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不是想要离开。
    太沉重的话题,小梨不敢轻易开口。
    结账之时,陈大娘隐约看到雪白皮毛下覆着的一块疤。她是见过闻人椿的,知道闻人椿是霍府的娘子,也知道闻人椿是从渠村被救回来的苦命人,更知道王衙役急着见她。没想到她已养回身子、换上矜贵娘子的衣袍,教人一时半会对不上号。
    王衙役求过陈大娘多回,见着闻人椿一定要打听拐卖之事。可陈大娘对着那副干净的眼眸,实在无法开口。
    小梨也不准她再开口,她顶着肚子挡在小椿面前:“大娘,您的面是真真好吃。我一定回去禀告主君,让他给您留意留意,若能给您排个遮风避雨的铺子,往后生意一定愈做愈好。”说罢,架着闻人椿就要往人头攒动处去。
    “走啦,去瞧瞧那儿有什么新鲜事!”半两面下肚,竟让小梨脚下生风。
    闻人椿满头雾水,脚步拖沓:“方才的大娘到底想说什么?”
    “一定是见小椿姐菩萨心肠,希望小椿姐新年行善事,给她捐些银两吧。不过她老实,小椿姐也老实,还不如我说开了,直接请主君帮忙。”
    “不过是几个钱,何必事事要他帮忙。”
    果然。
    自打小椿姐与主君从明州回来,小梨已不是头一回听她冒出这样的言辞。她不想倚靠他,可夫妇百年,不就是彼此倚靠同舟共济吗。
    如此说来,还是主君与大娘子更似天生一对。
    闻人椿的牢骚点到即止。她垫着脚,专心研究起人群前头的事情。那里竖着布告栏,不过大过年的,一般只会张贴芝麻大小的事情,譬如代人写家书、为家宅祈福。便是有,衙门也不会允许什么牛鬼蛇神、或是穷凶极恶的东西耽误了一年的好兆头。
    而此刻,正是有人寻了衙门的漏洞,紧着时间贴了张状纸——告官商勾结,拐卖民女幼儿。
    显然,状告之人并非文豪大家,可也绝对不是无所事事博人关注之辈,短短几句,乃是泣血之作。
    女使看得比闻人椿快一些,心中暗叹不好,拉着闻人椿便往人群外头走。小梨也是个眼疾手快之辈,捂着自己的肚子忽然喊不舒服。
    闻人椿一边往回走一边忍不住去瞧状纸,到底是人命关天,她只好先去顾小梨。
    马车还未牵来,小梨似是好了不少,她搭着闻人椿的手背,徐徐走着,再不敢往人群熙攘处去。
    闻人椿叹她的不适来得快去得也快,真叫人琢磨不透。等见了马车,连忙将她送上去。
    “小椿姐,你不回吗?”小梨钻进又钻出。
    闻人椿理所当然地摇头,她又没有怀孩子。何况今宵难得烂漫,她不想浪费在深闺之中想些无用的东西。
    也许今日游得痛快了,思路也可跟着清明利落。
    “不必担心的。”她替小梨扯上门帘,“还剩两个女使、一个小厮,能出什么事儿啊。”说罢,她使了个眼色给车夫,“梨小娘有孕,你可要驶得稳当一些。”
    与小梨分别后,闻人椿背着手一人走在前头,似是无心散步,可绕着绕着,又绕到了布告栏前。
    女使看出她是故意的,一左一右扯着她的手腕哀求:“春小娘,这新年讲究新气象,咱吃些甜的、听些乐的,那血淋淋的实在不好看啊。”
    “那是苦命人的血!若能好好过年,他们犯得着这样?”她反问,挣脱了就要向前去。虽然没有看几眼,闻人椿却觉得那张鲜红的状纸会将她引向该去的地方。
    她心里的答案快要浮出水面。
    心里咚咚响。
    天杀的!竟有人撕了苦命人拿血写下的状纸。
    四处又是歌舞升平。
    闻人椿实在不甘心,从布告栏的最上头,逐字逐句读到了最下边。正气馁,一旁有人抱了桶白粥要往上黏新的,衙役出声拦下,说得先审核一番,等明日再来。
    闻人椿怕错过,追上去也要了一张。
    是张寻人的。
    寻的却是十几年前亲自卖掉的女儿。
    卖都卖了,隔这么久再要回去,活像猢狲耍把戏。
    “倒是不见卖儿子、拐男娃娃去结亲的。”闻人椿冷哼了一声,鲜少如此刻薄。那张新写的还蘸着滚烫白粥的寻人启事被她捏作一团,恨恨地丢进了火树银花的灰烬之中。
    卖焰火的孩子还以为闻人椿是对他们心生不满,诚惶诚恐地送上两根纤细的小棍子。
    “这是……?”
    “回娘子,这是我爹爹刚从临安进的小焰火。点燃之后,可拿在手中随意挥舞。”说着,孩子将其点燃,打了个样。
    “不烫吗?”
    孩子会做生意,见她起了兴趣,将其递到她手上:“娘子,这焰火体贴人,纵使洒下来,也绝不烫手的。”
    闻人椿仍是胆战心惊,一边握一边想着扔走,不过倒是真如孩子所言,丝毫不烫肌肤。小焰火亮晶晶,闻人椿玩了两支便上了瘾,阔绰出手,买了一大把坐在河畔。
    一根未尽,一根又起,水面上被她造出一道道波光粼粼。
    冬日夜,到底寒冷,路上行人从三五成群到三三两两。女使搓着手苦口婆心地劝她回家,她摸了摸被风吹红的脸,执拗着,就是不肯回去。
    他们都不懂,她没有家。
    愈烦躁,手边的焰火烧得越快,等它肉眼可见地少了一大捆,烦躁更甚。闻人椿晃动的双手彻底失了章法,如一个顽劣的小孩,抓着焰火胡乱图画。
    “世上就不能有不会燃尽的焰火吗!”她拼命去踩地上灰烬,从未这样无理取闹过。
    候着有一会儿的霍钰终于忍不住上前,顺着她的背安抚:“小椿,怎么了?”
    呵,是他?他竟然会来。
    他不是口口声声说爱她吗,为什么关键时刻总是不知所云,相爱之人难道不该心有灵犀吗?
    闻人椿不愿与他口舌纠缠,收起打量的目光,淡淡地说了句“没什么”,便乖乖转回身。
    长夜漫漫,马蹄声急,她想到了日出之约,但下一瞬又觉得无所谓了。
    至于霍钰,他默不作声,沉溺在闻人椿方才那一脸的嘲讽与不自在中。那副模样就像在说——他才是她的枷锁。他该滚!
    不,只要她不抗拒,他们还是可以走下去。
    日子仓促地往下跑。
    霍钰既要应付闻人椿时不时冒出的回忆,还要交接手上各色生意、摆平四方情绪,上至朝中贵人,下至掌柜伙计,中间还夹着霍家宗亲、许家众人,一个环节都怠慢不得。哦对,他还得抽空做个慈父,瞧瞧大儿子的病症,再去抱抱满月的小儿子。
    每每见他揉着太阳穴、愁眉深锁的憔悴模样,闻人椿都觉得何必呢,他的人生本不该过成这样。
    许大人的故意发难,恰好给了他和她一个喘息的机会。
    重返系岛成了最好的选择。
    那还是闻人椿主动开的口,她说系岛既然是他们定情的地方,她应该去看看,或许还能想起一些开心事。霍钰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何况为了她的安全,他也应该同意。于是很快,他便将她送上了系岛的商船。
    那日出发时,天光还未开,霍钰对着她身后的深邃天色,忽地忏悔不停,他可怜巴巴地对她眨眼:“小椿,日出之约似乎还没能兑现呢,你——又要怪我了。”他甚至已经想得很远,既然上辈子辜负了闻人椿那么多,等闻人椿捡回记忆,日后十数年乃至数十年势必要被她数落、被她嫌弃。
    “不会的。”闻人椿想了想,一双手张开、收紧、又张开,最后还是替他理了理发际的乱发,此刻风好大,竟将他吹得像是无所谓世面的少年。
    “来日方长。”她又说道。毕竟他还有大把岁月,足以找到一个共赏日出的女子。或许他都不用找,许还琼就是与他最般配的。
    霍钰却以为她是将他的话都听了进去,愿意等他几日,只消几日,他们便有一生的细水长流、数不尽的日出日落。
    “小椿,你一定要等我。”他站在岸边,挥着手,重复了不知多少遍。
    闻人椿只是笑,笑得愈发放松、自在。
    她真的很久没有对他笑得这么开怀畅意了。
    所以他信以为真。
    然几日后,当他卸下一身包袱,甚至要拿结党营私的证据去要挟许大人时,许还琼愤而起身,将真相血淋淋地在他面前撕开。
    “钰哥哥,你好天真!闻人椿此刻怕是快要死了!”
    “舅舅竟敢?不可能,桑武士他们一定会保护她的。”
    “根本没有旁的人。是她自己,是她想起一切活不下去了!呵,本就时日无多,还要逞能做菩萨。不相干的人被拐了、被卖了,与她到底有何干系……她为何要这么善良,她凭什么可以这么善良!……”
    “许还琼,你到底在说什么!?”霍钰近乎疯狂地抓着她!
    不可能的。小椿明明去的系岛,明明点过头,说好会等他的。
    她怎么可以言而无信。
    她怎么可以——将他丢弃。
    霍钰终于明白,爱人的许诺成了空,有多绝望。
    心中孤寂,好比高山坠深海。
    世上却无人知。
    第99章 出嫁
    那一个时辰, 霍钰不知是怎么过的,看什么都像是虚幻的景致,他只知道逼问见到的每个人, 许还琼、小梨还有衙门里的大人小役。他拄着拐杖,在还未醒透的城中费力地飞奔, 有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的腿脚好了。
    他仍旧是那个少年。
    可是少年无法阻止亲爱之人去死, 从前是这样, 现在还是这样。
    不!
    他不能再与小椿错过, 不可以教她再失望、不可以让她重回孤身一人。
    思绪颠倒错乱间, 他甚至想到了闻人椿孤零零走过奈何桥上的模样。
    孟婆给她一碗忘情水。
    她含着眼泪,头也不回, 一口饮尽。
    霍钰的步子于是更快了,像在追什么飞去的箭矢,拼命至极, 怕是要在今日彻底废了一双腿。
    雨丝不知人间悲欢, 洋洋洒洒地往下蹦, 有几颗凝在门上雕花处, 在阳光下发出八面晶莹的光。
    晴时雨, 是开春的好兆头, 人人见了喜上眉梢。霍钰却停在那扇门前,屏气凝神, 扯了好久才扯出一个不像哭的表情。
    有扮作小厮的衙役好心问他可要擦一擦身上雨水。
    他大惊,连忙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等到万籁俱寂、只剩心跳时,他终于推开了门。
    闻人椿穿上了她心爱的鸳鸯喜服。
    尽管迟了许久,但总算还是师出有名地穿了一回,没有辜负这身华贵的料子和老裁缝的精湛手艺。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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