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已然开始落雨了, 雨点砸在草地里发出窸窣的嗡响,很快就成了淅淅沥沥的、有节律的声音,等稍微适应了鸣响之后, 我也将精力投入到写作中来。
    我想,首先要写一个不寡淡的开头,或者说是全文的矛盾与核心, 能一句话概括进去就最好, 于是我提笔写下——
    【保枝子是娼妓之子。】
    【她生来目不能视, 日常全赖母亲照顾, 就如此堪堪到了十岁。若非其目盲, 她定能从镜中看见自己同母亲如出一辙的五官。照理说, 村中若是有她这般天生缺陷的孩童, 大人们即使假惺惺也能挤出点儿同情匀给她, 可保枝子并未从村人身上得到过关怀。这很好理解,毕竟在封闭地方的人来看, 她拥有一个败坏风俗的生母, 她的血骨有一半源自母亲, 村人自然认为她从根本上继承了这种不洁。
    母亲节子原本是这村里的女孩,被卖去了那种地方后,竟然又赎身回来了, 一并回来的还有当时尚在襁褓的保枝子。好事者见当年干枯瘦小的节子如今依然是容貌昳丽的人妇,却不见其丈夫身影,于是私下问她对方是何人, 每次节子都以腼腆的笑容回之, 久而久之便不再有人问了。因为女人讨厌她那张与她们久经风吹日晒不同的、细腻的皮肤, 她笑起来, 她们便更要拿这件事做文章, 认为这种笑容中是饱含情欲的、下流的典范。同时,她们也不准男人们看,更不准男人们为了得到节子的笑容,就反复去问那些使她窘迫的问题这种行为。】
    年轻的独身母亲抚养女儿,又偏生我笔下这个村子被我设置成民风极其封建,与大环境格格不入的节子自然会被大家当做异类看待。
    ……但是,比起最直接描述她如何出体力干活,如何务农织布,我认为更折磨人的是风言风语和刺目的视线,尤其是做过娼妓,对察言观色富有经验的节子,每日枕在村民的白眼上过日子,一定是不好受的。
    “但是,一成不变的打击和讽刺,时间长了说不定就麻木了。”我停下笔,呢喃道。
    这时候就需要一个能打破现状,说出节子心中想宣泄的愤怒的人出现。
    这个人可以是高尚的,也可以并不高尚。
    ……如果这个人是出于虚荣心而站出来说些不腰疼的话,节子的悲剧性会不会有所提高?
    我继续下笔。
    【就像是为了和村中压抑又老掉牙的气氛唱反调,一名叫阿信的男性斥责他们狭隘。阿信是读过书的,在整体教育程度低下的小村子里,竟然莫名有些威望。他天不怕地不怕的一搅和,大家干脆就避着节子,不日日夜夜盯着她的一言一行了。
    阿信后来离开了。而节子日复一日独自操劳着,抚育她唯一的女儿。尽管村人对她并不热络,但节子依旧保持着善良,若是有人委托她帮忙,她也乐得行善。
    “我是为了积德。”她抱着保枝子,告诉她:“这样一来,我下了黄泉后也能庇佑你。”
    她的努力至少不算是无用,时间流逝,节子眼角的鱼尾纹加深,柔夷纤细的手也因为干活而长了不少的粗茧后,村人说她身上的“风尘气”淡了不少,对她也和颜悦色了。
    “保枝子。”她告诉女儿,“你看不见东西,这是神罚——你生来是要赎罪的,你要多做善事。”
    在保枝子没有光明的世界里,母亲的话便是不可违抗的神谕。】
    母亲是伟大的,但母亲同样是愚昧的,她结识的三教九流中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文人墨士,大家都是挥舞着同样高度的旗帜,她从别人手中接过的自以为是信仰的旗帜,实则是早就折断的次品。
    保枝子是在错误的教育上一去不复返。
    ……这么写会不会太生涩了?
    算了,先就这么定了,全篇写完再改。
    【这一年村中遭了瘟疫,幸运的是母女二人都为染上疫病。可节子上山采草药,不小心滚落下坡,折断了脖子,当场就断了气,保枝子变成了真正的孤儿。
    阿信因为偷窃,被人打折了腿,狼狈的回了村子里。他身上的钱早就挥霍得一干二净,剩下的零角子也都拿去看病了,可谓是一穷二白,但他想到曾经村民们对他盲目的膜拜,就无法容忍自己被字都不认识的粗鄙乡民所鄙视。
    于是他寻了个江湖骗子,说是法师大人,村中疫病久久不好乃是有神明降罪,要做法事清晦除污,事后二人将钱财均分。
    法师本想着只用装模作样的做些仪式便能拿到钱,没想到村民们居然将保枝子绑了去。
    “若要说污秽,那一定是这小瞎子身上的,自她母亲一脉传下来的秽物。”
    法师本只是个半路出家的江湖骗子,哪见过要拿人命填的篓子。他见保枝子生得楚楚可怜,又双目失明,如今被暴怒的村民们用麻绳困住,勒得脖子和手臂上全是红痕。立刻心生不忍,于是又编了一套新的说辞。
    “这女孩哪是什么污秽?她生来目不能视,是因为其身体太过圣洁,无法直视人间的浊气罢了。”他说完,还低头说了句慈悲的话,不去看村民的表情。
    法师的好意是浮于表面的,如水中的光斑一般虚假的东西。他只想着自己马上就要离开,心中的恻隐之心与被人盛赞的虚荣心作怪,他本来只想阻止村民迫害保枝子的性命,却在愚民的赞美中洋洋自得起来,说了不得了的话。
    “这孩子呀,我是说保枝子小姐,是神仙寻来的圣女,你们看,她未曾患病啊!”他说,“据我所知,她母亲也十分健康吧?这就是证据。”
    他脸颊泛红,虽然并不是特别圆润饱满,但和饥肠辘辘又染病的村民比起来,法师像是彤红的果实,见他那张富态的脸如此笃定,村民们一时间除了相信,竟想不到别的选择。
    “节子不是帮过我们很多吗?保枝子这孩子,一定和她母亲一样。”
    “所以说,保枝子是圣女咯?”
    “法师大人,有保枝子在我儿子的病情就会好转吗?”
    面对众人的诘问,法师抹了额头上凝出的汗水,以一种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自信说道:“会的,会的,有保枝子小姐在,一切都会好转的。”
    在这场虚荣挑着愚笨团团转的闹剧中,唯有置于漩涡中央的保枝子,和所有人抱着不同的想法。
    ——这是赎罪的机会。
    ——正因为大家都不知道我和母亲一样,是生下来就要赎罪的,所以我要抓住这次机会才行。】
    “……”
    我放下稿纸,我对保枝子的着墨似乎太少了,作为女主角,她身上几乎没什么我能描述的东西,形象太过空洞,本就是短篇小说,要是不能将女主角的形象树立起来岂不是跑题了?
    【等到阿信回来,才发现不计后果的法师和不知轻重的少女铸造出了空空洞洞的圣女保枝子。而阿信因为盗窃的丑事败落,在村中地位一落千丈,他倒也不介意,毕竟法师给阿信分了一半钱才离开了村子。
    阿信后来想,也许是上天开眼,大家相互请保枝子去家里做客后,疫病居然奇迹般的有了好转,于是保枝子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村中的圣女,村民们将她移到了更好的房子,铺上柔软的褥子给她,女人们替她换了体面干净的衣衫,孩子们摘取花儿制成花环送给圣女。
    保枝子摇身一变,成了人人敬爱的圣女,坐在村里最亮堂的屋子里,倾听村民的烦恼,抚愈他们因为贫困和病痛而藏满不安的心。事实上,保枝子什么都不用做,她从小失明自然不是农桑,节子对她呵护有加,甚至大门都很少出,再加上她与节子九分形似的美貌,让她与村中女孩子们有着天壤之别。
    月轮照在她的脸上,皎皎的光芒映着少女神圣的面容——有那么几分圣女的样子。
    保枝子是幸福的。她不会再因为是娼妓的女儿就被人另眼相待,此外令她欣喜的并不是布料柔软的外褂,也不是窗明几净的房屋,而是她得到了被人肯定的力量——她正沉浸在一种被人需要的满足感中。
    唯有阿信战战兢兢,生怕保枝子被村人拆穿后遭到惨痛的报复——他自认为保枝子会变成这样,他也有责任,毕竟那骗子法师是他找来的。
    原本从法师手里分到的钱也格外烫手,他觉得这是保枝子的卖命钱。阿信认为自己是不同的,他是读过书的,拥有和村民们不同的良知,更别提他原本就是对他们粗鄙和愚昧的行为十分鄙视的。
    这之后,阿信时常拜访保枝子。他认为这是出于一种良心上的不安,他夜里睡不着,像龋齿在隐隐作疼,侧躺着、平躺着怎么也无法缓解疼痛,他日日受此折磨,只有见到保枝子的脸,才会舒坦几分。】
    要不要加点感情线?譬如说阿信对保枝子或者对节子有懵懂的爱情?
    爱情和负罪感的双重浇灌下,阿信的人设说不定更容易立起来?
    可是什么都扯到爱情上,好像又太俗了点。
    我喝了口茶,在冷风中,茶水已经凉了,味道变得有些涩口,表面上的红变成了暗褐色。
    【阿信陪着保枝子,在保枝子聆听村民的烦恼时,他负手立于其身侧,垂下他本就歪倒的眉毛,甚至还悲悯的呜咽两声,村民们只想让人和他们一起痛苦,所以对阿信的感同身受他们十分受用。
    村民们委托保枝子做些展现神力的事,譬如驱赶野狗,蝗虫,保佑收成。阿信就夜里偷偷去做,神奇的是,他龋齿的疼痛似乎止住了,于是他愈发卖力的去维持保枝子圣女的形象。
    “是圣女的庇佑,让我们不受侵害!”
    “圣女啊!还有几月便是收获的日子,请您一定要保佑村子的收成!”
    保枝子对村民们百依百顺,在他们的许愿一次又一次灵验后,保枝子也渐渐相信了——自己乃是拥有神力的圣女,面对村人们匍匐在脚边的哀求,保枝子认为是自己的善心在隐隐作痛,她说——
    “会好的,今年一定会丰收的。”
    她身后的阿信,此刻却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他想,在这场疯狂的造神崇拜中,他一定是唯一清醒的那个人,他愈发恐惧起来,他的龋齿又开始死命的、彻日彻夜的疼。终于,他疼得受不了了。
    “在这么下去,我会疯的。”他说。
    “我要离开这里,趁着还没有收获,我还能走,也许我能带上保枝子一起离开。”】
    到此我是一气呵成,想着马上就是剧情的关键,接下来如何着笔要细之又细,不能有任何粗糙的地方,否则画蛇添足就不美了,干脆歇息片刻,等到晚上再来写后面的初稿。
    窗外雨声变小了,长久的坐着我的后腰有些僵硬了,于是放下笔打了个哈欠,然后舒展身体伸了个懒腰。冷气贴着后背爬上来,我打开窗户,雨滴打在小池子的石头上发出鸣响,我正要关门,却听到一声细微的蛙鸣。
    似乎是池边的石块滑落,压住了一只小蛙,在这幽静的环境里,蛙声居然听起来有些凄凉,我房里没有雨伞,于是拿毛巾盖在头上挡雨,将石块挪开,放出了小青蛙。
    “走吧,你一直在这里会叫个没完。”我想了想,说:“……会影响我写小说。”
    不过,它肯定也听不懂我说什么,再说我今天已经不打算继续写了。居然一本正经的跟青蛙解释,我还真是爱干些傻气的事。
    《贩卖机》那篇我已经投稿了,投递的杂志社自然不止一家,在我看来纯属碰运气,所以也做好了不中的准备,毕竟大多杂志社都有相熟的老师,无门路的新人想刊载作品,除非是旷世佳作,或者正和什么潮流实时能搭上边,否则希望并不大。
    我早就怀抱好了这方面的失望,现在不过是等着结果,将我这一点妄念掐断罢了。
    我打开手机,才发觉已接近六点钟了,我居然笔耕不辍,全神贯注的写了近三个小时。
    “用纸笔写起来,要更耗时间啊。”我回忆起在网咖敲键盘的日子,感慨起来,“但是手写的质感差别太大了。”
    “打扰了,稻井小姐。”诗织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透过纸门的影子,见她的剪影比刚才要宽厚,定睛一看才发现她是换了身和服。
    “有什么事?”
    “那个,快到晚餐的时间了。”她提醒道。
    “我还不饿,可以晚点么?”
    “那个……”
    我拉开门,诗织小妹妹穿着一身素雪的和服,衣角绣着银色的细花,她本是素颜,如今还化了妆涂了口红,她将头发挽起,打扮得十分成熟,同她身上的少女气质过于不协调。我恍然大悟——想必是在模仿她母亲吧,这种旅馆的女主人大多是这样的打扮。
    “松山老师邀请大家一同用晚膳。”她言简意赅的表明来意。
    我问:“松山老师是谁?”
    “是我们本地的一位小说家,也是这家旅店的常客,松山老师经常在这里夜宿。”诗织的声音极轻,“近日都没有房客同他闲聊,他寂寞的很,往常陪着他的那位作家先生,今年不打算来了。今天见到大家……松山老师很高兴,便主动提出邀请,当然拒绝也是可以的。”
    我本想说“都可以”,可转念一想,若是只有我一人应下,岂不是很尴尬么?我本就不大擅长同人交谈,听诗织所言,“松山老师”必定是憋了一肚子话想找人倾诉,我做不好应答,定会令他大失所望。
    “其他人呢?”我问道。
    我的房间在尽头,诗织一路走来,说不定会先问其他房间的客人。
    她点了点头,说:“侦探社的二位和坂本叔叔都应邀了,现在正在松山老师闲聊呢。”
    啊……搞不好是为了收集线索吧?
    总之,不是我一个人就好,我说:“我也一起吧。”
    我们穿过客房的长廊,来到中厅,这房间和客房布置相似,实际上却要更宽一些,房门敞开,雨天过后的穿堂风刮了进来,我一进门,就被风刮起的纸片扑到了脚踝。俯身捡起来一看居然是花札。
    席间,太宰正与一位头发灰白相间的和服男性玩着花札,我远远看去分不清胜负,当我凑近了些,就听见太宰把牌往地上一拍——
    正集齐了一套“五光”。
    “还来吗?”男人问。
    “就这样吧。”太宰声音轻快,心情似乎不错,“我不是贪心的人,更何况——”他看向我,“伊君来了。”
    “您好。”和服男性侧过头来,我才发现他脸上已经有了不少皱纹,年龄大约有五十上下,威严似金刚的眉毛,脸瘦长且有些松垮,“敝姓松山,松山研一,是这家旅店的常客。小姐也是侦探社的工作者吗?”
    “我只是来休息的。”我在太宰旁边半米的位置坐下,他俩都是端正的跪坐,我也只好强迫自己和他们一样。
    太宰已经将散落在地上的花牌收拾好装进小盒子里了。
    “松山先生是为了写作才来旅店夜宿么?”他问。
    “嗯,写作时不喜欢被人打扰,这里风景又好,又气氛宁静怡人,对我来说就是灵感源泉之地。”松山先生回得十分得体,他举起手表看了眼,说:“我去问问阿诗晚餐准备好没有。”
    等松山完全离去,我颇有些好奇的挪了挪身子,凑到太宰先生身旁问道:“……松山先生的小说,太宰先生有了解过吗?是什么题材的呢?”
    看松山先生作风老派,又有点儿文绉绉的模样,搞不好是写些严肃纪实文学的。
    结果太宰听到我的话后,竟是伸手托住下巴,没有立刻回答:“那个啊……”
    “……?”
    “伊君,再过来一点,我小声告诉你。”面对他狡黠的笑容,我几乎没有戒心的又凑近了些,然后偏过脸将耳朵对着他——
    “松山先生的作品,主题几乎都是围绕着男欢女爱、出轨、不伦之恋的禁/断爱情故事……”他轻声笑道:“伊君,耳朵红了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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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我想了很多,头都秃了,可恶,等我有空一定要写个清秀漂亮的文案出来。
    评论不知不觉1k了,感谢大家的喜欢呜呜呜,作为回报我这几天有空把加更搞出来,感谢大家!(笔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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