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余宁道:“我们签了保密协议,不能乱说的,”抬头看了看屋檐,“有监控摄像头。”
    翁沛向外探了探头,果然看见那个监控摄像头红光闪烁。
    “这么神秘……”
    她裹着被子走出来,冷不防吹来一阵风,身后响起“哐”的一声。
    门被风一吹,自己关上了。
    她急忙去拧门把手,无论如何也拧不开。不愧是基地,连门锁都特别有敬业精神。
    段余宁说:“钥匙呢?”
    “钥匙在卧室里!”她懊丧不已,身上又穿着单薄睡衣,在冷风中越发裹紧了自己的被子,“这应该有备用钥匙吧?你知道哪里可以拿到吗?”
    不等段余宁回答,她又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我手机都落在里面了,也不知道我同事什么时候能回来,真是倒霉……”
    段余宁改变了主意,说:“我知道。”
    “快带我去,冻死我了。”
    段余宁看了她一眼:“你这样裹着被子出门,角楼值班的武警会被你吸引走全部注意力。”
    翁沛沉默了,她揪着被角低头看了看自己穿在里面的睡衣,这种衣服怎么能穿出门?
    不冻死也要被人笑死。
    抬头发现段余宁的视线也落在她的睡衣领口上,登时抓紧被子,紧张兮兮的:“你看什么看?”
    “看外面风大,怕冻坏你了,”段余宁隔着被子抱住她,忍俊不禁,“去我那里,我找件衣服给你穿,然后让人把钥匙送过来好吗?”
    段余宁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她穿,替换掉那床笨重的被子,又看她没穿鞋子,雪白脚踝和小趾都冻得通红。基地路面都是水泥铺就,客房的一次性拖鞋根本走不了多远,于是他弯下腰背起了她,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走向夜色里。
    山上夜里风大,迎面吹来令人四肢发寒。
    她把脸贴到段余宁的鬓边,寻思着是不是应该翻翻旧账,没想到段余宁自己主动提起了陈年往事。
    他说:“哥哥在叁年前去世了。”
    翁沛神情一滞,不敢再去看山间那轮明月,过了片刻才说道:“四年来我从未联系过他……我不知道他……”
    不知道他已经不在世上了。
    当年是段恒找到她,带她回段家,在段余宁还不怎么和她说话的那段时间,都是段恒在开解她,像对待亲妹妹那样照顾她。一年有十二个月,每个月段恒都会买来与月份等数的限量限定布娃娃,和一小束花一起放在她的床头,也放在她无数个不安的梦中。
    可她四年来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怨恨中,从不过问段恒的情况,她爱段余宁的时候只爱他一个人,恨段余宁的时候却连他身边的人都恨着。
    山寒月冷,心里也岑寂寥落。
    段余宁背着她走过那条长廊,落地玻璃窗外是绵延山峦,空地上浸满了如水月色。
    她的手指在玻璃上滑过去,指腹肌肤擦着冷的玻璃,摩擦中却产生了烧灼般的痛感。
    “我可以去看看他吗?”她的眼眶有些湿润,收回了自己发疼的手指。
    “他捐献了自己的遗体,”段余宁静静地说,“他们说他去世时很安详,思念的人也都见到了,他没留下什么遗憾。”
    “留下遗憾的人是我。”
    翁沛回过头来,眼泪掉在他的颈间:“是不是因为那场爆炸?余阿姨告诉我,当时你昏迷了好久,你没有见到他最后一眼?”
    他轻轻地说:“是。”
    走到空地演练场上,有一队士兵赤着上身喊着口号跑操经过,翁沛来不及擦掉眼泪,便深深低下头去。
    段余宁背她总是很稳,一路再无话。
    到他的房间后,段余宁把她放在床边,然后找了一件厚外套给她穿。
    翁沛坐在床沿发呆,想着段恒的事情,裸足被抓住触碰到热水时,不禁一抖。
    “太烫了吗?”
    他探手试了试水温,蓦然被她抓住肩膀。
    “段余宁,你站起来,”翁沛拉过他的手臂,将他的左边袖子往上卷,看见了一道藏在衣服底下的狰狞疤痕,“这是什么?”
    “一点烧伤,”从段余宁的语气里已经听不见那种痛苦的恐怖之处,只是平静的陈述,“四年前那场爆炸发生时,我正好要推开实验楼的一楼大门,有一块燃烧中的木条砸落,我抬手挡了一下。”
    翁沛猛地站起来,木桶里半满的热水晃荡外溅:”到底为什么爆炸?“她眼眶发红,泪水已经在打转,说话时像是一块软木梗在喉中,声线都哑了好几度。
    “为什么非要去那个地方?”
    睡衣的裤管从她的小腿上滑落,落到水面,落入水中,浅色布料逐渐浸湿。
    “你先坐回去,”段余宁只得回抱住她单薄的身体:“这样水凉了会感冒的……”
    她像个不听话的小孩子一样,说哭就哭:“我不要。”
    “段余宁,四年了啊,”她抱紧了他的脖子,眼泪汹涌,“你明明记得我的电话号码……我以为那场爆炸……我在大教室里上课,还是别人告诉我的,我想打电话给你,可是被老师点了名……”
    “多可笑啊,我需要回答完问题,才能走出去……才能知道你是不是还活着……”
    那个阶梯大教室里,坐着两百多个和他一样年轻鲜活的生命,而他却在她看不见听不到也摸不着的地方,经受一场无妄之灾,连生死都未卜。
    那时她失声痛哭,心如刀绞,没人知道她在哭什么,也没人愿意伸出援手,他们是无辜的,所以他们可以惊异或者平淡围观。
    就像他们不知道她爱段余宁,他们也不会像她一样爱段余宁。
    翁沛揪着他的前襟,那里被她刚才的眼泪打湿一块:“你说不说话?你为什么不联系我?”
    段余宁捧起她的脸,一个吻从小心翼翼演化成大胆掠夺,怎么尝都是苦涩的,到底是把四年光阴都悉数灌入喉,又烫又苦。
    她是真的伤心落泪,抖如落叶,倒在床上的时候却又像发疯的小兽,十分用力地咬他。不仅口中尝到了腥甜,连他的脖颈她都咬,躺在他身下,仰起头叼着那处皮肉,最终也没能下狠口。所以哭得最大声的却也是她,泪珠子一颗颗滚过脸颊,没入乌黑鬓发。
    段余宁温柔地亲吻她的眼睛和嘴唇,手指拨开她散乱在额边的头发,他说:“小沛,我都记得啊。”
    那一串数字他早就烂熟于心,映在眼底,写在掌心,刻在实验室的墙壁上。有一年春天他患了失语症,脑子里庞大复杂的数字公式反复演算反复推翻,握笔的手却颤抖着写不出任何一个字,拖累了整个实验项目的进程,每天每天都有一群穿白大褂的人站在那里看他,用这样无声的方式逼问他最终的结果。那群人里有一张熟悉的脸,是他的母亲,镜片后冷漠的目光像无数次扎进他手臂血管里的针头。
    他想早点算出来,想离开这监狱似的地方,不喝不眠,强迫自己在写字,在纸上写、在桌上写、在墙上写甚至在身体肌肤上写,钢笔笔尖都折断无数,唯一写得出来的就是那十一个数字,来来去去都是那十一个数字,像魔咒也像经文,一边拉拢他堕入地狱一边拯救他渡往彼岸。
    无数人质问他那串数字的意义,问他这个最后的试验品故障后给出的数字到底是什么含义?只有余思遥看懂了,所以那个暴雨夜她违反规定独自来见他。那天他坐在床沿,满眼红血丝,不甚洁净的睡衣穿在身上犹如病号服。他说不出话来,可是余思遥明白他想问什么。
    余思遥说:「我打开你的邮箱,看见那孩子给你发了好多封邮件,她应该一直记挂着你。」
    她问:「你想离开吗?」
    余思遥不理解他的情感,就像他无法理解她那种对人体基因研究的全心全意的狂热。
    余思遥说:「阿宁,这项计划已经拖延半个世纪,你的父亲去世了,哥哥也去世了,最好的研究材料都在半途自毁了,只剩下你这个半成品……」她坐在那里,语言还算冷静,只是面上泪珠滚滚,「我知道你辛苦,因为你有这方面的天赋,你既是志愿者又是观察员,哪里有人能承受得住一边用刀在自己身上割一边告诉别人有多痛、流了多少血呢?更何况你还是我的孩子,再这样下去,即使是你没有疯,我也要疯掉了……」
    昏暗的房间里,除了一床一桌一椅,就是数不清的置物柜,柜子上的落满了灰尘,他是这个小房间里唯一存活的囚徒。
    他没有任何表情动作,整个人像灰尘一样沉默。
    余思遥走了,忘记锁上那道门,他抬头可以看见外面幽黑逼仄的走廊,暴雨的潮冷都要随着未关进的门缝涌进房间地板。
    电影里看过无数次的越狱情节,发生在自己身上只有不真实的感觉。
    那个雨夜他穿过泥泞的小路和残破的教堂,花园墙壁上倒垂的野棘草勾破眼角,凌晨的郊外还有马车挂着风灯哒哒驶过。他从地下通道走向地上,看见太阳照到建筑物上,拱门前悬着白色的圆球状的路灯,灯下倚墙站着穿马甲的维修工,路旁摆着红白相间的圆锥路障,走过的地面汪着清水,路的那头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而几个年轻女孩抱着书迎面走来,谈笑声清悦动听。
    他抬起头,看见这所名校的校名在咖啡底色的竖牌上,像抹了石灰的英文涂鸦。
    那一串号码终究还是没有拨出去,因为他发现自己无法说话。
    流浪的日子里他反复发烧,做无数个怪诞的梦,梦到无数闲人,唯独没有梦到过她。
    收留他的好心夫妇开着一辆房车,他清醒的时候下车坐在马路边晒太阳,晚上就睡在车内的小沙发上,后来病好些了,也帮着夫妇俩做些卖手工小木偶的生意,他到底年轻聪明,学什么都快,夫妇俩一年到头四处旅游,带上一个他倒也不觉得累赘。
    第二年夫妇俩表示愿意带他回北欧治疗,他在那个黄昏很长很长的国度呆了九个月,每天去城市广场和孩子们玩也和鸽子们玩,再自己骑着自行车穿过城镇河流和小桥回家。夫妇俩第一次看到他写出英文和汉字,高兴地开了个家庭派对庆祝。
    下定决心回来的那天,他卧在阁楼角落看书,楼外树梢一只松鼠跳上窗台,掉了怀里的榛子,那颗榛子滚落到他脚边。他起身捡起榛子还给松鼠,回来翻找刚才看到的那一页,那是一本中国人撰写的野史杂谈,他没有翻到自己看的那一页,反而看到了一句诗:「沛水停桡几问津,扁舟曾忆此中身。」
    一千多个日夜了,在这个低矮的阁楼,无人打扰的秋天,毫不相关的诗句,他双手握着那卷书,泪流不止。
    “可我想回来,我什么都不要,我也什么都不怕,我爱你。”
    他们总是在异乡才会抱得更紧,少年时江南水乡的茜纱窗,长大后风雪山头的冷月光,面上早已分不清是谁的眼泪,贴得这样近这样紧,只是做了亲吻这件事。
    房间里的暖空调没打开,两个人抱在一起久了仿佛被冻住,身体打开容纳都显得艰涩,他的手指触碰到的每一寸肌肤却会像春水活泛,她恍惚觉得躺在这张床上就度过了四季轮回,冬风冬雪在山崖外,春花春水盛开流淌在她的身体上,而段余宁是夏的无尽热意,她最喜欢的季节,汗水和喘息声交缠,他的肌肤上所有动情的证据都是她蓄意留之。
    翁沛用汗津津的下巴去蹭他的胸口:“像之前那样做……”两条腿勾住他的腰,不肯让他退离。
    段余宁吻她,说她是傻姑娘。
    又一次被他带上高潮,他抱住她的背,亲吻怀中人的眼角。过去的遥远岁月倒下一杯浆糊,不清不楚的,将他们黏着成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分开都是血肉撕裂的痛楚,而苦痛会抵达灵魂。
    太痛了,她心里想着,即使这样熟悉,也终究无法习惯,再也不要有了。
    再也不会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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