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还琼苦涩一笑,只当这是场面话。
    是夜,闻人椿没睡好。
    许还琼的胎象不稳是真的,无奈苍白也不像是假的,可闻人椿觉得自己好像变了,换作从前,她会可怜许还琼、相信许还琼,而今日,她却总觉得话里有话,因为不知藏着什么话,就更加心如蚂蚁过境。
    霍钰醒来的时候,闻人椿早就到了桌几前,药典都抄了小半卷。
    “还是睡不好吗?”他自然没有傻到以为她是真的勤奋刻苦。
    闻人椿点点头,宽慰道:“许是女人都这样吧,时不常心烦意乱。”
    “可是还琼又找你了?”他袍子披了一半,就忙着挤到椅子上,于是剩下一半袍子直接盖在了闻人椿的身上。
    暖意袭来得很快。
    闻人椿往霍钰的身上靠了靠,在他胸口轻轻摇头。她讲不清自己的心烦,好像不只是为了大娘子的位份、为人母的资格,还有更多的,从出生、从命里带来的东西。
    这一切,注定了她是被施舍的人。
    只有别人给,她才能拥有。
    还好她也不喜欢争、不喜欢夺。
    别说大娘子了,二娘、三娘的位份如今也不在她的心心念念中。还有她从前最想要的为人母,此事看来实在辛酸劳苦,尚在腹中,就要耗去大把心神。
    算了吧。
    不求才能不落空。
    第71章 灰烬
    明州迎来第一场雪的时候, 许还琼摔了一跤,准确地说,是在结了冰丝的石板台阶上绊了一下, 别了脚踝的筋骨。可她被吓得不轻,说那一刻心里像是被人挖去了一块, 突然空空荡荡,什么意识都没有了。
    纵使看过明州城最好的大夫, 她也止不住地一路消瘦娇弱下去, 而脸上总是一副强忍着担惊受怕的模样, 到后来甚至连府上的诸多事务都交付给了管家的婆子。会讲话的人说, 这位小少爷能量大,将来定能搅动明州的风云, 要大娘子熬过这几月的艰辛。
    而挑事者的话便是众说纷纭。
    什么抓人眼球就说什么。
    闻人椿都用不着张开耳朵便知道那些话大致有些什么。
    “太离谱了!他们就是看不得主君待您好。”小梨把外头的荒唐话讲了一遍,替闻人椿抱不平。
    而闻人椿仍旧面带微微笑意,剥着桌上的纸皮核桃。她并不爱吃, 抓了把剥好的果仁递到了小梨的手上。
    “这种话听过就好了, 不必生气, 更不该背后议论。”趁小梨吃核桃的时候, 闻人椿将箩儿的故事慢慢翻了出来:“以前, 我有个一道长大的朋友, 也是你这般单纯个性。我以为她不过是爱说话而已,以为只要在人前关住嘴巴就可以, 其实不是的。为人奴仆,寄人篱下,不管人前人后都不该随便说话。即便这样,可能还是要被有心人抓到错处。”
    “那她......如今怎么样了?”
    “她被逐出府了。以后如何都要靠自己。”闻人椿的目光随着语气悠长起来。她不晓得箩儿最终去了哪里,想她性格随和总能讨个活计, 又怕她口无遮拦受人苛待。
    若是当初她强硬一些,非要做一回红娘,箩儿与陈隽就都不会是如今这个结局。
    偏她不爱勉强,偏她算不到往后。
    恰逢小梨推了几颗核桃给她,说道:“椿姑娘,你也吃。这个补脑的。”
    闻人椿丢了一块进嘴里。按理说,她剥得干净,却还是吃出了苦涩。
    小梨走时,闻人椿衡量一番,还是同她讲了:“往后没事不要往我的院子里跑。”
    小梨不解:“为何啊?椿姑娘嫌我烦了吗?”她也是个爱挑自己错处的。
    闻人椿忙否认:“当然不是。我只是怕你受牵连。”
    “怎么会呢,主君也希望我来陪陪椿姑娘。”
    闻人椿不好直说,说自己也不敢全心全意信任霍钰了。
    于是她迂回了一句:“如今大娘子孕事不顺,外头嚼舌根子的也多,我怕自顾不暇。”
    小梨似懂非懂:“知道了。不过椿姑娘你要相信我,只要你需要,我可以和你里应外合的。”
    “怎么应?怎么合?”闻人椿掩嘴,笑她口出狂言。
    见她弯了嘴角,小梨也高兴,一边往嘴里扔核桃一边说:“多吃点核桃兴许就知道了。”
    人都爱拿核桃比人脑,说是以形补形。可核桃的弯弯绕绕再多,也能数得清清楚楚。譬如这一个,离一千还差一点点。
    闻人椿觉得好笑,自己竟有闲到如此地步的一日。
    “还要教人送些来吗?”剥完最后一个,闻人椿轻声问了句。一旁的霍钰正在卷则上涂涂弄弄,他提上最后一笔,摇摇头。
    看了眼核桃,又顺着核桃看了看闻人椿,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闻人椿心领神会,便伸手乖乖给他喂了进去。
    “很香。”他夸的是人。
    闻人椿却极为不给面子:“是大娘子遣人送来的。”她有话要说,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她看到霍钰立马皱了皱眉。
    有时候,她真的觉得世上男子大抵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俊贵如霍钰,还是会和街头巷尾的油头老爷们一般,爱左拥右抱,但都不想后院失火。
    霍钰以为她在吃醋,绕过桌角,将她揽进了怀里。他并不知道自己身上揉了许还琼的味道,闻人椿已经没有从前那么贪恋了。
    他说:“还琼近日忧思重了些,你不用同她计较。”
    闻人椿觉得奇怪,她凭什么计较。
    她只是在防患于未然,只是不想这条好不容易保住的性命又被放到悬崖边上。
    “还琼同舅舅求过了,等孩子过完满月,我就迎你入府。”
    还琼,还琼,霍钰是多么相信许还琼,简直可以媲美二娘。
    但是闻人椿不想直说自己的情绪。自从许还琼摔伤后,他来这个院子的次数少了许多,许久见一面,总不能闹得两人太不愉快吧。于是她在此时搬出了霍钟,讲道:“我是怕有心人利用,譬如你大哥。”
    她惭愧,霍钟的罪名又莫名多了一条。
    见霍钰沉思,闻人椿主动说起自己的打算。
    “不如我去药材铺里住一阵。”
    “你如今的身份,难道还想去做伙计吗?”
    “那......”她没说,霍钰已经猜到,他拒绝得毫不留余地。
    “系岛不是你家!”他不敢再让闻人椿离开自己了,两人之间的嫌隙他不是没有察觉的。他要她适应,明州乃至临安所有的人家不都过着这样的日子吗。
    只有适应了,他们才能天长地久。
    “我知道的。”闻人椿果然没再抗拒。她垂下头,扒拉了一下霍钰的手背,“很晚了,沐浴吧。”
    “小椿。”他拉长了声音,比起沐浴,他显然更在乎她的垂头丧气,因此搂得得更紧了,“过段时间就会好的,陪我再忍一忍,好不好?”
    她嘴上说好,心中叹气。
    霍钰倒是将她的叹气发出了声:“好,我知道你无聊。过段时间文在津会来,他说要你带着去看看药材,到时你便跟着他去放放风吧。”
    “真的?”总算不用在这院子里做怨妇了,闻人椿一下子来了精神。
    “看来文在津现在比我管用了。你不会跟着他私奔了去吧?”难得能无忧无虑地玩笑,霍钰索性作那恶霸状,扣着良家妇女的下巴逼问起来。
    闻人椿还算给了面子,脑袋晃成波浪:“不敢不敢,家规严明,定当白日去白日归,公事公办。”
    “你放心,总有一日这家规会由你来定。”他说这话的时候动了心的,闻人椿看得出来。
    可她为何心痛,而非欣喜。
    日子是愈发严寒了,点了两只暖炉才勉勉强强抵住冷意。
    闻人椿觉得奇怪,从前的记忆好像鲜少有冬日凛冽的,无非是一日到晚的做工,日日累得脚底生火。
    她只好盼着文在津早早来到,好让日子回到从前的热闹。
    可是先一步到达的是许府的人。
    许还琼连日陷在不安、惶恐之中,许府上上下下也一道跟着操心。闻人椿不知这是不是真的,但许还琼的大嫂是这样讲的。
    许还琼的大嫂还领来了一位做法的高人,那人神神叨叨,穿黑白的袍子,围着霍府转了一圈又一圈。
    待到第三日,小梨受不住了,躲到闻人椿的屋子里,说本来不怕的,近来被这道士烧的纸给弄心慌了。
    闻人椿倒是真的一点儿不怕什么道士高人。她在戏班子的时候见得多了,那些人靠的就是人心脆弱、不堪一击。
    她怕道士背后的人。
    那人想要什么,为何偏偏挑霍钰不在明州的时候。
    火,好像快要烧到她裙边了。
    做法第五日,高人吃够了好酒好菜,终于发话:“府中有命害此处的人,小少爷为父母忧愁,故而发出征兆要其娘亲躲于屋中。”
    此时,闻人椿正随府上所有人立于正厅之前,许还琼高看她,允她站在众女使婆子的第一个。
    闻人椿听着高人的胡言乱语,心想,她无需做法,也知道害人的便是她。
    果然,高人的手指在了闻人椿身上。
    绕了这么大的一圈,果真是大户人家的作风。
    她沉了沉气,预备听候安排。
    然,奇怪的是,许还琼竟大声斥责高人是骗子:“你定是受人指使扰乱我家宅的。小椿当年救下主君性命,害的是哪门子的人!”
    “大娘子,您且听我说。这位姑娘命带坎坷,一生难安,若不是主君收容,或许主君当年根本不会蒙难,而主君心系的人更不会接连受害。”
    “你说得对!”菊儿若有所悟,“大娘子,当年巨变不就是小椿入府后没多久吗?”
    “不许胡说。当时入府的人何止一个。”
    “恰恰是她!”道士那根怪里怪气的手指又指在了闻人椿的身上,“自小到大,想必姑娘身边的人都受过大磨难,最后难逃流离失散吧。”
    她没应下,福了福身,道:“敢问高人可有破解之法?”
    “难啊。”
    “是要以死相抵吗?”闻人椿索性将话说到最狠。
    许府一干人等或多或少皆有了惊讶神色。
    她继续道:“小椿不过一个签了死契的人。若能一条命换得府院上下平安,那便是值得的。”
    道士想不到她这般洒脱,忙说:“姑娘,贫道并非这个意思。你这一生已是艰难险阻,按理说,我该渡你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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