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地, 此时, 此刻,他只是萧家七郎, 不是皇帝。
    如此一想, 他也能坦然自若。
    不过, 要脱上衣还是快入场了才知道的,萧叡自己也吓了一跳,太不得体了,可是旁人都脱, 他不脱,像什么话?最后只好也跟着一起脱了衣服。
    他腰背上的疤太显眼了,是以拿布带缠住, 遮了一遮。
    萧叡四下环顾, 发现别人都比自己黑几个色,他以前也黑, 如今日日在宫里,出行有马车、华盖,渐渐捂白了,虽较一般女子仍是黧黑,可是和这些打铁、种田的男子比起来完全是个小白脸。
    萧叡还听到似乎有人在偷偷嘲笑他,惹得他颇为郁闷。民间百姓真是粗鲁无礼,这样随意打赤膊,也不知羞。但他瞧见别人往身上抹油,抹完以后肌肉纹理分明, 显得身姿格外健美强壮,极有阳刚之美,把他衬得更加小白脸了,他又觉得输人不能输阵,叫侍卫也给他拿了茶籽油过来,在身上仔细涂了一层。
    真要出场了,萧叡还有点走不出去,真觉得这不像样子。可想到怀袖在哪看着他,他就狠下了心,自觉不能畏畏缩缩。他必须昂首挺胸地走出去,让怀袖能够欣赏一下他的英姿。
    萧叡甫一登场,便十分吸睛。
    即便抛开所有身份,萧叡的皮囊也是会惹小娘子们脸红的美男子,脸蛋和身材都没话说。当年他娘亲便是因为实在生得好,才会让先帝一见之下当夜便宠幸了她。
    小娘子们纷纷眼睛一亮,议论这是谁家的儿郎,龙章凤姿,仪表不凡,他在这一群粗莽汉子之中仿佛一只白鹤混在黑鸭子里,与众不同,市井女子又不是名门贵女还要讲究矜持含蓄,会来看男人光膀子的女子本来就性格略豪放一些,于是萧叡入场进来,走一路,就被鲜花帕子砸了一路。
    从怀袖那里看过去,就像是落花雨似的,她这才恍然大悟:“我说门口怎么还有那么多人挎着篮子卖鲜花,十文钱才卖一捧,还卖得很好,原来是为这个。”
    郦灵闻言,遗憾地道:“这么贵?早知道我也去卖花了,还看什么比赛,男人哪有钱好看。”
    换作雪翡哈哈大笑,两个小姑娘花枝乱颤笑作一团,她们没看清那个人是萧叡,郦灵觉得有点眼熟,但是记不起来,雪翡太羞了,根本不敢仔细去瞧,也压根没往皇上身上想。她只见过穿衣服的皇上,依稀记得身姿,衣服一脱,她哪认得出来?以前姑姑和皇上的房中事都不需要她和雪翠伺候的。她印象里皇上没有这么强壮,好像又高又瘦。
    怀袖也不敢去提醒雪翡,她觉得雪翡应该是没认出来,没认出来是最好的,不然这得有多尴尬。
    那边,章夫人对侍女招招手,侍女便递上来一篮子的鲜花,她又拉了怀袖过来,把花送她,道:“你若是看上了那个美男子,便拿花砸他啊。我送你,随便砸。”
    说着,章夫人就取出一枝花,瞄准时机,往萧叡的头顶上砸。
    然后又拿出几朵花,往怀袖的手里塞:“试试嘛,很快活的。”
    怀袖登时有种“五陵年少争缠头”之感,她便是不跟萧叡相好了,可他们到底有过无数个日日夜夜,做过世间男女能做的最亲密的事,见他被别的女子砸花,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踟蹰好久,见萧叡被砸个不停,鬼使神差地也挥了挥手,往萧叡身上砸了一朵花,还是篮子里最大朵的牡丹。
    萧叡似是一直在用眼角注意她这边的动静,她这方才把花扔下来,萧叡便立即转了过来,别的他都没搭理,单单去接了她的花,他拿着那朵花,心尖发烫,眸光发烫,抬头遥遥地看了她一眼。
    怀袖一时没来得及挪开眼睛,她面红耳赤,心砰砰乱跳。
    她想,或许萧叡没说假话,他这次过来,便是真把自己只当作七郎,是以才能这般不要脸。
    萧叡手足无措地拿着这朵花,他现在衣服都脱了,没有袖子,也不知道该把这朵花放在哪,这是怀袖给他的花,太珍贵了。
    他都不记得怀袖上次给他送花是什么时候,亦或这辈子怀袖就没给他送过。
    萧叡不舍得让这花落在地上沾了泥,也一定不能弄坏了。
    走在他身边的一个男人见此情形,也抬起头,看到临安的知名寡妇章夫人,心下了然,低低地呸了一声,讥讽他道:“看着人模人样,竟然又是一个想吃软饭的。”
    萧叡:“……”
    萧叡想了想,转头向另一边,米哥儿正在那像只小狗崽似的,又奶又凶地瞪着他呢,米哥儿身边还坐着那个郦风。
    萧叡趁着这时候,赶紧走过去,把花快速地塞到米哥儿手里,故意说道:“这是你娘送给我的,帮我拿好,等比完了我再来问你要。”
    米哥儿只好捧着花,小脸涨红,也来不得还回去,眼睁睁看着萧叡又跑了。
    郦风按捺不住好奇,迟疑审慎地问他:“那个男子和你娘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他是你爹吗?”
    米哥儿发愁地盯着手上的话,眉头紧皱地摇了摇头。
    他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一句字没往外说,道长同他讲过,要是有人问他不能说的话,他最好咬紧牙关,一个字都别往外说,“是”与“不是”也不可以回答,这样才最为保密。
    他现在好想去干娘那里,问问该怎么办。
    米哥儿正发愁,锣鼓声响起,蹴鞠赛开始了。
    别看萧叡身子似乎在这其中不算是最强壮最厚实的,但他的肌肉是扎扎实实练武练出来的,即使登基以后他也没有荒废,几乎每天都要抽出一刻钟时间练一套拳,强身健体,每隔两三日就要练小半个时辰的骑射枪箭。
    当皇帝是个体力活,这若是身子骨底子不好,哪扛得住?
    萧叡站定,仰头看了看怀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怀袖红着脸,情不自禁地低声骂了一句:“……不要脸。”
    但在这一瞬间,她仿佛也忘却了两个人的身份,萧叡不再是皇帝,而她也不是前任尚宫,他们只是这天地之间极寻常不过的一对男女,萧叡正在使尽浑身解数,孔雀开屏一般地示爱求偶。
    章夫人隐约听见她在骂萧叡,笑了一笑:“这有什么不要脸的,他想给你当小白脸,自然要努力讨好你。”
    怀袖听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更不知道那人听到这样的话,心里会是怎么想这话。
    喝彩声如浪潮一般,一声又一声,震耳欲聋,怀袖举目眺望而去,看到萧叡正在那显摆他的身手,他像是游龙一般,灵活地穿梭在人群之中,别人连他的衣服都沾不到。
    人都是比出来的,怀袖以前在宫里,接见的都是达官权贵、青年才俊,就算是萧叡的几个皇兄,也不是没有比他好看的美男子,可到了民间,被这些泥巴粗胚一样汉子一比,他立即出挑了。
    萧叡在场上这蹴鞠戏得也很爽快,渐渐放开手脚,这些人身手不如他,策略不如他,哪玩得过他。
    整个人似在发光一样熠熠生辉。
    怀袖不爱坐在阴暗龙椅上,被冕旒遮住脸的皇帝,但看到这个明亮少年似的的萧叡,却不禁怦然心动。
    不知怎的,她想起当年,萧叡踟蹰着问她:“袖袖,你说,我是不是也能当皇帝?”
    她怔了怔,说:“你也是皇子,你想当,自然有资格。”
    萧叡缄默片刻,道:“……没有人看好我。”
    怀袖板起脸,带着几分怒意,比他还要生气,恨铁不成钢地骂他:“你文才武略又不输你的兄弟,别人不看好你,你自己也不看好自己吗?若是如此,我觉得你还是别去争皇位。”
    萧叡握住她的手:“你看好我吗?我不管别人,只要你看好我,我就敢去争一争。”
    怀袖却又理直气壮地说:“那我也不看好你,你无权无势,你拿什么争皇位啊?”
    她说是这样说,眸中仍燃着一团火,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都没宣之于口,但谁都知道彼此不服输。
    喝彩声像是要直冲云霄一般,闹腾得很。
    怀袖的视线不由自主全落在那人身上。
    萧叡进了最后一记球,以压倒性的差距拿到了胜利。
    萧叡赢得了主办方的五十两银子的奖金,他心里着急,不停地去看怀袖,怕她趁这时候跑了。
    一领完,没顾得上穿衣服,他便裹着一阵风,飞快地跑到了怀袖的楼下,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目光灼灼:“秦月秦娘子,小生、小生想将我赢来的这五十两银子送给你,给你、给你打一套银首饰玩,请你不要嫌弃,收下可好。”
    说完,他让伙计把银子送上去,转身就跑。
    怀袖要也不是,不要也不是。
    雪翡这会儿也认出来这是皇上了,她惊呆了,捂住自己的嘴巴,半点不敢惊呼出声。
    怀袖跟拿着烫手山芋一样,捧着装满银子的布包,举目望去,已经瞧不见萧叡的身影了,也不知他躲去了哪里。
    直叫她心烦意乱,无所适从。
    章娘子略有些明白了,揶揄地笑道:“看来他就是冲着你来的啊,我觉得不错,郎有情,妾有意,不如收了他算了,我觉得他腰力不错,到时再看看本钱就行了。”
    怀袖赤红着脸,跟看仇人似的盯着银子。
    这算怎么一遭子事儿?
    好马不吃回头草。
    怀袖先把银子收好,心想,下次见了萧叡就还给他。
    正巧米哥儿正捧着一朵花愁眉苦脸地回来,怀袖一看,就是她砸给萧叡的那一朵,米哥儿悄悄与她说:“说好了他会来拿,没等到他,这朵花还要吗?”
    最后银子和花都带了回去。
    路上怀袖带一家人去酒楼吃饭,还听说皇上今日又要怎样怎样,她心里纳闷,萧叡这是有分身术不成?
    傍晚,有人来敲他们家家门要花。
    白日里没空要,现在竟还挂念着,记得有这么一朵花在。他也不想着万一她将花早早丢了怎么办。
    花到不是重点。
    怀袖想要还银子。谁想没来得及拿花,更没能把银子还过去,反而还被塞了一封香笺。她打开看了香笺,萧叡亲笔写道,卖可怜说,他在临安已逗留几日,将启程离开,临走之前,可否再见一面。
    第62章
    怀袖这回很快想开了, 既是最后一面,见就见吧。她料想萧叡不可能在江南待太久,是该回京城了, 一时间心下煎熬, 也不知说是期待还是死心。
    爱恨喜憎便如一团水火,爱生恨灭, 恨消爱长, 只要一产生, 便说不上消亡。
    可该怎么回信呢?没说地方也没说时间的。等人来拿吗?
    怀袖问米哥儿:“那个来送信的人还问了什么吗?他去哪了你有看清吗?”
    米哥儿挠挠头,说:“他就去我们隔壁家里了。”
    怀袖:“……”
    怀袖皱了皱眉,她隐约意识到点什么,在屋里坐了一会儿, 走到小院里,抬头望了一眼隔壁院子的墙头,然后从后面出去, 敲了敲这位刚搬过来还未曾谋面的邻居的家门。
    正好就是刚才她听见了有人回来的声响, 说起来,这家人委实古怪, 每日中午出门,入夜了才回来,也不知在做些什么,家里伺候的人也静悄悄的,从不出来说话。
    木门打开。
    仆人对她行了一礼,道:“秦东家安,有何贵干?”
    怀袖先前没亲自上门过,此时一见他行为举止,说话口音语调, 一下子明白了,她就是尚宫,负责调教宫人的,这宫仆该有的样子她最清楚,怀袖瞬间一股火气就冒上了心头:“你们主家人呢?他必在等我吧,你去问他一声,我能不能去拜见他。”
    仆人不敢让她等在外面,躬身请她去花厅坐,怀袖只道不必,就站在门口等待回去。
    就这么等待的一会儿时间,心头绕过了诸多念头,越想越是荒唐,越想越是气恼。
    一盏茶还没沏好的工夫,萧叡便气喘吁吁地赶过来了,他整个人湿漉漉的,头发都没擦干,披在肩膀上,只一身广袖长袍,趿拉着木屐,噔噔噔地走近过来。
    他的脚步声慌乱,似敲在怀袖的心上,叫她也跟着觉得心慌起来。
    萧叡像是一只被主人呼唤的大狗一样,一路或疾走,或小跑,急急忙忙地奔至她跟前,仿佛生怕晚一步,她就会跑了一样。即使理智上知道不会,但心就是克制不住地急切。
    萧叡像是个愣头青一样,到了她面前才茫然无措地问她:“袖袖,你怎么来啦?”
    怀袖冷冷地盯着他,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之后,她方才叹了口气,看了看四下,然后拎起裙子,跨过了门槛,顿时有种羊入虎口之感,愣是把萧叡逼得连连后退了两步,她说:“人多眼杂,把门关上在屋子里说话吧。”
    她问什么萧叡就答什么:
    “你什么时候搬到这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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