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辖怔住,愣愣看着他,嗫喏了下,没能出声。
    城下,金兵已缓缓摆开阵势。
    长途劫掠的重甲骑兵在体力上并不占优势,朔方军迎面阻击的铁浮屠只拿着寻常兵器,刀枪剑斧劈杀,步兵结三才阵尚足以应对。
    应城内以逸待劳的这一支,人人手中配了沉重的骑枪与狼牙棒,只要一拨冲杀,就能将朔方军凿穿,杀到云州城门前。
    “关城!关城!”
    庞辖彻底吓破了胆:“云州城若失,你等担待得起?!胡涂,我知你是严离旧部,素来与朔方军过从甚密。往日本官对你睁一眼闭一眼,今日却容不得你肆意妄为……”
    “庞太守。”
    胡先生寒声道:“你以为今日关了城门,云州城便能不失么?”
    庞辖打了个哆嗦,愣在原地。
    “朔州在金人手里,如今应城分明也已彻底倒戈,云州已彻底成了孤城。你以为这两支铁浮屠只是为了朔方军来的?”
    “襄王如今行径,已将云州城当祭品,送到了金人嘴边!”
    胡先生牢牢盯着他:“再没了朔方军,你用什么守城?用你搜刮来的绫罗绸缎、金银财宝吗?!”
    庞辖叫他质问得说不出话,茫然半晌,腿一软,脱力跌在地上。
    城头一片死寂,风声呜咽,城下夺命的危机步步紧逼,铁浮屠一步步向前,踏入上一场激战留下的红褐色血土。
    庞辖身后,跟来的师爷低声道:“那位……少公子,去借的哪一家兵?”
    萧朔:“如今情形,只有寰州能救。”
    “寰州不行。”
    师爷苦笑:“寰州节度使韩忠,昔日受党争牵连贬谪,明哲保身闭门谢客,发誓此生口不言兵。”
    胡先生皱紧眉,牢牢盯着城下箭在弦上的战局。
    “如今情形……断尾求生尚可。”
    师爷道:“此时尚未交战,是金人在衡量我军战力。一旦开战,云州城门最多只能晚关一刻。倘若……倘若朔方军能分出一部分,誓死阻击,剩下的便还有机会回城。”
    师爷低声道:“如此一来,虽然留下拒敌阻击的必死无疑,却能保下大半……”
    胡先生眼底几乎逼出分明血色,正要开口,城下忽然击起隆隆战鼓。
    胡先生脸色骤变,扑到城边。
    原本被密不透风护着的主帅轺车,在迎战的激烈鼓声里徐徐向前。
    战战旁观的亲兵营,以最前面马上的主帅为锥尖,两翼雁形回拢,沉默着排开阵势,将身后伤痕累累的力竭同袍死死护住。
    胡先生发着抖,死死扣住冰冷坚硬的青条石城砖,指尖砺出一层淋漓血痕。
    “前队作后,后军入城!”
    城下,岳渠勒马提缰,并不回头:“白源!”
    除了有数的几个人,几乎没人知道朔方军当年那位轻车都尉的下落。此时听见这一个名字,人人错愕,盯住城上人影。
    城门之内,少年白岭揣着匕首要出城杀敌,被守城军死死拦下。
    他叫无数双手臂拦着,遥遥听见这一声喊,忽然狠狠一颤,难以置信抬起头。
    胡先生站在城头,用力闭了闭眼,低声:“岳帅……”
    “老子知道你这个书呆子向来优柔寡断,到了今日,别让我看不起你!”
    岳渠抄起长槊,大笑道:“关城门!”
    金兵主帅的五官隐在重铁兜鍪的长檐下,朝着天边白日举起长刀,向前缓缓划落。
    “先生!”
    白岭失声痛哭,死命挣扎着嘶声喊:“不能关城门!那是朔方军!求求你——父亲……”
    朔方军依然鸦雀无声,无论是留下的,还是退入城池的,都一言不发,动作沉默而利落。
    少年的哭喊声尖锐:“放开我,让我去杀敌!我不怕死!让我也去,我不要这样活着……”
    城门守军死死咬着牙关,将他用力扣住。
    白岭咬住面前的手臂,趁着对方吃痛收手,拧身脱出去,攥了匕首就要冲出城。
    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
    白岭双目赤红,哑声道:“滚开!胆小鬼——”
    萧朔扫了他一眼,并不说话,翻身上马,为鱼贯入城的朔方军让出通路。
    刀疤已换回了轻骑兵的装束,将少年拎起来晃了晃,扔回给城门守军,咧嘴笑了下,往手心呸了一口攥牢腰刀。
    “没人是胆小鬼。”
    景谏摸了摸他的发顶:“只是还不该你们死。”
    不能所有人都死,还要留下人再打仗,打到彻底收复燕云、夺回阴山,将关隘重新连成铜墙铁壁的屏障。
    可战友同袍,不可轻抛。
    浩浩荡荡的铁浮屠与朔方军搅成一团,喊杀声混着战鼓声烈烈震天。
    朔方军随着主将岳渠,竟悍不畏死,径直冲进了压城的铁浮屠大军。
    应城的铁浮屠随之而动,这支骇人的铁甲骑兵凶悍到不可思议,前阵纵然落马,后阵一样轰隆隆压过,挟着风雷冲势,碾向死战的朔方步兵。
    岳渠彻底放开前后防备,手中长槊全无顾忌地狠狠劈杀,招招饮血。朔方军人人死战,倒下去一个,立刻又有两三个豁出命填上。
    “岳渠。”
    金兵主帅勒住马缰,盯着杀神一样的将军,鹰眸里透出寒光:“他有许多年不曾上阵了。”
    “是许多年了。”
    他身边的汉人军师道:“不想悍勇更胜往昔……”
    “悍勇?”金兵主帅摇了摇头,“用你们中原的说法,这是一腔悲愤死志,冰心玉壶。”
    “你们汉人在内斗,这么多年了,还在内斗。勇士死在阴谋,懦夫自毁长城。”
    军师沉默。
    “是勇士,却不可叫他活着。”
    金兵主帅远远望了一阵,对身旁强弩手道:“杀了他,用最好的虎皮裹着,带回祁连山天葬。”
    强弩手应声,远远瞄中杀神一般的岳渠。
    岳渠横槊击杀一名铁浮屠,正要再杀下一个,忽然听见亲兵焦灼喊声。回头看时目光骤凝,奋力回槊将狼毒箭击偏,却仍晚了一分。
    穿石破金的狼毒箭扎透了铠甲,岳渠身形一颤,肩胛蔓开钻心痛楚,跌在马下。
    发乌的血汩汩淌出来。
    “岳帅!”
    亲兵目眦欲裂,拼死冲杀,想要过去救援,却被面前金兵牢牢挡住。
    金兵主帅眯了眯眼,抬手道:“再一箭,送他——”
    话未说完,再度掀起的激烈喊杀声叫他眉峰蹙起,转头看过去。
    轻骑兵。
    中原人的轻骑兵。
    朔方军一直宝贝着这些轻骑兵,宁死不肯轻动。在草原的铁骑眼中,这些装备破旧战马瘦瘪的骑兵几乎不值得一看,可此时出城的轻骑兵,却不闪不避,径直攻向了尚未合拢的应城城门。
    趁着这个机会,岳渠的亲兵已豁出命扑上来,牢牢护着将军,闪进了刀剑兵戈之后。
    “他们要夺应城?”
    金兵主帅身旁,一名偏将愕然:“如何夺得下来,中原人疯了?!”
    金兵主帅眯了下眼,缓声道:“不是。”
    数百轻骑兵罢了,看人数甚至不足千人,不要说钉不进应州城,纵然真钉进去,也会被回兵来救的铁浮屠直接淹没。
    ……
    可只要他们攻城,铁浮屠就注定要回兵来救。
    回兵去救,就不能两方合兵一处,绞杀朔方军。
    “可这样又能撑多久?”
    偏将皱紧眉:“勉强拖延而已,最后还不是解不了这边的围,那边也要搭进去……”
    金兵主帅显然也不曾想透此事,一双眼微微眯起,看着带兵直冲应城的中原武将。
    生面孔。
    中原人有援兵?
    ……
    哪里会有援兵。
    “饮鸩止渴罢了。”
    金兵主帅看着回援的铁浮屠,缓缓道:“这一支是护国铁骑,我们最精锐的核心力量,这一队轻骑兵撑不了多久,就会被彻底剿灭。”
    “只是不能立即取胜而已,我们早占绝对胜算,不必心急。”
    金兵主帅道:“既然要垂死挣扎,我们便叫他们死得明白一些,来世不要投在中原,与我等为敌。”
    喊杀声愈烈,血光迸飞,日头已渐西垂。
    寒风凛冽呜咽,与号角声应和,在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里卷着簪缨,卷起叫战火烧得残破的大旗。
    时隔多年,北方的铁骑终于重新见了拼命的朔方军。
    血染得看不出战袍颜色,仍悍不畏死地向前冲杀。这样一股血气不同于游牧部落的凶悍,不同于掠夺铁蹄的贪婪,是在一步不可退的故国之前,逼出的最锋利的寒铁刀锋。
    没有人愿意打仗,可怜无定河边骨,将军白发征夫泪……没有人愿意打仗。
    三千里故国,八千里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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