借调更多修士来襄助他时——但他只当这是琉璃净海不愿听他调度所借用的托词。第二次提及此事,是归墟大壑之下上古遗迹现世,不明封印解除,造成修界动荡时——可那时他听信的是另一个传说,关于修成八部正法履位天尊的传说。第三次则是在不久之前,瞿昙觉明师门有难招他回琉璃净海,临行前瞿昙觉明最后一次询问他,是否愿继承大愿——他依旧只是搪塞。
    乐韶歌归来,他察觉到她身怀的力量,依稀联想到了“苍生愿力”之说——却直到此刻,才终于明白,那愿力究竟是怎么回事。
    因为,他根本就不信苍生会有救世之宏愿——他所遇见的“苍生”,当作为个体时他们大都是善良和无害的,可一旦汇聚成众便往往愚昧又充满了浑浊的破坏力。
    他憎恶哪些执掌权势者,他们贪婪又短见,吮吸天下的膏血使苍生悲苦贫弱。可苍生亦不曾给他希望,他眼见他们挥刀向更弱者,眼见他们执掌权力后露出了与曾压迫过他们的人一样贪婪残酷的丑态。便是这样的现状,令他在“不信”和绝望中选择了独|裁之道。
    可是……苍生之愿竟也可汇聚成如此宏大奔涌的善力吗?
    “萧盟主?”他久不作答,水云间掌门疑惑的出言提醒。
    萧重九回神过来,便道,“原来还有这样可敬的往事——听尊者所言,此刻境内修士该汇聚到传承者身侧,戮力同心,襄助他铲除天魔才是。”
    水云间诸长老俱都大惊,忙道,“不不不,此事还得请萧盟主计议!……铲除天魔非一朝一夕、一门一派之力能成,尚需有威望的德高之人居中统筹调度才是。传承者传承的只是救世的愿力,其德行未必能服众,智慧也未必能周全局面,岂可由他草率接掌大局?”
    这般论调实在耳熟。萧重九内心一时竟觉可笑,心想是了,这才是凡尘俗众该有的行事。
    他便问,“那依前辈看,此事该如何处置?”
    掌门便道,“萧盟主是境内公推的盟主,那传承者既是九歌门门下弟子,按理便该听您调度。您不妨传令召她前来询问,若她来了,自然可共谋诛魔大业。若她不来,您便以盟主的名义召开三教大会,到时自有公论。”
    萧重九便又问,“前辈可知那传承者是谁?”
    掌门自然知晓——不但自己知晓,他还知道萧重九去过九嶷山,想来也心中有数。
    便道,“事关四境六界亿兆苍生……不论那传承者是谁,都请盟主顾全大局,理智行事。”
    便是如此了——萧重九心中不由发笑——若不查前言,谁知他要对付的是救世者,还是灭世者呢。
    萧重九道,“是乐韶歌回来了。如今既已知晓传承之原委,便不必再召她来询问了。还是尽快召开三教大会,共通商讨应对天魔的策略吧。
    第104章
    水云间的态度, 却并未出乎乐韶歌和瞿昙子的预料。
    就连香孤寒,向乐韶歌转达自家师门尊长的意见时,也毫无意外或是受挫感——他之所以非要回去他们面前炫耀,只不过是想和自家长辈分享他的喜悦罢了。至于同长辈之间的分歧, 他倒并不在意。横竖大义上定然无差, 最多是些细节上的出入——他都离家出走了, 又不会相互逼迫和妥协, 何必在意呢?
    他反而很是心情愉悦。
    “师尊还有话带给你。”他肆意的在乐韶歌面前堆了如山的花, 而后弹指将那花化作水云间长老议事厅的原貌, 就将他师父当时说话的模样照搬到乐韶歌面前——
    “还请乐掌门知道, 水云间愿协同乐掌门救世抗魔。只是我辈经历过当年对抗幽冥界侵略之战, 是乱世幸存之人。对抗天魔之余, 尚有守护一界之责。我等深知, 对抗天魔需得四境戮力同心,无私无我, 非心有大慈悲之人不能统帅。然而幽冥界亡我族种、夺我乡土之心不死。当此时,为我香音界亿万部众计, 我等部众领袖实难捐却守卫一界之私心, 成就拯救寰宇之公义。乐掌门若能周全私心与公义,还请往天中山一叙。若不能,亦请一叙。”
    乐韶歌听过之后,也只能感慨——不愧是能统领水云间一众死不吃亏的老顽固的人。明明心中早有成见和立场,却能把话说得坦诚收敛,合情合理。
    只是,当年的肆意妄为不守礼法的“小妖女”是她,如今会为“拯救寰宇之公义”而不顾“守卫一界之私心”的呆子也是她。真不知她在香孤寒诸位师尊们心里,究竟是个什么定位。
    当然, 去还是要去的。
    她便同身旁琉璃静海掌门云觉尊者商议。
    云觉尊者却是先叹了口气,“灭世之劫当前,岂有回旋?若人人皆以公义为先,则公义、私心两全;若人人皆已私心为先,则公义、私心两失。水云间穷究红尘之道,却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倒教乐韶歌怔愣了一阵。
    “大概是不信各界都能以公义为先吧。”竟是不觉替水云间分辩了一句。分辩过后,却无奈一笑,“然而诚如前辈所言,道理简单至极,世人必定很快便能明白。”
    然而所谓“很快”之间,却不知暗藏多少代价——这一点不论云觉尊者还是乐韶歌,都心知肚明。
    云觉尊者心中悲悯,双手合什,不愿再就此深谈了。
    他所悲者为何,在场之人都心知肚明——香音界是救世之愿的传承者,本该以身作则。然而最先为私心张目的,却也正是香音界。怎不令人失望?
    不过,乐韶歌倒觉得这未必是坏事——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事。
    所谓私心,自古皆有,人人皆有,是恒常存在之物。若称之为“妨碍”,那也是在目标选定之前就横在那里的妨碍。
    说与不说,对大局又有什么影响?
    毋宁说,直言相告,也是一种坦率。
    “早辩早明,”她便征求云觉尊者的意见,“天中山之约,正该三教各自阐明立场。前辈觉得,定在何时为好?”
    “既是早辩早明,”云觉尊者倒也不拖泥带水,“那自然是越早越好。”
    心照不宣。
    “就定在今日,如何?”
    云觉尊者点头,“甚好。”
    香孤寒在,传讯只在片刻之间。
    反倒是水云间措手不及——他们本以为乐韶歌死而复生,必定有许多状况需要周转沟通,不会这么早下决断。
    然而这会儿退缩,岂不是落了下风?
    询问过萧重九后,立刻回信应允。
    天中山位于香音界中央,也是香音界地脉灵力汇集之处。
    以天中山为中央,四周地脉逆流向上,在半空中汇聚成灵云。那灵云之中,便是香音界堕天之后唯一存留的浮空岛。
    也因这处唯一仅存的天岛,对香音部众而言,此地有着特别的情怀。是部众们缅怀先祖,追本溯源之处。
    此处不属于境内任何门派,岛上弦歌祠便也脱去了派系和修士的色彩,是境内芸芸众生所共同供奉的“祖祠”。
    在乐韶歌的记忆中,天中山下并无繁盛人烟。原因倒不复杂——一来此处地脉汇流,地质颇不稳固,水势逆流而山石松动,既难以播种耕耘,也不适宜架屋造房。二来,此处毕竟是圣地,人心对圣地怀有朴素的敬爱,是不愿用红尘俗事玷染它的。
    可这一日行来,远远便望见山下栉词鳞比的棚户。
    并且只有棚户——脆弱却独特的植被早已被破坏殆尽,裸露在地表的就只有浮尘和浮尘中的棚户。那棚户简陋至极,沿着几道山谷的走向歪歪斜斜的拥挤着。自高处往去,宛若弃了满地的碎砖石。
    这景象太过眼熟了,以致于乐韶歌几乎立刻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卵中世界里,她曾见过幽冥界修士们驱逐凡人开采灵石矿的矿镇,那城镇也是如此混乱野蛮的单调和繁荣着。
    ——而天中山既是地脉汇流之地,山石下自然也埋藏着丰盛的灵石矿。
    ——隐世结界的消失,战争的开启,外境人的涌入与境内人的外出,着实改变了太多的事。
    乐韶歌一行四人落足在浮空岛上。
    水云间众人和萧重九还没来到,他们便先往岛上弦歌祠祭扫。
    岛上依旧静谧,祖祠依旧幽深,倒是未受地上景象的打扰。
    上过香之后,他们便去弦歌祠后天坛上等待。
    自来时瞧见地上矿工们搭建的满地棚户,舞霓就心中惴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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