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澜长长叹了口气,道:“连你都越发拘谨了,你以前面上恭敬,暗地里却是敢帮着他骗朕的,如今连你这样的胆色都惧怕朕,朕以后还能听到什么真心之言?”
    苏喻本该告罪,但是这一次,他却道了一句真心之言:“他曾说过,陛下定是明君,还请陛下莫要自伤。”
    谢明澜微微摇头道:“你当他那是什么好话?恐怕只有你信他。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正因如此,历代君王无不称孤道寡,朕亦是如此,想来也是,你的真心之言,即便说了,朕也未必听,未必信,罢了。”
    那是苏喻听他第一次提起那个人,也是最后一次。
    好像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不戴面具的样子了。
    盛大烟火布满的夜幕下,皇帝将苏容唤到他兄长身旁,对他兄弟二人道:“皇后病了有一些日子了,太子孝顺,近日也跟着心神不宁得紧,致使功课落下许多,朕看珏儿比太子大些,性情也是个温驯能让人的,苏卿若是舍得,朕改日下旨召珏儿入宫做太子伴读吧。”
    此言一出,莫要说苏家兄弟,就连站得近些能听到只言片语的公卿重臣都不由暗暗吃惊。
    皇帝口中的珏儿,名唤苏珏,正是苏容的儿子,苏玖的同胞哥哥。
    他怀中抱着苏玖,言下又有让苏珏去做太子伴读之意,再过几年只怕太子三师之位这苏家兄弟也要占个其一其二,显然皇帝是自己宠爱苏家不够,更要将苏家鼎盛再扶一代,此等隆宠天下谁能出其右?看来古语所说的“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也不尽然,这苏家眼看着运势便是要再延百年了。
    皇帝虽是个商量的口气,但是苏家兄弟焉敢推辞,当下在众多嫉羡眼神中下拜谢恩。
    见绿雪难得蹙起眉心,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皇帝漠然望向她。
    绿雪是不愿儿女掺进宫廷之事中的,她自幼被卖进宫中,受尽欺凌,后来被人所救,跟在那人身边,见多了皇室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但是……
    但是现在的皇帝心思深沉威严可畏,早就不是当年会跟她叠着声对骂的那个少年人了,她为人妻母,也不再是昔年敢拔刀刺向皇帝的无畏少女,此消彼长之下,绿雪迟疑着,终究垂下眼帘,缓缓随夫君下拜。
    此事已定,皇帝又恢复了他一贯的索然神色,遥遥地望向夜色。
    一头银发的首辅大人立在他身后,静静陪他看着。
    明明是热闹到近乎喧闹的烟花,这两个人看上去却都有些寂寞。
    见到这一幕的群臣如此暗忖着,想来也是,这二人相爱,此刻咫尺天涯,焉能不寂寞,实在令人生了些悲悯之心。
    夜色如水,今夜的夜色却像是中元节时被花灯染上色彩的浔南河,是一时的繁华绚烂,却终归幽冷寂静。
    皇帝在这般的夜色中,缓缓回望过去,隔着重重人群望向一处平平无奇的角落。
    那里什么都没有。
    宫宴散后,苏家几人出了宫门,像是默契一般皆不曾乘轿,只行在深夜寂静的长街上,像是对彼此有话要说,却不知为何又都保持了沉默。
    苏珏虽然年幼,却不知随了谁的玲珑心肠,他看出大人皆怀了心事,他不问父母,反而一手牵着妹妹,一手拉住伯父的衣袖,抬首道:“伯父不愿珏儿进宫伴读么?”
    苏喻垂下头,认真望着这个聪慧的侄儿,半晌,才缓缓道:“伯父不是不愿,是宫廷不比家中,伴读又需服侍在储君左右,荣辱生死皆在一念间,珏儿去了,日后必是要处处留心,伯父怕你过得不开心。”
    苏珏认真思索半晌,道:“伯父莫忧,待珏儿辅佐太子殿下登基,珏儿功成身退,便随伯父去做大夫,再不涉足朝堂。”
    苏喻默默摸了摸他的头,心中却道:这话倒是早慧淡泊,只是你还太小,以为世事皆是你能掌控的,还不知“身不由己”的滋味。
    行至苏府门前,苏喻婉拒了苏容夫妇的挽留,独身一人回了那个清冷小院。
    他的医术手札已经写完了最后一章,细细勘误了几轮,定了终稿,他提笔吸满墨,边忖着心事边舔了笔,最终在封皮上落下“温氏脉案”这四个字。
    写第一个字的时候,落笔有些犹豫,不过待写完这个字,后面的也就一蹴而就了。
    好像只要写下这个字,他便还是那个名唤“温素”的大夫,在黄沙漫天的边陲小镇开着一个医馆,有人眯着灰眸在药柜前不耐烦地抱怨:“赤豆?这怎么是赤豆?它明明长得和相思子一模一样!”
    窗外月色映在苏喻的银丝上,也映出他眼中的温柔情意。
    他静静地许久,直等到那墨迹干了,他唤来还未睡的老仆,嘱咐他寻个妥善之人将这医书送去塞北小镇,交给一个名唤“叱罗沅”的大夫。
    做完这一切,他步出门扉,迎着凌冽寒风立在小院中,目之所及,是皇宫辉煌的轮廓,只是此刻月色浅淡,只映出一个灰扑扑的庞然大物。
    那厢,也有人行在寒风中。
    池水结了冰,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寒意侵了进来,皇帝行在池边小径上,觉得越发冷。
    前方有元贞为他打着琉璃灯盏,远方却传来萧声,端得是无尽的凄切悲凉。
    元贞见皇帝面色有异,忙低声道:“陛下,要不要奴才去劝劝皇后娘娘……”
    皇帝摆手止住了,道:“她心里难过,由她去吧。”
    上个月,皇后的贴身大侍女病死了,自那之后,皇后也病了,太医来看过,都只说皇后脉案无不妥之处,兴许是太过伤心,患上了心病,为今之计也只有她自己敞开胸怀,才能痊愈。
    就这般,皇后一直不见好,但凡稍微好些,她便非要强撑着身子抚箫,那萧声次次都如今天这般,如同含着血和泪,倘若听得久些,便听出些不祥来了,不祥得令人疑心,不知这血和泪何时就会流尽?
    皇帝素来心性坚毅,倒不会如同那些下人一般被这萧声引下泪来,他面无表情地忍受着愈发彻骨的寒意,被那呜呜咽咽的萧声伴着回了寝宫。
    他的寝宫是他治下偌大疆土中最秘密的地方。
    所以他的秘密也只有鲜少几个心腹内侍知道。
    他步进寝宫大门,屋内温暖如春,两只猫正蜷在地毯上睡觉。
    是的,他的秘密不值一提到令人心酸,他只是养了两只猫。
    那只小些的白猫正蜷在大的胸口好眠,听到主人回来了,只是耳朵动了动,甩了甩尾巴。
    大些的那个听到脚步声,朦朦胧胧地睁开眸子望过去,他有着一双异色瞳,一绿一蓝,不是不妖冶的,但更多时候,这双异色眸子中总是含着几分怯怯。
    皇帝步到他跟前,弯下身子,想将这人抱去床上为他暖床——他实在太冷了。
    只是不知是冷得手颤还是怎样,皇帝还没等站起身便将那人失手滑了出去。
    连人带猫被皇帝扔得在地毯上滚了两圈,两双浅眸中更是懵懂莫名。
    皇帝又觉好笑,又忍不住暗暗叹息。
    这个人不是不像他,但又像得很不讨巧,是一种怎样的长相呢?大约是“倘若那个人是个真正的鲜卑人,就是这幅模样了”的像法。
    当年此人的父母被净土宗一案所牵连,连他一起被判了流放,只是这人的异瞳引起了鲜卑府少尹的注意,因着不知是吉是凶,便将人扣了下来,上报朝廷。
    这人生在大漠,一句官话都不会说,一个汉字都看不懂,皇帝却觉得这样极好,因着怀疑他是装的不懂,使了些手段试他,着实让他吃了一番苦头。
    所以等皇帝将此人留在寝宫中时,这人已经是被磋磨得很是温驯了,皇帝像是养猫一样养他,鲜少与他交谈,又不教他读书写字,宫人也视他于无物,所以直到今日他还是只能蹦出不知从哪学的一两个字,再多的也不会了。
    “当只猫……就够了,会说会写的多了,心思也杂了……”他拢着那人后颈,淡淡道。
    好在那人留在皇帝身边久了,知了些事,便自己爬了起来,更显得肤色雪白,四肢修长,他歪头对皇帝道:“累?”
    皇帝望着他不语,那人摸了摸皇帝的手,觉出冰寒来了,便十分自觉地爬上床,将自己裹紧被子,只露出一只异色瞳无辜地望着他,倒真像只猫,不知自己做的对不对,要去看主人脸色。
    皇帝褪去了一层层厚重龙袍,钻进带着那人体温的云被中。
    他一手搂过那只猫,蹙着眉喃喃自语道:“这里很疼,疼得朕发冷,太医说此处连伤痕都寻不见了,多半也是……心病。”
    那人听了半天,就听懂一个“冷”字,便搓了搓双手,抚在皇帝双颊上。
    皇帝苦笑着按下他的手,按在赤裸的胸膛上,对他道:“是这里冷。”
    见他咕哝了几句鲜卑语,很是卖力地按得重了些,皇帝无可奈何将他搂得更紧。
    过了许久,那猫已经有些瞌睡,皇帝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他道:“日复一日的冷,朕怕是已然病入骨髓,恐寿不永,朕若是不在了,就杀了你陪朕一同上路,朕是天子,便是下了阴曹地府,也能佑得你来世托生个富贵人家,你说好不好?”
    那人意识朦胧中,听他说了这么一大段天书,只听懂最后一个“好不好”,便茫然抓了抓眉心,点了点头。
    皇帝露出一个微笑,像是讥诮,又像是真心实意,然后他将他一揽,轻声道:“睡吧。”
    怀中人身子修长温热,如此搂着他,好像便觉没那么冷了。
    皇帝疲惫了一日,此刻终于得歇,他阖上黑眸轻轻舒了口气,在心中道:都算不得什么,朕也有猫。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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