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绢道:“啊,小姐,这菜……今儿晚上不够吗?”
    蔻珠道:“不够,我要亲自下厨多做一些。”
    素绢赶紧道:“小姐您这是要请什么人吗?是专门为他做?”她若有所思,一脸喜惑。
    蔻珠淡淡看这丫头。“对,我是为苏大夫亲自做的。少哆嗦,快跟我去。”
    素绢简直喜得找不着东南西北,一路上,主仆俩挑菜选菜,迎着街道巷口的小贩吆喝叫卖,终于挑选差不多了,蔻珠系上白底蓝花粗布围裙,把头发也用蓝色头巾给包扎起来。素绢在旁麻利地帮助升火摘菜挑叶子,她则手拿着菜刀在案板前开始仔细认真地一刀刀切肉、片鱼。
    素绢的鼻翼忽见到此情形涌出一抹心酸来。她这位小姐,含着金汤匙出生,童年时的幸福奢华仿佛历历在目,可是,一下子,岁月磨人成长,她如今却什么都会了。给人看病,做饭,洗衣,缝缝补补,样样都不疏于那些日常百姓家的能干女子。
    素绢袖擦眼角,又想起在王府中那些艰难日常点滴,要照顾一个性情古怪、并且他说不高兴就不高兴,说发火就发火的丈夫——
    素绢记得约莫是有一次,那男人貌似得了厌食症,不吃不喝,两天了,就沾了几口水,小姐为此焦头烂额,便想方设法,天不见亮就起床,开始亲自下厨研究食谱。她记得,为了方便能一壁照看病人,小姐让丫头婆子把厨房就改在静心堂挨得他最近的地方。那天,她给他做了一道很特别的菜,是一个先贤古人专好美食的老诗人记录在一本书的菜谱——比如,要把豆腐切成比鱼刺还细的一根根丝,再滚进鱼汤里,怎么怎么用各种上等食材熬煮,还要保证那豆腐丝不烂。
    素绢想,那个男人如此算不算是对小姐的有意报复,自那以后,小姐把那碗亲手熬制的汤、端奉至男人面前,他拿起桌上筷子,用复杂的眼睛盯着小姐看了许久。
    最后,他果真吃下去了。
    小姐开心得做梦都在笑。
    ***
    蔻珠和素绢几乎在厨房花了整整一下午时间。
    苏友柏在前厅看完最后一个病患,揉着眼打着呵欠回去到后院,霎时一抬头,愣了。素绢正低头弯腰认真仔细摆放碗筷。“苏大夫,来,您快坐下。”一瞧见他走进,赶紧去铜盆绞了方软巾递给苏友柏擦手擦脸。苏友柏接过坐下,边笑道:“哦?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啊,好丰盛的菜!”又闻着:“真香!色香味俱全?——素绢。”又竖起大拇指:“你可真能干。”
    素绢不好意思摸着脖子:“这是小姐做的,专门为您做了一桌子佳肴,我可没她那么能干。”
    苏友柏正在吃惊疑惑,蔻珠打了帘子走进来。“就是想请您好好喝一杯。也没旁的意思,咱们两人共事相处如此久,我好像还从未认认真真感谢过你。”
    苏友柏表情复杂起来,约莫是知道些什么了。
    **
    蔻珠轻轻地拉了张红木椅子朝苏友柏对面坐下,她衣着简朴,素色花纹交领宽袖襦裙,身形裹得纤腰婀娜,说不出的端庄素雅,乌黑云鬓仍用碎花蓝头巾包着。“苏大夫。”桌上几盏红烛的光、点点在蔻珠睫毛闪亮跳跃着。“你对我的好,我一直是铭记在心的。”她端起一小酒杯,仰头啜了一口。苏友柏喉结滚动,赶紧道:“别,你现在可不能喝酒了。”蔻珠微笑:“我知道,除开今天晚上,我发誓,以后就再不碰它了。”
    “——苏大夫。”
    蔻珠想了半晌又说。“最近这几天我一直翻来覆去睡不好。”苏友柏立即道:“很抱歉,都是因为我吗?”蔻珠赶紧摇头:“不只是因为你,最多还是因我。您先听我把话说完——我自嫁入王府,日子虽艰难,但说到底,那几年艰难处还是感觉了不少余温,因为有你,在我身边一次次开导我,听我絮叨那些无聊又难堪的事。我一直在告诉我自己,如果有一天,等您需要我,就是两肋插刀,哪怕要我命,我都在所不惜的。”
    苏友柏很难过,端起酒杯小口啜着。“我懂。你说的,我统统明白。我有自知之明,只是,你何必说那么穿呢?我还是要些脸面的。”
    说着,尴尬难堪低下头,手端着酒杯有些不知所措。
    蔻珠眼泪盈盈流出。“如果我这话有伤害到您,那就真不是我今日要给您说这些的本意了。我这辈子,没有其他朋友,也没父母兄弟,身边如履薄冰,就是有时想找个解忧说话的人都没。若不是您这几年在我身边照拂着,就像个大哥哥,我,我简直不敢想象——其实,转头想想,我这样又算什么呢?算不算是对你的无耻利用?你是个君子,宽厚,仗义,有医术有仁心,有自己的坚持与原则……”说着说着,越发伤感自责难过。“而我,到底又是有多粗心,如果,不是那日素绢告诉我,你对我牺牲那么多的事情真相,恐怕我这辈子都不敢去细想。”
    苏友柏道:“我不想说,就是害怕你会出现这样的心理负担。”他呷了一口酒,“瞧,现在,你不就已经有了么。”
    蔻珠低垂睫毛,又轻轻抬起头来。“其实,我有时候还是很恨的,恨老天,恨命运,甚至,就连这腹中的孩子也是恨过怨过的——如果,命运不捉弄,我先遇见的那个人是您,我身子也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哪怕没有这孩子的牵扯负累——我想,要去接受一段全新的人生与感情,我都是可以的。可是。”
    苏友柏猛一大震,笑了,徐徐松口气。“有你这话,我还需要些什么呢?不,我不需要了,真的,你不要再说了。”
    他轻轻放下手中酒盏,想了一想,又柔声道:“你刚才说,我就像你的大哥哥一样。如果有那荣幸,我,我就当你大哥哥,不好吗?”
    蔻珠手中的霁蓝描金粉彩花果色瓷盏杯一漾,里面酒水瞬间洒了好些在围裙上。蔻珠静静凝眸打量苏友柏,出神地心想:多好的一个男子,脸是长得如此干净秀致,温润如玉,浑身充满了菩萨般佛性。只可惜自己到底是个没福之人,这样好的男子,这辈子,竟让她给生生错过了。又忖:他只是一个从小在山野尘世外长大的男子,不知这世道艰难,心思如此简单纯澈,自然,好的女子也就见得少了。
    她哪里配得上他呢?
    将来,他如果真的能遇见令他彻底动心的女子,明白,到底什么是相思,什么是爱恋,就会醒悟明白——他现在,不过是一种错误不成熟的执迷不悟。
    只是,他以后命定中的那个女子,又是修了多少年福气的人呢?
    蔻珠又往酒盏里轻轻倒了一些酒,仰头喝着,一边喝,眼泪就悄然不自觉地滑出眼角。
    做哥哥好,做哥哥,以后,相处起来就轻松简单得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问一句:男主带着小包子到处找妈妈香不香?
    第四十二章
    在平王李延玉过去那些年里, 他的身上如结了一层厚厚冰壳子,没有人钻得开。
    世间常人想来都是阳处而生,如今, 双腿痊愈了,全身裹满冰的人, 忽然一下子内心日渐变得柔软起来。
    前妻蔻珠的离开, 如有人拿了钻刀, 生生将那裹在身体外面的冰层给开凿裂开。有融融水流从身体里流出来。
    如果说,因着那些年和前妻种种阴暗过去,始终不得破解。
    那么, 现在终于有人为他寻到了一个突破口, 那是一条小生命, 他和前妻的共同血脉。
    “王爷,长些街那边有消息过来。”
    李延玉并不太记得清那位被他办置办在王府外私养的“小妾”名字, 每次提及,下人只需回一个长兴街的即可。
    这天, 秋阳澄澈, 平王李延玉正在书房处理密报——无关于还是皇储立嫡、老皇帝那边的动机。
    有个老嬷嬷把一封信恭恭敬敬呈给李延玉, 李延玉接了, 本是平淡无奇地拆了开懒洋洋看着——
    豁然, 他的手开始打着颤, 两眼直盯盯地,像是被信里的内容所吸附, 眸光也凝固了。
    “王爷,您的那位前妻概有身孕,昨天,她来这里和贱妾好心告别, 说今日晌午就要动身离开京城。贱妾请她喝茶吃点心,她频频泛酸作呕,不像正常身体肠胃之症,经再三细问,大概是有孕在身。并因着此关系,想逃避王爷,离开京都。”
    李延玉手一直抖,嘴角不停掣动,那张信纸忽然变得有千万斤重了,拿都拿不稳。
    “哈。”
    他笑起,把那信小心翼翼揣入袖子,说话也颠三倒四、语无伦次。“赏她!”
    他给嬷嬷如是说,表示那个女人干得漂亮,要好生褒奖。
    这日李延玉的头一直是昏昏的,足下轻飘飘,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身孕”两个字如此兴奋激越,简直超乎他范围想象的激动。
    紫瞳须臾送茶进来,看见王爷的模样吓了好生一跳,茶水险些都洒出来。
    平王吩咐道:“快去马厩给我备马,本王要出去一趟。”
    ***
    夕日红霞,秋色瑰艳。
    一辆马车在宽阔的黄土官道徐徐行驶。
    蔻珠和素绢左于车厢的内壁靠右,苏友柏则靠左。这条宽阔的黄土官道两边枫叶尽染,一片火红之色。
    其中有几片叶子从马车木窗漏飘进来,蔻珠伸手,轻轻接过一片红火的枫叶。她把它摊在掌心,观赏着,摩挲着,嘴角翘起淡而平和的幸福微笑。
    苏友柏注视她一会儿,便说:“咱们尽量找平缓的路走才行,车夫也不能驾驶得太快,你身上有孕,不能太过舟车劳顿,等出了京城,我们就找间旅馆好生歇宿。”又问她,累不累,这样子赶路还能适应吗,如果哪里不舒服,就马上跟他说。蔻珠把那红枫叶拿起来,唇边转动着。“我倒是不累,只是一路上要麻烦你了。谢谢,大哥。”这一声大哥,叫得苏友柏豁朗微微一笑。
    几个人正说着话,忽然,一阵得得马蹄声,马蹄溅尘,听样子,好像有数十匹。
    开始时候,蔻珠和苏友柏也不以意,只道是寻常马队也忙着赶路。
    接着,那阵阵马蹄声越来越近,如周身惊雷。
    蔻珠只觉身体有一阵阵不适,素绢赶紧给她将一条披风轻轻披在肩上,“小姐,你没事吧?”
    蔻珠摇头。“没事。不知为何,就是心跳得慌,总觉得今天离开会不是很顺利似的。”
    素绢道:“没事儿,放心吧小姐,如今谁还管得着谁呢,等咱们离开了京都,到了苏大夫说的那什么桃花镇,就像桃源一般的世界,你呢,和苏大夫依旧共同开一所医馆,每天给病人看病,其他的就什么都不想,安心抚育孩子长大。咱们三个人,好生的在那生活,从此无忧无虑的。”蔻珠嗯了一声,苏友柏也正待说什么,忽然,苏友柏脸色变暗,觉得不对,急忙起身撩开马车的车帘一看,只见数十个官兵打扮的侍卫催鞭策马,刹那之间,就将他们马车团团围住,围成一个圆形。
    那些侍卫须臾又跳下马来,纷纷放下手中兵器对着他们这倆马车躬身作揖,“四王爷在此,还请您们不要离开。”
    苏友柏唇开始发白轻哆。
    豁然侧身一抬头。李延玉骑在一匹高大马上,身系玄色披风,头戴王冠,面色故作沉冷、嘴角似憋不住扬起一缕复杂难辨的笑。
    蔻珠和素绢急忙也撩开车帘一看,顿时,整个人僵住,石破天惊。
    蔻珠和素绢下颌同时开抖起来。
    李延玉从马背上轻轻松松跳下来,身形高大。“——跟我回去。”
    他负手走至蔻珠面前,想了一想,又把右手递过去,示意要牵她下来。
    他一身玄色暗绒绣披风,底下是穿墨青色四合如意云鹤王服锦袍,暗花金线撒曳袍,腰束玉带。
    蔻珠轻眯起眼,视线迷离。眼前男人恍若隔世、判若两人之感。
    她像是没看见似的,吩咐马车夫:“继续上路,不要害怕。”
    车夫吓得哆哆嗦嗦道:“可是,可是,可是他是王爷呀!”
    蔻珠道:“叫你走!”
    见车夫始终不敢,便请求苏友柏道:“你来驾车,好吗?”
    两个人目光温存对视。苏友柏柔声道好,便让车夫下来,他去赶。
    苏友柏双手执马鞭,蔻珠看也不看仍旧坐回到车厢,他正要驾地一声,李延玉手劲奇大,将苏友柏手狠狠一拽,“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携本王的妃子私逃出京。”
    苏友柏冷笑一声,侧转过脸问道:“王爷,她还是你的妃子吗?你们不是都已经和离了吗?”
    李延玉气得浑身发抖。“他是本王妻子,这是谁都别想赖掉的事实,你要是敢带她从从这里走出去,本王把你分尸。”
    苏友柏根本不理他,仍旧操绳继续驾地一声准备前行。
    李延玉气怒,双眸绯红。令侍卫道:“愣着干什么!将这姓苏的给我捆起来。”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王爷不愧是王爷,手下那么多高手护卫,须臾,苏友柏被从马车押下来。
    平王道:“将他给我捆起来!”
    素绢哭着喊:“苏大夫!苏大夫!”
    平王像是怒了,“还有这个丫头,给她也拖下去。”
    然后,他一撩衫角,跳上蔻珠马车,“跟我回去。”
    他好声好气劝说哄道。
    蔻珠沉静乌黑双瞳一直冷冷看着他,同时,也恍然大悟。因为男人又将她往自己膝盖上一抱,质问她:“你怀了我的孩子,为什么不告诉本王,嗯?”
    蔻珠闭着眼,从胸间深吁了一口气。“王爷,请放我下来,男女授受不清。”
    平王倒还听话,将她轻轻放下。
    蔻珠又吐气,道:“我如今怀了孩子,这种女人的私事,王爷是如何打听到了?”
    平王挑眉不语。蔻珠静静地转首,与他对视。“可是,王爷如此激动又是为何?这有关王爷什么事呢?”
    李延玉心情实在太好,也不跟她计较,只耐心哄,同时如听见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我是孩子的亲爹,自然关本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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