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秋霆说:“熊灿灿,你还回学堂念书吗?”
    灿灿摇头:“我不知道。”
    谢秋霆咬牙:“你要不回来,我就把你脚臭的事情告诉所有人!”
    “我脚不臭!”灿灿白了他一眼。
    谢秋霆做了个鬼脸:“他们又不知道。”
    灿灿气得追上去要打他,谢秋霆以足点地,朝后一退,就跃至甲板。
    灿灿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已经追不上他了。
    船来了,谢秋霆把手捂成喇叭状,朝她喊道:“熊灿灿,你一定要回来啊!”
    十四岁那年,灿灿没有回京。谢秋霆给她写了很多长长的信,皆如泥牛入海,音讯全无。他也不闹腾了,日日上学堂念书,散学后就去习武。谢怀琛夫妇颇为欣慰,原来孩子长大了就会定性。他们看着两个闹腾的小儿子,觉得日子总算有了盼头。
    十五岁那年,灿灿仍是毫无音讯。那年夏天南方发洪水,谢怀琛南下治水,谢秋霆与之同行。到了南方,再去熊府,打探灿灿的消息,家人告知她往北去了外祖家避暑。要两月之后才能回。
    那年冬,谢秋霆再度借故南下,却仍是连灿灿的面都没见着,她随父访友,一时半会不会归家。
    十六岁那年,谢秋霆有了脾气。她分明安好无虞,也知他一直去信,就是故意不回。他气鼓鼓地将笔一摔,不写了。也是在这一年,熊灿灿回来了。
    三年不见,她彻底长开了,如同含蕊将吐的海棠。
    她回行宫面见太上皇,看到了立在他身旁的谢秋霆。两人目光交汇的刹那,谢秋霆眼睛一歪,别过头不再看她。
    从行宫出来,灿灿将他堵在命运的墙角,叉着腰逼问他:“你为什么不理我?”
    谢秋霆问:“你收到我给你写的信了吗?”
    “收到了呀?”灿灿回答得特别干脆。
    谢秋霆就快气昏了:“那你为什么不回?”
    “我为什么要回?”
    谢秋霆气得暴走,不理她。
    灿灿一把揪住他,把他抓回来,掏出厚厚一摞信,拍到他脸上:“瞅瞅你写的,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我怎么回你?夸你菜名报得好?”
    谢秋霆的长信内容如下:熊灿灿!你吃饭了没有?我吃过了,早上吃的汤饼和酸豆角;中午吃的红烧肘子,酱板鸭……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报了上千种菜名。
    谢秋霆气鼓鼓地夺回他辛辛苦苦写的信,冲灿灿龇牙咧嘴地咆哮:“哼,你不要就还给我!”
    灿灿一巴掌就糊到他脸上:“还给我。”
    谢秋霆被她这一掌打懵了,最近三年都没人敢这么打他过。
    在他发发懵的刹那间,灿灿已经夺回信扬长而去。
    十七岁那年,谢秋霆听说有人上灿灿家提亲。他早早就打探到了消息,趴在屋顶打探半晌。那人生得文质彬彬,斯文有礼,和熊灿灿站在一起,真有几分珠联璧合的意思。谢秋霆看得心里直冒酸水。
    下午那人从熊府出来,他就坐在门口,用一种“哎,兄弟,你真可怜”的眼神看向那人。那人被看得心里发毛,故而上前问:“兄弟,你为何看着我直叹息?”
    谢秋霆摇头叹息:“哎……第六个了……”
    他装得高深莫测,让那人犹如百爪挠心:“兄弟言下之意是?”
    谢秋霆瞥了他一眼,问:“你是来提亲的?”
    那人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谢秋霆说:“兄弟,我劝你趁早收手吧。”
    “这是为何?”
    谢秋霆又叹了口气:“看你是个老实人,我也不忍心骗你。熊大小姐她有狂躁症,一言不合就喜欢打人……”
    怕他不信,他亲自现身说法:“你去打听打听,镇国公府世子,以前多皮实一人啊,愣是被她打得不敢出门。”
    那人果真打听了一圈,从此再不敢上门。
    谢秋霆如法炮制,收拾了好几起事件。后来被灿灿得知,追了他三条街,终于把他堵进死胡同。
    “谢秋霆,你缺德不缺德?坏人姻缘?”
    谢秋霆望着天,想起十一岁自己说的话,长叹道:“不缺德我能喜欢你这傻娘们吗?”
    十八岁那年,谢秋霆和灿灿成婚了。新婚之夜,红烛垂泪,谢秋霆打起喜帕,帕底的新娘子羞赧地问他:“你为什么喜欢我?”
    谢秋霆吹灭蜡烛,放下帘子,用实际行动告诉她——是为了报这么多年挨打之仇啊!
    二十岁那年,谢秋霆当了爹。灿灿诞下个男婴,取名字的时候谢秋霆犯了难,孩子是向字辈,他取名谢向勇。灿灿大怒,打得他三天不敢出去见人……
    二十五岁那年,谢秋霆出席宫宴,异域美人敬酒时他避得慢了些,回去之后灿灿拿出了祖传的搓衣板……
    三十岁那年……
    ……
    谢秋霆百年之后,墓志铭上曰:吾生也有涯,而挨打无涯。
    作者有话要说:  哎……怎么会有这种傻儿子……
    第152章 番外三
    (一)
    有人从安州来探望谢怀琛。
    京城下了雪, 禅房房檐上覆盖了皑皑白霜。他的徒子徒孙都很孝顺, 禅房的地火龙早就暖暖升起。他已经老得不成样子, 懒懒地倚在榻上动也不想动,隔着帷幔, 浑浊的双眼也看不清来人是什么样子, 只隐隐约约觉得是个年轻的少年, 脊背挺得笔直, 恭恭敬敬地从怀里掏出样东西呈上来。
    他颤颤巍巍接过去,早已干涸的双眼竟然兀地一湿。他从没想过,时隔五十多年与旧时的故物重逢, 会是此等光景。
    他一直记得那年罗安山下, 油菜花黄, 远处的崇山峻岭却还是白雪皑皑。在黄与白的交界处骑着白马, 踏花而来。
    那时年岁正好,时节正好, 风也正好。过了今天,还有明天。他策马回京, 去寻他心上的姑娘。
    而如今,他已年迈,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和尚,陆晚晚的白骨早已化作黄土,与大地融为一体,早已忘了此生受过的苦和累,更不会知道有个垂垂老矣的老朽挂念了她一生。
    谢怀琛至今也不知道, 他和陆晚晚这辈子满打满算也只见过几次,怎么就记挂了她一辈子呢?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第一次见陆晚晚的时候,她坐在马车里,秋风吹起车幔,日光从窗棂照在她侧脸时的样子。她像四月里的一只蝴蝶,猝不及防闯进他的眼里。
    他坐在酒楼高处,匆匆瞥了眼,便有了刹那的失神。
    与他同桌的李远之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看什么呢?这么入神?赶紧收拾,咱们该快些上路了。”
    谢怀琛微微一叹息。
    颇有几分意犹未尽的意味。
    佳人难得,转瞬便去。
    这回是他第一次奉父命出京办差,调查北地一官员贪墨。那人却不知如何暗中得到消息,派出杀手百般追杀。他们一路上隐瞒身份,逃得还算有惊无险。到此处,追兵渐少,他们终于得以喘息,因此进酒楼享用一餐。
    草草用膳之后,两人便再度启程。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那匆匆一瞥的相识的人会在他一生中产生如此大的影响。
    (二)
    谢怀琛再度和陆晚晚重逢是在三天之后,在一间客栈。
    他和李远之傍晚到客栈时,陆晚晚刚好从客栈出来。她生得很美,柳眉弯弯,鼻翼小巧,一双眼冷冷清清。
    她玉指搭着楼梯侧旁的栏杆,不知身侧的侍女说了什么,忽然挑唇笑了一笑。谢怀琛看得呆了一瞬,觉得那澄澈的笑容挂在她脸上把周围的一切都衬托得黯淡无光。如水的夕阳日色漏进来照在她脸上,亦洒在她的脸上身上,波光粼粼。她的侧颜很美,长睫如鸦羽,纤长而浓密,落在光亮下漂亮到不真实。
    谢怀琛觉得她是哪方神佛仿照凡人模样捏出的仙偶,因为太过美丽而禁不住吹了口仙气。于是仙偶活了过来,行走在凡尘间。
    他侧过身子,仙子般的女子从他身侧行过,衣袂间带起一阵香风。
    那天陆晚晚和丫鬟逛了不过片刻就回来了,谢怀琛和李远之大堂吃饭,她和丫鬟从门口走回来。她羽睫轻垂,眼睑微微耷拉着,一副很不高兴的模样。
    丫鬟在旁边说了些什么,她唇齿翕动,嘟囔了句什么,踩着小碎步往楼上跑去。
    这天夜里,谢怀琛睡得正沉时,忽听窗外一阵细碎的响动。瓦片上有人行走,脚尖落在青灰瓦片上,声音微弱得就跟猫儿一样。
    他警觉地翻起身,摇醒同屋的李远之。李远之揉了揉惺忪睡眼,问他:“怎么了?”
    谢怀琛竖指于唇畔,压低声音说:“有人来了。”
    李远之闻言,立马翻身坐起,在黑暗里收拾好包袱,朝谢怀琛点点头:“走吧。”
    谢怀琛嗯了声,两人悄悄摸到门边,正要推窗而出,忽听隔壁传来一声女子尖叫。谢怀琛呼吸凝滞了下,将收集而来的证物都交给李远之:“你先走,我随后来找你。”
    李远之正要阻止,谢怀琛已身形利落地闪出门外。
    那伙人是冲他俩来的,摸进客栈却寻错了屋子。陆晚晚被惊醒的时候,三魂去了六魄,尖叫出声。那几人便知自己找错了人。陆晚晚就在他们错愣的瞬间夺门而出。她刚刚跑出房门,脚下被一跘,就朝楼梯口跌倒,人直直朝楼下跌去,脑袋就撞到护栏上。吃痛的瞬间,她有些绝望地发现,自己眼睛有些模糊。迷迷蒙蒙看什么都跟蒙了层纱一样,看不真切。
    她听到那伙贼人渐渐逼近的脚步声,骇得呼吸都快窒住,连连后退,背已经抵到护栏,再无退路。
    她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在瑟瑟发抖。
    就在歹人逼近她的时候,凌空掠过一道白影,犹如踏月而来的谪仙,揽过她的胳膊将她往怀中一带。她只觉落入一个怀抱之中,而后便听耳畔传来个浅浅的声音:“别怕,有我在。”
    陆晚晚闷嗯了声,就不再乱动了。
    谢怀琛揽着他从刀光剑影中掠过,她只感觉一阵起伏穿行,片刻间便被带出客栈。
    揽着她臂膀的手丝毫没有用力。
    (三)
    天将明时,谢怀琛才彻底摆脱那伙人,他带着陆晚晚逃至一处荒山。
    山里寒凉,他解下外袍罩在她身上,独自站在山洞口,挡去风霜。
    陆晚晚眼睛看不见,双手捧着装水的小瓷碗,小声说:“对……不起,连累公子受累了。”
    谢怀琛暗笑,明明是他招惹来的匪类,她却以为自己是受她所累。
    他说:“你歇息吧,明天早上我送你下山。”
    陆晚晚往崖壁上缩了缩,紧拥谢怀琛的袍子,嗯了声,就不再说话了。
    她很乖,怕给谢怀琛惹麻烦,额头上撞伤的地方疼得她倒吸凉气也没有嗯一声,一直咬紧牙关,强忍着。
    谢怀琛坐在山洞口,听着她强忍的吸气声,揉了揉额角,从怀里摸出一瓶伤药,走到她面前,问:“疼得厉害?我给你上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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