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六年的某天。
    现在正值高中二年级的暑假,筱山正树却坐在教室内。
    在桌上将笔记本摊开,手撑着脸颊,表情呆滞地看着窗外景色。自这座位于山丘上的学校可将下方的城镇景色尽收眼底。位于盆地内的乡下小镇。视野当中绿意的比例更胜水泥建筑的灰色,到了夏天,那翠绿便越发盎然。
    碧蓝天空与纯白云朵、苍郁茂密的树林。农田一路铺向远方的山脚下,山顶上头云朵随风悠然流动。在这炎热的正午时分,阳光烧灼着地面,学校回荡着自操场或体育馆传来的运动社团的吆喝声,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自己正挥洒着青春。
    正树听着那声音,怀着讥讽嗤之以鼻。
    青春根本没有价值可言,为青春挥洒汗水到最后只是徒然。
    说穿了,青春不过是逃避现实。
    因为正树就是一度逃避现实才会落得现在的窘境。
    就在这时,正树听见粉笔敲在黑板上的声音。转头一看,教师正在讲台上授课,在黑板上接连写下文字。粉笔随着固定节奏敲打黑板,不知为何那声音比运动社团的吆喝声响亮。
    教室内坐在座位上的学生不多,而且绝大多数的学生并非忙着做笔记,而是直盯着时钟。再过三分钟、再过两分钟、还剩一分钟。当规定的时间越来越靠近,心跳也跟着转为急促。正树不由得咽下口中唾液。
    最后————
    盖过一切杂音的下课铃声在校内响起。
    同时教师也已经写完板书,转身面对学生,接着开口说:
    「那么就到这里结束。起立。」
    学生们迫不及待自座位上站起,在对老师行礼后气氛瞬间沸腾,仿佛在说我们的暑假从这一刻真正开始啦。
    暑修到此结束。
    根据学校规定,接受补考也未达一定分数的学生,就必须在暑假期间到学校暑修。
    照理来说,学生只要认真向学就不会与这规则扯上关系,但正树之前加入棒球队时把读书抛在脑后,因此落得现在必须暑修的下场。
    过去的正树可能不当一回事,但现在正因为退出了棒球队,让他更加切身体会到早知如此,与其把青春献给积弱不振的棒球校队,更该把精力用在读书以免暑修。
    不过这样的后悔就到今天为止。
    暑修结束了。
    正树冲出教室打算先回家。一路上不时与来学校参加社团活动的同学和老师们擦身而过,来到脚踏车停车场。在他牵出脚踏车时,突然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耳熟的女学生的声音。正树立刻就明白那是谁,却没见到那人的身影。他左顾右盼,终于让他找到了。
    位于脚踏车停车场旁的旧校舍。那个人正从旧校舍一楼的窗口探头看着他。
    插图p015
    「正树,你要回去了喔?棒球队呢?」
    「我之前不是说过我退队了吗?」
    「啊~~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喔。啊哈哈,我忘了耶。」
    少女愉快地笑着。
    长部由美。对正树而言,她是小一岁的青梅竹马,有如自己的妹妹。不过自从升上高中,开始流露莫名的女人味,绑成马尾的头发下时隐时现的后颈不时提醒着正树她确实是异性,这总让他有几分不自在。
    也许当女儿步入青春期,做爸爸的也会有类似的尴尬感受吧。
    「话说,你在那种地方做什么啊?」
    「这还用问,当然是同好会————传说研究会的活动啊。」
    「噢,那个莫名其妙的社团喔。」
    「什么莫名其妙,真是失礼。历史可是比棒球队还悠久喔。」
    「那具体来说都在做什么啊?」
    「比方说调查从地方到全国规模的各种民俗啊,看,像是读这类的书。」
    由美手中拿着老旧的书籍。看来似乎是文集。从纸张的状况来看,大概是过去传说研究会的成员制作的刊物吧。
    「正树也有兴趣吧?」
    「完全没有。」
    「咦咦咦~~明明就很有意思耶~~……来,这一段你看一下嘛。」
    青梅竹马将摊开的书塞给正树想强迫他看。正树不大情愿地大致浏览,上头写着某地的怪谈故事。
    丑时三刻,深山里的某个古老隧道会变成通往异世界的入口,经过的人一旦被吞噬便有去无回。
    内容看上去相当无厘头,正树只觉得这种事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能。
    「这哪是什么民间传说,根本是超自然现象吧。」
    「包含这种在内,广义来说也是种传说喔。不过这算是我个人的见解啦。」
    「喔,是喔。」
    正树随口敷衍后,探头看向她在的房间。除了由美之外,没有其他人。三坪大的室内摆着一张长桌,墙边的书架上排列着诡异的书籍,室内泄出凉爽的空气。
    「原来如此,由美这么喜欢民间传说啊……所以真正的理由是?」
    「咦?我是真的喜欢啊。不过,把这里当作避暑胜地也是其中之一啦。你也知道吧,我跟爷爷住在一起,他讨厌开冷气。」
    能在冷暖气一应俱全的房间悠哉地阅读想看的书。也许对由美而言,传说研究会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吧。
    「你明明喜欢怪力乱神,在这种地方倒是现实得很啊……不过这同好会还真感觉不到干劲。说起来,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会员吗?」
    「有啊有啊,还有会长跟另一个人。现在不在就是了。」
    「真的很没干劲……唉,不管了。总之我要回去了。」
    正树原本打算就这么转身离开,突然又想起什么而转过头。
    「对了,今天我们家要准备帮我哥搬家,你也来帮忙吧。」
    「啊,是今天喔?好啊,我等傍晚凉一点了再去。」
    「了解。我会为你留下很多工作的。」
    「等等,那毕竟是你们家的事,就自己解决啊————喂!不要不理人家就跑掉啦!」
    正树跨上脚踏车,快速离开。抱怨声随即从背后追来,正树像是为了激怒少女,故意回以大笑。于是预料中的怒吼声传来。这让正树感到莫名愉快,不由得更拉高笑声的音量。
    傍晚。
    原本住在老家通学的念大学的哥哥筱山久司,决定趁着暑假的空档搬到大学附近的公寓,因为发现两小时的通车果然还是太勉强自己了。
    现在筱山家的忙碌气氛就是因为搬家前的准备。
    「你要感谢我啊,因为我离开这里,你才能独自享用这个房间。」
    正树不理会哥哥高姿态的话,指向壁橱。
    「对了,壁橱里的东西你没有要带去吗?」
    因为两人一直以来共用这个房间,壁橱内塞满了两人的杂物。里面基本上都是舍不得丢的物品,因此应该不包含需要带到新居的必备品。但若没有这种机会,恐怕也不会打开来整理,既然如此就顺便整顿一番吧。在整理搬家行李的同时,把壁橱也一并清理干净。
    久司这么想着。
    听了哥哥的答案,正树做好心理准备打开拉门,目睹眼前的情景,喃喃自语:
    「……这个到底要怎么整理啊?」
    打开许久未曾开启的壁橱门,里头堆满了杂物。舍不得丢又找不到地方放就塞进壁橱,长年累积的结果暴露在眼前。
    那情景颇是壮观,简直像一面墙。
    话虽如此,还是得想办法收拾才行。只能一点一点依序动手拆除。
    两人注意不让那面墙突然崩解,慎重地动作,从上方开始一一取下杂物。
    就在整理工作好不容易就要进入尾声时,正树发现了一个东西。
    「这是什么?」
    有个东西塞在壁橱的角落。拿出一看,是个陈旧的金属盒。正树一面想着为什么这种东西会被塞到橱柜里头,并且掀开盒盖。
    盒中装着信件和明信片,按照不同寄件人分成数叠,再用橡皮筋捆绑起来。
    「这个是……」
    直到这时才回想起。
    当正树还是小学生时,曾将收到的信件和贺年卡装在那个金属盒里保管,但随着时代演变,正树与朋友间不再有那样的信件往来,金属盒的必要性也跟着减弱,最后就连那个习惯也消失了。话虽如此,正树舍不得扔掉那些信件和贺年卡,就将整个金属盒塞进橱柜里。
    正树感到怀念地拿起信件,一一浏览内容。
    小学生的正树会写贺年卡给朋友们,但现在就连发一封恭贺新年的简讯都觉得懒。正树的想法逐渐转变成反正新学期开学后就会和学校的朋友见面,到时候再说声恭喜就好。
    就在正树回想起这些往事时————
    「哦~~真怀念耶。」
    听见耳边传来的声音,正树转头一看,由美的脸就在旁边。看来她似乎刚刚才到,但是壁橱也已经整理好了,没剩多少事需要帮忙。现在才跑来不知道是想帮什么忙,正树打算出口抱怨时,由美将某个东西递向他。一个白色信封阻挡视野。寄件人是奶奶,收件人的栏位写着筱山正树。
    「刚才在楼下刚好看见邮差来,我就顺便帮你收了————呃,干嘛一副复杂的表情?」
    「没有啦,我是很感谢你,但是代替收信真的好吗?你又不是我们家的人。」
    「因为我到的时候刚好遇见邮差嘛。这算我的好心耶,好歹感谢一下。」
    「啊~~你说是就是啦。谢谢喔。」
    「一点诚意也没有。」
    正树不理会由美的不满,接下白信封,找出了剪刀。他留意别剪到信纸,一刀剪下信封的上缘。
    由美见状说道:
    「正树,你好像一直都用剪刀拆封,你就不能更小心一点吗?看你剪那么快,我都会怕里面的信纸被你剪到。」
    「会吗?我在剪的时候有特别注意不要剪到信啊。目前也只有少数几次不小心失手,没什么问题吧?」
    「明明就剪到过嘛。话说回来,为什么要用剪刀啊?」
    「为什么喔……」
    恐怕是爷爷的影响吧。在小时候的正树眼中,爷爷用剪刀拆信看起来很特别,甚至有几分帅气。理由大概就这么单纯。
    话虽如此,那不知不觉间成为自己的习惯也让正树有点吃惊。
    正树随口回答后取出信封的内容物,里头装着一张折成三等分的信纸。到底有什么事?这是正树第一次收到奶奶寄来的信,让他不由得紧张也许上头写了事关重大的内容,但信中只是询问正树的近况,看起来稀松平常。
    「突然寄信过来,我还以为是怎么了……就这样喔?话说为什么只问我的近况啊?」
    「因为你一直没去露个脸给奶奶看看啊。」
    久司整理行李并说道:
    「你老是说要练棒球,很久没去看奶奶了吧。」
    「呃,嗯。」
    「就连奶奶为了方便就医,搬到现在那个家的时候,你也没去问候一声吧。那已经是一年半前的事了。」
    「嗯,没去。其实从爷爷的葬礼之后就一直没见过奶奶。我记得那是在我刚升上国中的时候,所以……」
    「差不多四年前了啊。既然这样,奶奶当然也会有些担心吧?现在奶奶也开始定期到之前爷爷住的那间医院看病。也许奶奶担心自己说不定会哪天突然就走了,在那之前想先见孙子一面。」
    「这种触霉头的话真亏你讲得这么轻松耶……」
    「有什么关系,大家是一家人啊。况且这也不一定真的是玩笑话。也许奶奶真的突然就过世了,要是心中有所牵挂,搞不好半夜会来找你喔。」
    「太可怕了吧!」
    哥哥就是喜欢把怪谈拿来当作玩笑话,过去正树被迫一起参加试胆的经验也不只一两次。由美会对超自然现象着迷到加入传说研究会,说不定就是受到哥哥的影响。
    「你退出棒球队之后不是很闲吗?既然这样就趁暑假去一趟吧。」
    「你突然这样讲,我也……」
    「正树,你就好心去见奶奶嘛。还是要珍惜爷爷奶奶啦。像我每天都和他们见面喔。」
    「由美,那是因为你们本来就住在一起吧。」
    不过正树也认为两人的意见有道理。
    实际上,正树甚至也没寄贺年卡给奶奶,被人指责不孝也无从反驳。也许奶奶很担心他,若非如此,奶奶也不会特地寄这种询问近况的信件来吧。
    「也许我是该反省没错啦,但是要趁暑假去有点那个吧,感觉太急了啦。要是寒假的话,也许……」
    「正树,我觉得这只是把问题往后延而已。」
    「唔……好吧。那我现在打通电话,这样就可以了吧?」
    既然由美都这么说了,那也没办法。
    正树伸手要拿手机,但这时由美制止:
    「既然这样,你干脆寄封信吧。」
    「啥?干嘛要这么麻烦……」
    「麻烦更显得出诚意嘛。接到电话就回拨,收到信件当然就回信啊。」
    「讲得好像以牙还牙一样……话说还要特地去找邮筒,太麻烦了啦。」
    毕竟这里是个乡下小镇,各个邮筒之间的距离不短,从自家骑脚踏车也得花上十几分钟,来回就是半小时左右。正树只觉得麻烦。
    「那我就告诉正树一个好消息。」
    由美说道:
    「以前我们不是去试胆过吗?回想一下,杂木林里头只剩下鸟居的……」
    「噢,你是说那里喔。」
    以前正树、久司与由美曾经去试胆,地点就在本殿已经腐朽倒塌的废弃神社。
    「你记得那附近有个邮筒吗?」
    「有吗?」
    「有啊,圆筒状的那种。那地方离这里就不远了吧?」
    「嗯~~是不算远啦……」
    那里离家确实算近,而且写信说不定是个好主意。就算打电话给奶奶,正树也想不到该说些什么,肯定只会尴尬而已。既然如此,能仔细推敲内容的信件可能会更合适。
    正树决定写信后,立刻告诉在客厅休息的母亲自己的意图。母亲也表示赞同,但又告诉他现在信封刚好用完了。既然没有也没办法,正树打算明天再去买的时候,母亲突然灵机一动问道:
    「对了,以前的贺年卡还有剩吗?」
    「咦?以前的贺年卡还可以用吗?」
    「没问题,没问题,能用能用。」
    母亲如此说着起身去找贺年卡,没过多久又回到客厅,手上拿着九张贺年卡。从生肖图案来看,是七年前的东西了。正树看了不禁担忧,用过去的贺年卡写信问候长辈真的好吗?简直像清仓的行为,难道不算失礼吗?不过有其母必有其子,这方法是母亲想到的,正树思考片刻就得到了结论:「应该没差吧。」
    「还有,这是两圆邮票,记得要贴喔。」
    正树见母亲递出九张两圆邮票,歪着头问:
    「要贴这个喔?」
    「当然啊。你看看那张贺年卡的左上角,上面写着五十对吧?那就是贺年卡————也就是明信片的价格,也是邮票的价格。不过之前消费税不是调涨了吗?贺年卡也跟着变成五十二圆了,所以缺额得另外补上邮票。啊,还有记得在左上角的贺年标记上画两条线,不然邮局可能不会把它当成一般的明信片喔。」
    「哦~~我都不晓得耶。」
    正树得到了与奶奶的联络方式后,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桌前握起笔。身体倚着椅背,抬头仰望天花板陷入沉思。该写些什么才好啊?按照现况写就好了吗?既然奶奶特地写信来,就代表她可能很担心正树吧。既然如此,是不是该避开可能会让奶奶不安的内容,告诉她自己过着充实的每一天?
    这样的话————
    「咦咦咦~~你之前明明就退出棒球队了,要写成没退出喔?」
    「这也没办法吧,会造成不好的印象的内容————喂,你看什么看啦。」
    转头一看,青梅竹马的脸再度理所当然般凑到身旁。
    由美眯起眼露出轻蔑的表情。
    「正树,不可以说谎喔。」
    「我是不想让奶奶担心啊,况且这也不算全然在说谎吧。实际上在我退出棒球队之前,的确流汗也流泪,挥洒青春好一阵子啊。」
    「既然这样,不要退出不就好了?」
    「我一直到事态演变成必须接受暑修时才发现啊。我实在不该满脑子只想着社团活动。况且我们是在大会上根本赢不了几次的弱校耶。既然这样,把心力灌注在其他地方还比较有意义吧。对了,比方说谈恋爱。」
    「你刚刚才说不能满脑子想着社团活动,谈恋爱就没关系喔?」
    「恋爱不像社团活动那么花时间,所以没关系啊。」
    「是吗~~我觉得听起来完全是在狡辩啊~~」
    正树不理会由美的责难,写下虚假的现况,仿佛自己正享受着青春。不过写到一半,手却不由得打住。
    究竟该不该在信中提到恋爱等方面的话题?假设真的要写,又该怎么写?只要撒谎写下自己有女朋友就好了吗?但正树觉得那未免太窝囊了。这样的话,别提到恋爱比较好吧。
    「刚才明明都那样讲了,却不写恋爱喔?」
    由美说着,那笑盈盈的眼神中充满着「有本事就写给我看啊」的挑衅。
    「呃,你……好啊,我写给你看啊!就写不久之后绝对会交个女朋友!」
    正树几乎自暴自弃地写下「之后会交女朋友」表明决心作结。
    没有写「交了女朋友」也许是正树的自尊心使然。
    不过一旁的由美露出苦笑。
    「真的能交到女朋友吗?」
    「当然。你等着瞧,而且绝对找个超正的。」
    「是喔……正树,我相信世上有奇迹。」
    「喂,是怎样,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啦。」
    「对了,我来帮你找找供奉祈求良缘的神明的神社。」
    「不用你操心!」
    与由美闲聊拌嘴的同时,要寄给奶奶的明信片也完成了。正树走出家门想去找由美刚才提到的邮筒,跨上脚踏车出发。
    在漫天彩霞下穿越住宅区,骑进田间的产业道路。悠哉地骑在连路灯都没有的路上,不经意地深吸一口气。
    绿叶的气味。到了夏天,那气味也变得更加浓郁。打从出生时就形影不离的气味。即将离开这座小镇的哥哥会不会有一天对这气味感到怀念?看着只有双车道的道路,会不会渐渐觉得这真是个不方便的地方而感到不满?
    思绪不着边际地打转时,岔路突然映入眼帘。
    横跨田园中央,通往杂木林的田间小路。只是将泥土堆高压实形成的道路现在只有农民使用,连身为当地居民的正树也鲜少经过。
    不过今天正树骑进那条路。
    在小路上朝着杂木林骑没多久,目标突然映入眼帘。圆筒型的老旧邮筒仿佛遭人遗忘,孤零零地立在路旁。
    「……这个现在还能用吗?」
    锈迹斑驳的外观加上恐怕鲜少有人经过的位置,就算现在已经被弃置无法使用也不值得讶异。不过邮筒上没有停止使用的告示,投信口也没有封死,正树认为应该还能使用,便打定主意准备寄出明信片。就在这时,正树突然感觉到视线而转头,但眼前只有生苔的鸟居静静伫立。那与邮筒同样似乎许久未有人清理保养,再加上现在正值傍晚,有种难以名状的诡谲气氛。感到几分莫名寒意的瞬间,栖息于杂木林的乌鸦群倏地同时飞起。正树感觉到异样气息直扑向自己,投入明信片后便逃也似的离开。
    高中二年级的暑假转瞬间便过去,已经来到第二学期的开学日。骑脚踏车上学的正树也感觉到自己再度回到穿着学校制服的日常生活了。
    回想起来,今年的暑假比起过去更加平淡无趣。
    没有特别为任何事灌注心血努力,只是漫无目的地过着一天又一天。结果还因此被由美取笑:「你不是要找女朋友吗?」
    不过这也没办法,因为身旁没有让他想交往的女生。
    没有立场挑东拣西?
    眼睛长在头顶上?
    谁理你啊。无论是谁都有选择的自由,当然筱山正树也该有。
    正树一面思索着这些借口一面走过校门,将脚踏车停放在脚踏车停车场后走向鞋柜。换穿室内鞋抵达教室后,正树与同学们简单打过招呼便坐到位子上。教室内比平常更吵闹,大概是因为好一阵子没和同学见面,大家聊得正起劲吧。正树这么想着,看向教室内特别吵闹的方向。有一堵人墙围绕着不知是谁的座位。正树好奇地探头看人墙的中心处,结果————
    那是谁啊……
    众人包围着一名女学生————出众的美貌加上柔和笑容的长发女生。那样的容貌肯定是无数女生憧憬的对象,同时也是嫉妒的目标吧。
    正树看呆了一瞬间,立刻转头向班上的朋友井上问道:
    「那是谁啊?转学生?」
    「呃……抱歉,你这是哪门子的耍宝?我不知道该做何反应耶。」
    「等等,我不是在耍宝。那到底是谁啊?」
    「风间同学啊。风间遥香,和我们一起入学的同年级生。」
    「啥?我不知道有那个人啊。不要扯这种没意义的谎啦。」
    「说谎?正树你才奇怪咧。」
    井上对正树露出一脸纳闷,但正树也对井上的反应大惑不解。他到底在说什么鬼话,班上根本就没有叫风间遥香的女生。因此正树找上其他同学一一询问:「她是转学生吗?」但得到的回答都和井上相同。大家是一起入学的同年级生;她在校内可是有名到几乎无人不知,你才不对劲吧。当然正树也不可能就这么接受。
    「这怎么可能……这只是所有人联手一起整我吧。是这样吧,井上?」
    「怎么可能啊,谁会做这种麻烦事。」
    「但是,我真的一点都不记得啊。」
    「你只是突然忘记吧?」
    「突然忘记……用常识想也知道根本不可能吧!」
    「我用常识想也觉得,你不记得才叫不可能。」
    「所以应该是你们在说谎啊!对吧!」
    这里毕竟是乡下地方的小镇,学生本来就不多,同年级的所有人甚至彼此认识。就这个角度来看,无论好坏都可说是没有新鲜感的学校。
    所以正树敢一口咬定。
    在他的记忆中,同年级的同学当中找不到风间遥香的脸孔。完全不记得有这号人物,因此风间遥香这个人过去不在这学校,根本不存在。
    但是不知为何没有人对她的存在怀有疑问。
    现在是怎么回事?该不会是我的脑袋出问题了吧?总不会是因为暑假过得太浑浑噩噩,不知不觉间连记忆的一部分也跟着遗失了?
    正树一个人惊慌失措,井上看不下去便示意班级点名簿。记载了每位同班同学的名字的列表上,理所当然地印着风间遥香的名字。就算是班上同学的恶作剧,也不至于大费周章准备这种道具吧?
    但正树还是无法置信。
    当正树混乱地按着额头,井上提出了更进一步的证据。储存在手机里的相片。大概是每当学校有活动就会拍照,她的身影理所当然地映在其中,看起来与同学们处得相当融洽。
    「哈哈哈,这是怎么搞的……」
    正树发出干笑,浑身无力地靠向一旁的墙面。
    难道风间遥香真的原本就在这个班上?
    难道就只是因为筱山正树失去了记忆?
    这不可能。风间遥香过去绝对没有在这个班上。
    换句话说,忘记的是所有人。大家都忘了过去根本没有风间遥香这个人。
    但这样一来,点名簿和相片要怎么解释?
    无法反驳。那些都是风间遥香过去确实存在于此的铁证。
    「……所以我就得承认?」
    因为有证据,就得承认风间遥香的确老早就在这个班上了?同时也要承认筱山正树失去了记忆?
    正树落入没有出口的自问自答中。这时一只手突然拍在肩上。正树惊觉而转过身,只见话题的主角————风间遥香一脸不可思议地稍稍歪着头站在他身后。
    「筱山同学,你怎么了吗?没事吧?」
    也许是担心不知在嚷嚷什么的正树而前来关心。面对十之八九出自善意的行动,正树却没有回答,只是愣在原地凝视着对方。对那反应感到纳闷的遥香朝正树的额头伸出手,大概是想看看他有没有发烧吧。但在正树眼中,那却是原本不应存在的诡异人物————来自未知的接触。因此他在混乱之下会有那样的行动恐怕也是人之常情。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正树立刻甩开遥香的手,然后————
    「你、你到底是谁啊!」
    扯开嗓门如此嘶吼。
    充实抑或是空洞。无论度过何种日常生活,只要有所行动自然会对现状造成变化,无关期望与否或结果好坏。
    那么让筱山正树的日常生活波澜四起的原因,究竟何在?
    到底是什么样的行动让日常生活发生变化了?
    虽然不知道理由,但既然在教室中暴露那样的丑态,正树决定先去理解位于这一切变化的中心的风间遥香。
    为此正树首先开始观察。
    「早安。」
    遥香早上一走进教室,立刻就有同学们围上前去向她搭话,而她也没有露出丝毫反感,反而面带微笑一一回应。所以搭话的人自然也觉得舒服,转眼间她的身旁便充满了笑容。
    「啊,这个问题喔……」
    当同学们前来问她课堂上听不懂的部分,她也会欣然予以协助。她的说明简单易懂,大部分的人都能轻易理解。
    「没关系没关系,我会做好的。」
    也曾见过她代替自称有急事的同学,完成擦黑板或倒垃圾等等的杂务。
    这一点对教师们也相同。
    「好的,我明白了。把这些搬到准备室就可以了吧。」
    当教师要求帮忙,遥香也从来不嫌麻烦,总是确实完成被指派的工作。教师似乎也视她为可以放心信任的模范级学生。
    正树不动声色地观察遥香的一举一动,有时躲在暗处偷窥,有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装睡,有时则悄悄跟在她背后,将借此得知的情报一一记录下来。当然正树也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如跟踪狂,尽管如此,他还是想更加了解她这个人。
    然而越是调查,越让正树了解到周遭对她的期待,以及能回应所有期待的风间遥香是多么无懈可击。
    除此之外什么也掌握不到。
    因此,正树的调查行动来到下一个阶段。
    实际访查。
    但询问内容不再是她这个人之前是否存在,而是关于她的过往。
    正树已经不打算否定她这个人的存在。正因如此,为了更了解她,正树决定尽可能搜集所有消息。
    而辛苦的结果如下:
    她似乎是在升上高中时与家人一起搬到这个小镇,现在已经在这间学校建立起无可动摇的地位。容貌可人、品行端正、成绩优秀,她是如此鹤立鸡群,但对体育似乎很不在行,然而这个缺点也被视作她的可爱之处。另一方面,从未有人能与她交往。大部分的人都认为她高不可攀而不抱期望,虽然其中也有极少数的勇者向她开口告白,但全都在下一瞬间殒落。足球队、篮球队、网球队、游泳队、田径队、柔道社的主将们接二连三遭到回绝,听说最近连学生会长也加入了其中一员。顺带一提,兴趣是阅读。从她的外表也许无法想象,她似乎特别喜欢科幻小说,家里也摆着整排相关书籍。
    以上就是搜集到的情报。
    虽然最后还是不足以得知她的秘密,但并非毫无斩获。
    总括而言,风间遥香不在筱山正树的好球带。
    无论男女老幼,所有人都有自己心中理想的恋人形象。
    从活泼好动到安静贤淑;聪明或擅长运动;身材高大或娇小、头发留长或剪短;环肥燕瘦、娃娃脸或坏人脸;性格坚强或柔弱;**或平胸。
    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喜好吧。
    就理想的恋人形象而言,无论旁人如何赞不绝口,她依然不是正树想主动一亲芳泽的类型。
    不管是笑起来掩着嘴的优雅模样,或是走路时挺直背脊的端正姿势,还有主动接受教师委托的个性,一切都完美过头,令他看了不自在。
    当然了,筱山正树不否认她距离自己太过遥远。就算自己真想一亲芳泽,也没有轮到他的一天。换言之,就像不平行也不相交的两条直线。风间遥香与筱山正树之间的距离就是这么遥远。
    所以正树压根儿也没预料到事情会演变成那样。
    当九月接近下旬时,正树明白继续调查遥香也没有意义,便过着新的日常生活。
    来到学校就趴在桌上,听见上课钟响便撑起身子,但是老师讲课几乎全当耳边风。午休时间与好朋友一起度过,放学就直接回家,也不会和谁一同出游。
    与所谓的青春相去甚远。这就是正树新的日常生活。
    就在那样平淡的日子里。
    平常导师在宣布事项后就会结束放学前的导师时间,但今天必须为了十月即将举办的球技大赛进行讨论。
    首先在班上选出执行委员,再以执行委员为中心一一决定每个学生参加的项目。
    话虽如此,不会有人主动想接下执行委员这种麻烦事,因此在这种时候总是格外耗费时间,这是正树认知中这个班级的特征。
    然而,只有一个人是正树认知中的例外。
    在班导开口询问:「有谁想担任执行委员吗?」所有人沉默不语的寂静之中,那名女学生毅然举起手。
    「老师,可以交给我吗?」
    她正是风间遥香。
    没有人反对她的毛遂自荐。既然有人主动愿意挡下麻烦,当然大家也乐得轻松。另一方面,或许也代表众人对她的信赖吧。
    成为执行委员的风间遥香站到讲台上,从导师手中接过一份资料。上面大概是球技大赛的比赛项目一览表。她看着那份资料,在黑板上写下比赛名称,结束后转身面对同学们。
    「如果有自愿参加的项目,请举手告诉我。」
    她如此宣布后,刚才一片死寂的教室便传出骚动声。大家开始和朋友讨论要参加哪项比赛,和乐融融地向执行委员表达意愿。
    在热闹的教室里,正树决定趴在桌上度过。正树对球技大赛没有任何兴趣,反正最后总是会有空缺留给他。
    但这成了正树的错误。
    起初只是没事做就趴在桌上,但正树渐渐开始打起瞌睡。突然一只手拍在肩膀,让正树惊醒,抬起脸来发现遥香就站在身旁。看来是她叫醒了自己。
    换作是暑假刚结束时的正树,肯定会惊惶不已,但现在的他某种程度已经习惯遥香的存在,光是这样不足以让他惊慌。于是他镇定地询问对方的用意。
    遥香苦笑回答:
    「大家都回去了喔。」
    「……咦?」
    正树环顾教室。除了他和遥香以外没有别人了。
    「该不会导师时间已经结束了?」
    「嗯,差不多五分钟前。」
    「真的假的……」
    正树懊悔地仰望天花板。
    放学后其实也没预定要做什么,所以时间多的是,但就这样趴在桌上睡着度过还是让他觉得浪费。
    正树对叫醒他的遥香道谢后,收拾书包准备回家。她回答「不客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风间同学还不回去吗?」
    正树问道,她便伸手指向黑板。
    「我今天要写好那个交给老师才行。」
    那个又是指什么?
    正树看向黑板。黑板上写着球技大赛的比赛项目与参赛者一览表。看来她似乎必须将刚才讨论的结果写在专用的报告纸上,在今天放学前交给负责的教师。正树在心中敬佩她愿意接下这种麻烦事,同时浏览黑板上的结果。哦,那家伙要参加那个项目喔?那群人一起选了那个啊?正树这么想着,寻找自己的名字,最后睁圆了双眼。筱山正树的名字出现在垒球参赛者的名单中。
    「啥?」
    正树刚才确实认为随便哪个空缺都好,但为何偏偏被分到垒球?
    正树拎起书包,连忙跑向教职员办公室。
    「老师,为什么我被分到垒球啊!」
    现在正树有着不想与棒球扯上关系的理由,但不晓得原因的班导师只是露出微笑回答:
    「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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