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俩第二天到家时已近黄昏。
    短暂的海岛游显然十分尽兴,监控器里朝别墅走来的两个人神情愉悦,私语打闹着。
    妹妹多少有些拘谨,哥哥却是尽情地逗弄着妹妹,听不见笑声,但看他放肆张扬的笑容,那声音会有多么爽朗,程娟可想而知。
    夕阳最后的薄弱光芒笼罩着穿梭在雅致庭院中的兄妹二人,那风景自成,堪可入画。
    室内寂静,那欢笑声便格外清晰。
    唐母端坐着品茶,对渐近的声响充耳不闻。
    程娟原本望着窗外那对嬉戏身影发怔,而唐母将精致的小杯子放回茶托时的一声极轻的脆响拉回了她的神思。
    用余光不动声色地探一眼唐母端庄仪态,程娟摆正视线,将未入口的茶重新放回茶托。
    唐母瞧见,眉心微拢,眸中便蓄起愁思。
    十几年了,缺失的东西岂是说弥补就能弥补的。
    少年清朗的嗓音打破沉默,唐母和程娟同时望过去。
    “我妈呢?”
    “夫人在茶室。”
    两人脱了外套递给佣人,唐俨抬手便搭在唐云后颈,唐云反射性瑟缩了下,拒绝的话只含在口中娇娇弱弱地咕哝一声,便顺从地被哥哥掌着方向带去茶室。
    “妈。”唐俨带着笑远远喊着,瞥见程娟时转瞬凝了脸色,这转变分明突兀,可在他脸上又显得这般自然。
    唐云心虚地扯下哥哥的手,声色清甜:“妈。”
    见唐母慈祥宠溺地点头,又新奇地朝漂亮转校生看过去,微笑问候,“你好。”
    程娟看着她,眸中有一瞬间控制不住的深入、探究,直到唐俨的声音响起,她才回神,朝二人微微颔首。
    “妈妈不介绍一下吗?我们的客人。”唐俨扯着唐云落座,声线慵懒。
    方才他二人进门时,唐母便示意过陈妈,此时陈妈领人收了茶具呈上新饮品。
    “先喝点水再讲话,润润嗓子。”唐母慈爱地看着自己这一对可人的儿女。
    唐俨随手拎起一杯清水,不紧不慢地,竟两叁口饮尽,唐云捧着一杯热茶细细啜饮几口,也在哥哥之后放下。一旁的唐母眉眼间尽是温柔,轻声询问。
    她与他们之间似乎隔着无形的屏障,无法翻越的疏离。
    陌生情绪就像毒蛇蜿蜒在心头,出其不意地一口咬穿血肉。
    程娟险些喘不过气。
    好在她习惯隐藏,不曾将这情绪外露。
    不料,一抬头便对上唐俨锋利的眼眸,慌乱在程娟眸中一掠而过。
    唐俨勾起抹笑来,转向唐母,“妈,您真的不打算介绍一下?”
    唐云闻言立时双眸一亮,左右看看,一副期待模样,唐俨瞥见,抬手揉了一把她发顶。
    唐母笑开来,“就你心急。”
    她握住程娟的手,“这是程娟,是我和你们爸爸的,一个老朋友的女儿,和阿云同龄,因为一些意外,以后就和我们住在一起。”
    转而向程娟道:“这是哥哥唐俨,这是……妹妹唐云。在学校里应该也见过了。以后阿俨就是哥哥,娟儿是姐姐,阿云还是妹妹,好不好?”
    “从今往后,希望你们能互相照顾,互相扶持,好好长大。”
    唐母语重心长,百感交集。
    不想唐俨却轻嗤一声,笑了起来,音色如月下冰棱。
    “可是,我和阿云,都不喜欢家里有外人。”
    “更何况是一直。”
    唐母渐渐敛去笑意,一副肃容道:“娟儿不是外人,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
    唐俨鹰眸微眯,“那就告诉我是什么原因,要一直住下来?”
    这话激起了程娟强烈的抵触感,骨气让她无法忍受这种侮辱,眸中一凛便欲反驳。
    唐母一双柔胰轻轻搭在她攥紧的拳。
    “程爸爸去世了,程娟的爷爷奶奶年事已高又抚养不了程娟,我和你爸爸去拜访的时候,见情况实在困难,而且程娟人这么可爱,于心不忍,便决定收养程娟。”
    不待唐俨开口,唐母便补充:“程爸爸是我们年轻时候的朋友,你当然是不认识的。”
    话落须臾,唐母蓦地皱紧眉心,转而微愠,“唐俨,收起你咄咄逼人的态度。”
    唐俨于是垂头不语,指尖在桌面来回轻划。
    落针可闻的寂静里,唐云偷偷勾住哥哥垂在膝头那只手的小指,晃了晃。
    唐俨立时唇角微弯,面上冰消雪融。
    他偏头,一反常态地朝程娟笑:“欢迎你,程娟妹妹。”
    唐云一双笑眼望向哥哥,随后朝程娟可爱地一歪头,“程娟姐姐。”
    程娟眼前阴雾弥漫难收敛,于是不敢抬眼,垂首低低应一声。
    这般模样看起来颇为失落,唐母心疼地摇头,不明白亲生女儿这样委屈自己究竟是为什么。
    此时便也勉强算尽了礼数,唐俨拉着唐云起身,迫不及待得有些敷衍道,“那我们先上去了。”
    不想唐母却冷了语气。
    “等等。”
    “谈完正事,我们聊聊家事。”
    禁闭室里,唐俨毫无正形地枕着蒲团,长腿倚墙,瞪大眼睛观察这漆黑一片。
    忽闻有细细的娇嗓唤他。
    面壁室内,陈妈显然又格外关照了小阿云,放她一个人呆着。唐俨立时忍俊不禁。
    妹妹生来善良可人,打小就是所有人宠爱的中心。明明一起犯了错,谁也不无辜,可总是他关禁闭室,妹妹关面壁室,陈妈还总是放水,找遍借口出去,好放妹妹偷偷喘口气。
    这自幼以来的惯例,唐俨想起便好笑。
    面壁室徒有四壁,南墙高处一扇窗,因此空旷又明亮,只中心摆了两个蒲团用来罚跪。一墙之隔的禁闭室却不一样,狭窄又黑暗,身量稍长些,都伸不开腿,待不了多久便禁锢地浑身酸痛。
    原本禁闭室隔音是极好的,寂寞与黑暗造就折磨人的利器。
    可唐云八岁那年,叫唐俨哄骗着一同关了小半个月的面壁和禁闭,不知她何处寻来的小锤子和小錾子,更不知她何处来的力气,竟生生将墙凿出个小洞,与唐俨说起悄悄话来。
    陈妈私藏了几块甜点带给唐云吃,正巧撞见她撅着小屁股对着墙脚说话。
    憋笑憋得陈妈直不起腰。
    还是墙那头的唐俨先听见动静,迅速下指令让唐云把蒲团挡在墙前。
    陈妈立马笑出声。
    看看面壁室出来的唐云白净的小胖手,和禁闭室出来的唐俨勉强干净的爪爪,加上屁兜俩小小的灰黑污渍,这傻傻的小阴谋不用想都一切昭然。
    当时恰逢有长辈在场,大家都觉两个小孩可爱,唐家父母便一边配合地轻声斥责“罪魁祸首”小唐云,一边留下了那个小洞,以作两人成长之路的纪念。
    当然,小唐俨的禁闭又加了一周,泼皮地耍赖一番,终是被唐父眼神吓到,再加上自己心虚,老老实实噤了声。
    不过,小唐俨一路长大一路惹是生非,堪称变本加厉,为了恢复禁闭室的惩戒性,唐父后来让仆人将墙砌好。
    唐云是撒娇打滚,终于求得父亲默许,只在禁闭室那侧将小孔重新砌好,面壁室里依然留着那处小洞。也算纪念还在,也勉强可以对话。
    “哥,你今天为什么这么凶啊?”
    “什么?”
    “总感觉,你对程娟姐姐,唔,就很……很……”
    唐俨嗤地笑出声,在虚无的黑暗中侧脸面向那声源,“很什么?”
    “唉,就很凶嘛。”唐云脑袋抵着墙,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失落地深叹一口气。
    “那你呢,你怎么想?”唐俨随意问道。
    “程娟姐姐很可怜啊,不过……她妈妈呢?妈怎么没有提到过?还是说……也去世了……不过不管怎么样,哥你今天真的很不对,不该这么凶的,你再介意也不能这么直白啊,太伤人啦,而且,她好漂亮,漂亮又聪明,我好羡慕啊……”
    唐俨静静地听着妹妹跳跃式的细语,眉间皱了松松了皱,终是默默笑叹:“傻透了。”
    扯东又扯西,唐云讲个不停,唐俨便惬意地听。
    但这种异于常态的善谈并没有持续太久,空气沉寂的那时刻,唐俨听见妹妹一声微不可查的抽泣。
    拧起眉头,唐俨轻轻将手贴在了冰凉的墙面。
    大拇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下。
    程娟当时正在自己的新房间里做题,被房间外骤起的一阵哄乱吵到,从题海里回了神。原是不想理会,但终究是新环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多少都会不安心。
    她推门朝外看,接着就听见陈妈稍显压抑的呵斥声,方才还凌乱的脚步声登时弱了下去。
    佣人们此时都按照陈妈的指示,有条不紊的忙起来,陈妈凝重的表情却并没有缓和。
    程娟垂眸望着楼下,纤指在栏杆上轻滑,踯躅间,便对上了陈妈潭水一般的双目,平静得冷漠,却又暗含悲悯。
    短暂却专注的凝视后,陈妈率先收回视线朝程娟欠身。
    程娟听见她说——小小姐请先回房间休息。
    那是,仆人们对唐云的称呼。
    程娟一怔,难以理解地看向陈妈,心底却不自已地泛起波澜。
    仿佛掩饰慌乱似的,程娟急切地随便抓住一个问题,“发生什么事了吗?”
    陈妈沉默着,终是叹息一口。
    坐回自己床边,程娟久久不能思考。
    原来现实会荒唐至此,令人根本无法想象。
    方才所见一幕,忽地让所有事情都变得复杂起来。
    是这个家规矩森严?可是虎毒尚不食子。或是为了给她这个初来乍到的外人一个警示?可她若适才不走出房门,便仍然一无所知。
    程娟垂头,紧紧闭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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