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贵妃两人走在前头, 身边唯有葡萄和木槿扶着,旁的人都隔着远了些缀在后头。
    皇后开口道:“嘉妃来过长春宫,求本宫对皇上进言,别让四阿哥出继。”
    “她说自己生了三个阿哥, 却是八阿哥不良于行, 九阿哥早夭。既如此, 皇上对四阿哥难免心有芥蒂, 四阿哥对永琮的威胁就小的多。”
    “不比永琪, 天生聪慧又是贵妃的养子。贵妃自己没有儿子,且讷亲坏了事,贵妃的阿玛在前朝越发举足轻重。五阿哥才是七阿哥最大的威胁。”
    皇后转头看着贵妃:“嘉妃赌咒发誓,若是本宫替四阿哥说话,不令四阿哥出继,那么以后她们母子唯本宫马首是瞻。
    高静姝侧头一笑:“娘娘必不会去皇上跟前说。”
    皇后莞尔:“是啊,皇上的圣心如渊,对诸事都是了然于胸早有决断。这回出继的事情,却让人人都听见风声,惹得前朝后宫议论纷纷,自然是等着人跳出来。”
    这也算是正大光明的阳谋了。
    宫里女人有一颗要争的心没用,得先有个儿子才能争。
    所以这不是沉不沉得住气儿的问题,也不是能暂退一步以图后事的问题,而是这一步一旦退了,也就没有后续了。
    要争的人自然会跳出来。
    而皇上终究也舍不得,直接让贵妃掉进这个旋涡,说不定贵妃就被谁挑拨着来求他,自己一头撞进来。所以皇上宁肯自己先去私下问一问贵妃,见贵妃对永琪出继,并无大的抵触,这才放下心来。
    皇后一应都看的明白,自己也在皇上的考量范围内:正如贵妃不能出言留下永琪,皇后自己也绝对不能建议过继走永琪。
    否则在皇上眼里,七阿哥还这么小,皇后就急着把出色的阿哥赶出宫,岂不是盯准了储君之位。
    皇上想让嫡子继位,但同时他也是个皇上,他给的皇后和嫡子才能要,给不给,什么时候给,都是他说了算。
    皇后要永远公平公正,无欲无求。
    皇后看着贵妃的笑颜,忽然道:“有时候,本宫真是羡慕你。”
    经此一事,可见皇上不舍得,也不会猜忌贵妃了,可未来,她与永琮,还有很远很远的路要走。
    她不能错,永琮不能错。
    高静姝抬头看着红彤彤的枫叶,深秋到了,枫叶也快要落尽了,剩下的却越发如火一样鲜红。
    “那皇上会出继永珹吗?”
    皇后也顺着她的目光抬头,笑道:“大概会吧。”说完咳嗽了两声。
    旁边葡萄就劝道:“娘娘今日走的太多了,咱们回去吧。”
    皇后摇头道:“倒也不至于两步路都走不了。”
    高静姝也跟着劝:“娘娘回去养着吧,您今儿也看见定太妃了,八十八高龄,还走出来送咱们呢。”
    皇后失笑:“你是从前病怕了,方才我瞧着你看定太妃眼睛都发亮,很羡慕似的。”
    高静姝笑道:“对,我就想做定太妃。”
    皇后只是微笑没有说什么。高静姝却明白,皇后必然不想做定太妃,她毕生所求,就是做个能够名留青史的皇后,如果说现在还有所求,就是保住自己的儿子。
    回到钟粹宫,和顾扑过来抱住额娘,说起今日去太后处,遇到了七哥哥,两人一起吃了一碗撒着葡萄干的糖蒸酥酪。
    小孩子的体温高,和顾抱着额娘,努力的表达着自己的欢喜:“七哥很想自己的皇额娘。但我有额娘,天天都有。”
    她说的颠倒,高静姝却明白。
    母子天性如此,七阿哥孩提年纪,骤然被带到严厉的皇阿玛跟前,怎么能不想亲娘,但这想,这只能放在心里头。
    高静姝反手搂住女儿:“因为你七哥是要将来要为你皇阿玛分忧做事的人,和顾只需要快乐。额娘也只盼着你快活。”
    和顾一头扎进她怀里:“我也要额娘快乐。”
    高静姝对着女儿郑重点头:“好。”
    进入腊月后,大金川终于传来了好消息。
    历经数月,傅恒终于亲自督师攻破金川险碉,叛乱的土司莎罗奔也不敢再负隅顽抗,只得投降。折子里写的很详细,他甚至头顶着经书跪地投降,遥遥向大清皇帝请罪。
    消息传进京城,皇上龙颜大悦。
    傅恒还没有回京,皇上就已经下令封傅恒为一等忠勇公,赐四团龙补服。
    因皇帝开颜,所以后宫内所有人也跟着欢悦起来——大家可以过个好年了。
    然而值此前线大胜兼要过年的喜庆之时,皇上忽然却下旨将四阿哥永珹出嗣给履亲王。
    过年送儿子,接到这份大礼的履亲王府震惊不已。
    后宫内。
    启祥宫的紫云谦卑地跪在下头,替嘉妃报病,只说主子病的起不来身,实不能参与新年的晚宴。
    皇后不便擅专,还特意走了一趟养心殿回禀皇上。
    皇上无所谓道:“既病的这样厉害,年节下就不必出来了,若是过了病气给皇额娘或是阿哥们倒是不好。”
    嘉妃此举,在皇上看来就是不识抬举。
    皇子出嗣的事情,皇上看的分明:嘉妃心急火燎的去皇后宫里跪着求情不说,居然还往外头递消息,让其阿玛金简私下联络履亲王,请履亲王向皇上提出从宗室中挑嗣子,免了阿哥过继。
    履亲王是什么性格,当年亲爹当皇上,他的兄弟们都忙着九龙夺嫡,挽袖子赤膊上阵争皇位,他还在后头缩着呢。
    怎么会在乾隆一朝掺和进侄子的皇储之争中,所以立刻告知了皇上。
    皇上自认为只出继永珹,没有把小动作不断的嘉妃也摁下去做个嫔位,就已经是看在九阿哥夭折的份上了。
    还有个缘故,也是因为六嫔俱全,皇上一时也不好直接给嘉妃降到贵人,所以就罢了。
    可嘉妃居然还报病不肯参加新年晚宴。
    皇上一贯是‘朕给你一个耳光,你也得笑着谢恩’的心性,见嘉妃对自己旨意消极不满,索性叫她闭门“养病”,不必出来。
    又因要安排新年大宴的座次,皇后不得不问一句:“皇上,令嫔因阿玛之事被罚禁足,今年过年如何处置?”
    皇上本是个记性很好的人,然而此时全心扑在打了胜仗的后续上,好一会儿才想起,哦,令嫔,是因为给自己阿玛求情,才被禁足。
    到底是觉得令嫔有孝心,皇上点头表示放人出来吧。
    转眼过了小年,昨日纷纷扬扬下了一夜大雪。
    今晨高静姝就带着猫出来踩雪。
    内务府按照她的要求给猫做了牵引绳,还做了小棉袄,让娘娘能够牵着两只爱猫踏雪。
    柯姑姑在宫里领着宫人置办过年之物,紫藤在宫里陪着不喜欢猫只喜欢鸟的和顾公主。
    没了这两人哼哈二将似的看着自己,高静姝有种不带家长就出门玩的轻松。
    其余虽还跟着两三个宫女,但也只有木槿敢笑劝道:“娘娘让简州牵着这两只猫吧,它们都有劲的很,别把娘娘拽倒了。”
    简州忙上前接过绳子。
    高静姝见他虽长高了高些,但还是瘦弱,就问道:“自打有了公主,你就在平常在处多,没人为这个欺负你吧。”
    宫里奴才之间最会互相倾轧,简州本就是半路来钟粹宫伺候猫的,偏生公主出生后又不喜欢猫,自然在主子跟前露脸就少了。高静姝知道他一贯胆小,所以格外问一句。
    无论过去多久,简州在贵妃跟前,仍然如当年在猫狗房一样无措。听贵妃关怀,他眼睛都要放光了,结结巴巴道:“回娘娘,钟粹宫人人都对奴才特别好。”然后又连连保证:“奴才再也没有偷过它们的口粮。”
    高静姝看了看西施和貂蝉的体型,非常相信这句话:这两只猫的吨位,一看就没有被克扣过一点儿份例。
    木槿跟着贵妃慢慢走,说着外头的家常:今年的重华宫茶宴,高斌坐到了第二的位置——傅恒虽然还没赶回来,但皇上还是给他留了个虚位。没错,还不足三十岁的傅恒,已经坐到了重华宫茶宴第一的位子上。
    又说起静容的婚事:“听说讷亲大人家里,原本想跟老爷结亲家的,好在老爷未曾应下。”
    讷亲都没能被押解回京为自己辩解一二,皇上居然直接将其祖父遏必隆的遗刀命人带给讷亲,令其自我了断。
    张广泗被杀,讷亲被赐自尽,大金川一战后,傅恒的崛起已然是定局。
    木槿的声音总是平稳的,她继续道:“还有大老爷,想要告老请辞。”高静姝也很久没听过这位大伯父高麟的消息了,立刻八卦起来:“怎么?他不在朝上继续跟阿玛对着干了?”然后又想起了这位大伯送进来的堂妹:“对了,自打我有孕起,高欣就被皇上禁足了,算来也要三年了吧。”
    高静姝看着两只猫在雪地里为了一块鱼干扭打成一团,就继续从小瓷瓶里挑了一块扔过去:“高欣在哪个宫里来着?”
    木槿微笑:“延禧宫,因主位令嫔娘娘前些日子也被皇上罚了禁足,内务府还来回过娘娘,今年怎么给延禧宫分赏赐,想是娘娘忘了。”
    “不过听说皇后娘娘去问过皇上了,大年晚宴的时候,令嫔娘娘的禁足就解了。”
    高静姝点头:“是啊,少个主位也不好看,就是不知道高常在的禁足……”
    说到这儿,高静姝忽然顿住了,她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大雪中的树后,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的简约素淡,头上的首饰也只有两根金钗,一个嵌着猫眼石,另一个干脆是光秃秃的圆头金钗,正是她们刚才谈论的高欣。
    “高常在?”
    木槿顺着娘娘的目光看过去,也是一惊。
    高欣看起来苍白纤弱,一眼看过去跟个鬼影儿似的飘在树后。
    但旷日持久的禁闭似乎让高常在明白了很多事情,她见贵妃看到她,就连忙走出树后跪了:“妾身给贵妃娘娘请安。方才未见仪仗,不知道是贵妃娘娘在此,冒犯了娘娘,妾身这就走。”
    高静姝奇道:“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高欣神色格外谦卑:“皇后娘娘为令嫔娘娘说情的时候,顺便把妾身的禁足也解了。”然后战战兢兢:“若是贵妃娘娘不喜欢,妾身这就回去报病,再不出门。”
    见高常在惊弓之鸟似的,高静姝也就不再问她什么,只对简州道:“牵上西施貂蝉,咱们走吧。”
    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旁边宫女的惊呼声刺耳的传来,她只来得及回头见到高欣手里攥着尖锐的金钗扑上来的一幕。
    “你让皇上禁足我三年!你害了我一辈子!”高欣的眼睛紧紧盯着贵妃雪白纤细的脖颈,就是这里。只要在这里扎上一簪子,她就会死!
    这个坑苦了她一辈子的女人,就会血流如注的去死。
    乾隆十二年,腊月二十四日。
    常在高氏欲行刺贵妃,合宫震惊。
    皇上彼时正在长春宫,看着明年就要出嫁的和敬带着永琮写字呢,结果李玉几乎是连滚带爬进来,哆嗦着报了这个消息。
    正在亲手给永琮收拾笔墨的皇后“哐啷”一声失手砸了砚台。
    “贵妃无碍吗?”帝后二人同时开口。
    “贵妃娘娘此时还在御花园,高常在已经被御花园的太监宫女摁住了,也还跪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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