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成他小时候,早早就知道自己不是父皇唯一的孩子,更不是最受宠的那个。
    哪像宁宁,或许不是刻意,只有被宠爱的小孩子才能用哭泣让大人心疼。
    宁宁带着哭腔继续问他:“娘为什么要自尽呢?”
    她像是畏惧听到答案,偏又要问到结尾,大有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萧叡摸了摸她的头,事已至此,他再说谎却是对宁宁的不尊重:“因为你娘对爹爹很失望,失望极了。”
    宁宁尖锐地问:“因为你要娶别的女人当皇后吗?”话音刚说出口,眼泪就涌了出来,她哭得像是个小泪人一样。
    萧叡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此是其中一件。但从很久以前你娘对爹爹觉得失望透顶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起初他以为是从他瞒着怀袖要立旁人为后。
    后来以为是他设计让怀袖怀孕,亲手打破允诺,把人强夺回宫。
    再后来以为是从他登基之后广选秀女充盈后宫。
    不是的,都不是的。
    并没有哪一次是突兀的转折点。
    是一次又一次的轻蔑,是他看不清自己的心,明明深爱着怀袖,却妄自尊大,鄙夷她,欺辱她。
    现在只剩下这个女儿,也用这样的目光看他,对他失望透顶。
    萧叡以为早就麻木的心迟钝地开始疼了起来。
    怀袖多半还要来找宁宁,不然也不会铤而走险,去接近宁宁。
    他再了解怀袖不过了,她不要权势、不要金银,只要一份真心,为了自己的家人,她在所不惜,敢于蚍蜉撼树,身为小小宫女,就敢要向皇后报仇。
    而今她已非那个无权无势的怀袖,既敢出现,必是做足了准备,就算只是个庶民,也敢窃走当朝公主。
    他知道怀袖敢。
    这就是他爱的那个胆大包天的女人。
    宁宁扑在枕头上呜呜地哭了起来,萧叡哄了她大半宿,她才因为哭累,所以睡着了。
    翌日,宁宁顶着红肿的眼睛去上课,把太傅都吓了一跳,向来对小公主横眉冷对的太傅见她情绪低落,将课放了一放,先开解她。
    虽然他平日里对这个顽劣的女学生总是吹胡子瞪眼,但是相处久了,宁宁就像是他的小孙女一样,他问宁宁怎么了?
    宁宁一说话,一问就掉眼泪,她问:“孩子对一个母亲来说是很重要的对不对?”
    “若一个女子,连她的孩子都不要,也要去死,一定是很伤心很伤心了。”
    太傅长长叹了口气:“殿下,你是公主,你的母亲是皇后,你们不是世间寻常的母亲和孩子。”
    宁宁咬了咬牙,倔强地说:“是的,我只是我娘亲的女儿,我是宁宁,宁宁是我娘为我取的名字。”
    蘅芜殿被一场火烧没了。
    娘亲什么都没留给她,只有这个名字,宁宁。
    她想要娘亲。
    贵为公主又如何,别的孩子都有娘亲,只有她没有。
    将来宫里,父皇和别的女人生了孩子,那些孩子就会有自己的娘亲,而她的父皇却要分给那些讨厌的人了。
    宁宁觉得自己是个生性恶劣的小孩,太傅教了她那么多手足和睦的篇章,她一篇也学不进去。她心生嫉妒。
    在初冬时,安乐公主搬出了乾清宫的侧殿,搬进了她母后曾经住过的蘅芜殿。
    修葺之后,一片崭新。
    迁宫事出突然,先前大臣们都不知晓,安乐公主还小,其实应当安排一个女性长辈照料她,却也没有,她一个人孤零零住那么大一个宫殿。
    虽说奴仆成群,不缺人照顾,却依然显得古怪。
    除开这父女俩之间,没人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她仍是皇上的掌上明珠,皇上给她配了最好的宫女和侍卫,几乎是每日都想着法子赏赐,让所有人都知道安乐公主并未失宠。
    但这个冬天,依然显得格外的冷。
    自萧叡登基十余年来,这是最冷的一个冬天。
    大雪一连下了一个月,雪深五尺,池水皆冰,即使是京城富饶之地,亦冻死不少人,每日都有许多尸体被抬出去掩埋。
    几省都深受雪灾危害,送上来的折子都很难看,这倒罢了,有一县瞒报灾情,还与商贩勾结高价倒卖盐粮,他的探子差点死在那没能回来。
    好不容易应付完,终于熬到开春。
    民间又不知从哪冒出了一帮暴乱徒,四处宣扬是他灭德立违、倒行逆施方才招至上天降下天灾,还说他得位不正,身无真龙,当年是篡权夺位,所以才会登基十余年,却连一个儿子都没有,老天爷要他断子绝孙。
    屡抓屡禁,却止不住传言。
    大臣们也拿此事来逼他多宠幸后宫,绵延子嗣。
    萧叡听了那么多年,早就不痛不痒,只当左耳进右耳出。
    这个过于寒冷的冬天,也让复哥儿的病情恶化,他在床上渡过了大半个冬天。
    水路一开,秦月就带着复哥儿上京,他们住下之后,她写了封信,照着宁宁说的把信送到了国公府。
    最近天冷,宁宁让她的闺蜜都住在宫中,国公府的大小姐一周才回一次家,她收到信,发现是给宁宁的,过两日再带进宫。
    如此,一番曲折,宁宁才知道复哥儿进京求医。
    她立即去找父皇,说想出宫去见她在江南交的那个小伙伴。
    萧叡一听便知是指怀袖。
    萧叡心里已经愿意让她去见,还要故意说:“你想给他治病,把太医遣去就是了,何必亲自去呢?你是公主,若有不测怎办?”
    宁宁最近越来越喜欢和他顶嘴,低着头,绞着帕子,没好气地说:“我就想去。我想见见他。”
    又说:“我还想见见他的娘亲,我一见她就觉得亲近。”
    萧叡道:“只能去半日,见了就回来。不能乱走,让侍女紧跟在你身边。”
    宁宁脆声应下。
    隔日,她乘一顶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悄悄出宫。
    萧叡换了一身暗卫的衣服,跟一众暗卫一道,悄悄随在女儿身后。
    宁宁不知道她要去见的是自己的娘亲。
    他却知道自己想见怀袖。
    第109章
    宁宁今天出宫去见复哥儿, 因是微服私访,她特意将自己箱底最朴素的裙子拿出来穿,为显平易近人, 一件首饰都没戴,让侍女用红缎子给她扎发髻, 照照镜子也很可爱。
    今日她要出宫, 雪翠特意回来, 陪她一道去。
    复哥儿回信的地址是在京城一处私人房舍,附近多是条件稍好一些的平头百姓,或是不入流的小官, 两旁有许多商铺, 街道闹闹哄哄。
    不过宁宁的车混在这之中,倒也不起眼。
    萧叡却想,在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段确是好藏身, 人多就乱,钳制他手脚, 这是量好了进退尺度。……也可能只是他疑心病犯了。
    马车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 侍女掀开帘子,宁宁走出来, 站定,侍卫稳稳地把她抱下来。
    她带着一众人, 浩浩荡荡地进门去了。
    京城寸土寸金,就是有钱, 也不一定能买得到大房子, 秦月落脚的这个院子并不怎么大,比她别的居所要小很多。
    原本她也不打算在京城长住,并不挑剔。
    宁宁进门以后本来还期待着复哥儿过来迎接她, 却没见到,只见到复哥儿的娘亲在前厅等她。
    宁宁见到她,疑惑地问:“复哥儿呢?”
    秦月说:“复哥儿生病了,天气冷,大夫让他别下地,正在屋里等你呢。”
    萧叡远远地看到一眼,他知道那是怀袖,连走近些去看都不敢,她那么聪明,肯定会发现。
    假如被她发现,以后怕是连见都见不到了。
    萧叡看着宁宁跟着怀袖进了一间屋子,心脏不由自主地一紧,尤其是在关上门的瞬间,仿佛宁宁这一进去,就会像是变戏法似的被变没了。
    屋里光线华南,一踏进去就是扑面而来的一股药味儿,宁宁捂了捂鼻子,皱眉。
    与简陋的外面不同,屋里布置得很好,烧着地热,地上是暖和的,还铺着厚厚的波斯毛毯,又暖和又柔软。这是上好的羊毛织成的毛毯,皇宫也有,但一般权贵家中也难买到,没想到在这里却像是不要钱似的铺在地上。
    可这也只吸引了她须臾的注意力。
    她终于见到了复哥儿,顿时惊讶地睁大眼睛。
    小半年过去,小男孩看着完全没长高,还更瘦了,在这温暖的室内他穿得并不厚重,然而即便如此,单薄的衣裳套在他小小的身体上,也似是要将他压垮了一般。
    一张小脸下颌尖尖,脸色雪白,嘴唇也发紫。
    不肖人多说,都能看出他病得厉害。
    复哥儿看上去像是一只生病的小猫咪一样,让人满心怜意,宁宁焦心地小跑过去:“你怎么病成这样了?”
    复哥儿还一副十分愧疚的模样,似在愧疚自己生病害大家为他担忧,也拖累了娘亲,复哥儿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自小就生病。”
    宁宁想了想,说:“你还是回床上躺着吧。”
    她摸摸复哥儿的额头,像是在摸一只可爱的小狗崽,好生仗义地说:“莫怕,姐姐给你找大夫。”
    复哥儿躺下来,如布娃娃,任由宁宁摆布,小声地说:“娘亲给我找过大夫了。”
    宁宁说:“那不一样。”她依然很自信,对皇族的权力充满自信,她是公主,她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绝大多数的东西,实在不行,那她就去求父皇。
    复哥儿又摇摇头:“姐姐,谢谢你。”
    宁宁内心柔软,她觉得复哥儿真是这世上最乖巧可爱的小男孩,连他低垂的睫毛看上去都格外的乖,仿似她真的有了个弟弟。
    她第一次见复哥儿就觉得很亲近,忍不住端详复哥儿的脸庞,看着看着,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因为他们长得有些相像。
    她上次怎么没发觉,相较起来的话,不如说……复哥儿长得像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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