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在伏波的预料之中,毕竟留给他的选择也不多了。按照原本的历史,除了血与金的旗帜外,未来百余年,大洋上还会飘起郁金香,鸢尾花等等旗帜,西欧数国对于海洋的争夺从未停止。而现在,只要确定了西塞国也是有敌人,且敌人相当强大,其他就好说了。
    站起身,伏波对面前的俘虏道:“赤旗帮和长鲸帮的大战,是你们唯一的机会,一旦双方决出了胜负,不论是输是赢,长鲸帮都会立刻对海峡进行管控。想要占住这黄金水道,留给你们的时间可不多了。”
    那女人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明明神色平静,容貌美丽,甚至连身材都像个少女,却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宛如面对持剑的异教女神雕像般,危险而神秘,让人心生恐惧。
    不由自主的,兰斯挪开了视线,也低下了头颅。他既然选择了投降,就不愿死在这片陌生的海里。况且有一点,对方也没说错,只要能占住海峡,其他都是次要,想来舰队长也会同意的……
    第二百五十四章
    “什么,那番子竟然同意派人回去了?”听到再次提审的结果,沈凤都忍不住惊讶出声,这未免也太快了。虽说被击溃了心防,但是提供消息和主动配合是两码事,那个红毛番子瞧着也是个嘴硬的,怎么如此干脆就服软了呢?
    伏波也未隐瞒:“除了西塞,还有不少西洋国家图谋海峡,他们也是为了加快速度才跟长鲸帮联手的。我放了话,若是敢介入咱们的战争,将来西洋诸国混战时,赤旗帮和青凤帮也会站在他们的敌人那边。”
    沈凤眨了眨眼,是真惊讶了:“红毛番还不是一国的,西洋这么乱的吗?”
    之前沿海是有西洋船,但是数量太少,又多是发色古怪的夷人,大家都混着叫“红毛番子”,哪想到还有这么多讲究。
    “很乱,而且每家都有舰队,西塞也只是略略领先而已。”伏波简单解释道,东西方交流太少,互相产生误会也是可以理解的。
    沈凤若有所思的看了伏波一眼,难不成这才是她对那些西洋船过分上心的缘故?看来之前屏退众人时,伏波定然私下做了些什么,才让那番子丢了念想,乖乖俯首听命。不过现在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沈凤直接道:“那说客要怎么送回去?”
    “先送去东宁,然后沿着陆路前往合浦,找机会跟西塞的主官搭上线。”伏波答道。
    沈凤啧了一声:“这是要坏了宁负的盘算啊,难怪你如此有把握。”
    正常的操作,应该是宣称他们击溃了西塞船队,派人过去索要赎金,顺便表达诚意,劝说对方放弃跟长鲸帮的盟约。结果伏波可好,正正来个乾坤颠倒,先派人去恐吓威胁,等到打完了再收钱买命,这番手段还真是蛮横无礼,一副海盗做派。能不能成他不知道,但是偷摸送回去五个人,还是商谈这样的大事,不管宁负能不能探知消息,恐怕都要对西塞生疑,坏了两边的关系了。
    沈凤能看出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伏波并不觉得奇怪,只道:“俘虏的军官都先留在你这边,其他水手我要带回去,那通译也得随行。”
    “这个好说,听说龙虎沙那边还有番子的营地,里面有不少伤兵和另一位通译,等我这两日派人清扫一遍,抓拿到了人,你就能启航了。”沈凤说完,又不忘惋惜的叹了口气,“可惜之前打仗时伤了条船,还要修缮之后才能下水,这次只能带三条船走了。”
    这点小心思,倒也没出乎伏波的预料:“无妨,我会让人把炮卸下来运走的。”
    沈凤笑了:“放心,船我也不贪占,等到修好了,一定给你送去。”
    能修船,也就能研究船体构造,看来沈凤对于软帆船的结构还是颇为上心的,伏波并没异议,直接站起身来:“那我先去船上看看,俘虏的事情还请沈兄多费心了。”
    谁料沈凤也跟着起身:“现在又能有什么大事?我也没见识西洋船呢,不如同去。”
    这就出乎了伏波的预料,不过没有拒绝的理由,两人一同出门,往港口走去。
    此刻金山岛的海港里停泊了不少船,有清风帮的也有赤旗帮的,然而最惹人瞩目的还是那艘西洋炮舰。就算损伤不小,看起来有些破破烂烂的,那细长的船身,层叠的软帆,以及黑洞洞的炮门,也跟寻常中式海船相差极大,让人不由自主想要多瞧两眼。
    站在码头上,沈凤忍不住感慨道:“每次瞧见这船就觉得稀奇,船头船尾都不挑高,海上行船岂不是要埋首?还有那些帆,难怪他们船上要如此多的水手。”
    中式船的船首大多是方形的,而且两头高中间低,海浪很少能压住船头,就算有水也会顺着船身弧度直接排出去。但是西式船就不同了,船首只有微弱的上扬,还要载炮,看着就会被海浪埋首,更别提那密密麻麻的软帆了,想要控制航向和航速,不知要用多少人力,难怪俘虏的兵士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多出一倍有余。
    这玩意实在是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怪异,想要练出一直人马,没个半年都是痴心妄想。也正因此,伏波对它的看重,才越发显得古怪。
    伏波并未作答,而是仰头看向那密密麻麻,如同蛛网一般自主桅杆伸出的吊索。每一个滑轮,每一条绳索都有特定的用途,水手们还要沿着绳网爬到桅杆上,固定、调整帆布,如此才能保证一艘船的正常航向。
    这是中式硬帆船里绝对不会出现的结构,却也是伏波自己更为熟悉的,也更为陌生的。
    许久后,她才道:“这些都是炮舰,如此建造也有其道理。能够穿越大洋的,岂会比旁人差了。”
    说罢,她径自上了船,身后,沈凤惊讶的挑了挑眉。她这人向来喜怒不言语色,行事更是称得上老辣,如此情绪外露还真是少见,看来这些番子的船,果真有些不同。这世上最了解海上大小情报的,恐怕也只有原本的镇海大将军邱晟了,难不成是当年邱大将军有什么言语,才让她有如此的反应?
    不过揣测归揣测,沈凤却没落下,跟着伏波一起登上甲板。上了船,伏波看的就更仔细了,简直是从里到外,一处也不肯落下,沈凤倒也没有不耐烦,跟着她饶有兴趣的逛了起来,毕竟是靠海吃饭的,更亲身尝试过舰炮的厉害,他怎么可能对这新鲜玩意不好奇?
    转到中层的载炮甲板时,搬运火炮的人到了,李福这个炮兵指挥亲自到场监督拆卸工作。原本还以为这条炮舰要被青凤帮占了呢,没想到还有卸炮这操作,李福简直高兴坏了,到了地方却瞧见了沈凤这个清风帮帮主,顿时又紧张了起来,更是生怕有什么变数。也顾不得矜持了,李福亲自上阵帮着拆卸铜炮,叠声催促不说,还时不时冲下面人怒吼。
    “你小子是眼瞎了吗?瞧着点,没得把炮给磕了。那边,说你呢!炮药轻拿轻放懂不懂,把自己炸上天也就算了,别他娘的弄坏老子的炮……”
    一场大胜,原本就足够让人开心了,何况这种瓜分胜利品的时候。吆喝声和笑骂声此起彼伏,吵闹的就像个集市。然而越是欢快,伏波就越显得安静,一直到走出船舱,来到船头,把手放在了船舵上,她才呼出了胸中那口气。
    这样的船,她在课本里,荧幕上,博物馆中见到过,哪怕形制有些差异,旗帜大相径庭,也跟她记忆中的相差无几。比起东方,西方的航海史更为完备,更为先进,也是她自幼就熟知的东西。有这样的“物证”存在,人和历史的变革就愈发让人无法忽视。
    之前用一句法语,一张地图击溃了那位红发船长,并没有让她感到分毫的自得,反倒生出了茫然和恐惧。她听不那些西方人的话,为何就能听懂身边人的呢?同样的时代间隔,同样的地域差别,中文的发音就不该有变化吗?
    是这具身体带来的感知异化,还是这原本就是个太过漫长且太过真实的梦,在梦中的大脑自己做出了合理的推演。
    这一瞬,伏波竟然没法分辨真实和虚幻了。如果面前所有都是虚假的,经过了修饰的,她的所作所为还有意义吗?
    退一步,就算这一切都是真的,历史也在某一时刻发生了巨变。她的所有经验,所有阅历,在时代的浪潮下也都是渺小而浅薄。没人能真正操控历史,就像没人能改变海上的季风,身处无边无际的汪洋,你能做到的只有驱使小船紧紧跟上,或是被浪头倾覆。
    她所知的一切,真的能靠得住吗?她的目标,还有存在的意义吗?
    饶是伏波心智足够的坚定,也不免生出了恍惚,直到那被磨得油亮的舵盘被她握在掌中。
    那分量,那样式,那手感,都是如此的真实,就如那些哈哈大笑的帮众,就如那驱散不去的大海的味道。
    她已经身处海中里,手里还掌握着船舵,哪怕为了身边人,也要继续走下去。
    “怎么,舍不得把它留下来了?”
    身后传来了一个漫不经心,甚至带了些轻佻的声音,伏波摇了摇头:“只是一条船,没你想得那么重要。”
    她恢复正常了?沈凤立刻察觉了对方的变化,没了那种漠然的冰冷,她像是突然梦醒,回了魂一般。这是想明白了,还是放下了心结?沈凤此刻是猜不透的,也没兴趣去猜,他只是笑着道:“既然不在乎,就别在这边浪费时间了,不如找地方喝一杯?”
    伏波转过了头,对上了沈凤那微弯的柳叶眼。大战过后,少不得庆功宴,喝个烂醉更是标准流程,然而他说的却不是宴席,而是更为私人的邀请。
    这是看出了什么,还是存了其他的图谋?孤男寡女私下对饮,放在这个时代可是不合时宜的。
    然而沉默片刻,伏波笑了出来:“好啊。”
    第二百五十五章
    像是没料到她会如此干脆,沈凤微微一怔,下一刻,他脸上的笑意愈发浓了。没有耽搁,两人扔下亲随,径自下了船。
    跟伏波设想的不太一样,沈凤并没有大剌剌把人拉到自家后院,也没有故作客套选择她居住的偏院,而是把酒桌摆在了一座花厅里。
    这应该是叶氏留下的建筑,大厅四面开窗,能瞧见院中美景,却又相对私密,不会被外人打搅,像是文人雅士们喝酒赏花的去处。如今院中的桂树还有些残花,隐隐有暗香浮动,多了几分暧昧,却也十足的敞亮,其中分寸倒是拿捏的漂亮。
    “这院子平日也就我来逛逛,帮中那些粗人都不爱来,今日倒是有了贵客。”沈凤笑吟吟请伏波落座,自己则拎起了桌上酒壶,卖弄似的摇了摇,“这可是我藏了三年的美酒,来来,先尝尝。”
    那酒壶真不算大,揭盖后就溢出了浓香,酒液微微泛红,估计是本地的佳酿。伏波端起酒杯凑到鼻端闻了闻,这才一口喝下。
    放下酒杯,就对上了沈凤闪亮亮的双眼,那“求评价求表扬”的心思简直写在了脸上,伏波微微一笑:“比我那糖酒强多了。”
    这是一句标准的废话,沈凤摇头失笑:“这样的好酒,换个人来我还舍不得拿出来喝呢,今日可说好不拼酒。”
    闻言伏波抬了抬眼,往沈凤还包着绷带的肩头一扫,笑道:“放心,我可不会趁人之危。”
    这话意有所指,沈凤哪会听不出来?他却不以为忤,哈哈一笑,给自己也斟上酒,浅尝慢品。
    几盘下酒的干鲜果子,一壶经年的佳酿,两人就这么喝了起来,有些懒散,连聊天都有一搭没一搭的,还真有些闲来小酌的气氛。这是沈凤刻意而为,却让伏波觉出了些熟悉感,就像后世泡清吧,就算有些暧昧,有些遐思,也不会闹出天雷勾得地火的场面,让人不由自主就放松了神经。
    斜阳渐渐落到了天边,壶中酒水也所剩无几。那种酒精带来的朦胧和渐渐暗沉的天色糅杂,让人生出了恍惚。不过这样的恍惚更温和,没什么让人刺痛的东西,反而使人心情愉悦,忍不住想要勾起嘴角。
    这是酒精能带来的最为美妙的感受,也是引人沉沦的关键所在。
    一只手伸了过来,自伏波面前取走了酒壶,沈凤靠在椅子上,懒洋洋的摇了摇瓶子,突然道:“我之前还以为你跟陆二有什么呢。”
    这话题来的莫名,伏波挑了挑眉:“怎么,现在觉得没有了?”
    沈凤一下就笑了:“肯定没有,陆二那小子可没这么大方。若是得手了,哪肯舍弃交趾的根基?”
    这推理的过程有些别扭,还颇有些尖刻,但是不得不说,是真的了解陆俭。伏波也笑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嘛,沈兄肯定也是明白的。”
    只论风评,“沈三刀”的名声可是人尽皆知,沈凤闻言却嗤笑一声:“明白是明白,只是太过无趣。”
    说罢,他直接拎起了酒壶,也不用酒杯,直接倒进了嘴里。那细细的酒水顺着唇角滴落,在洁白的衣襟上留下一抹嫣红。
    “啪”的一声,酒壶重新落在桌上,沈凤望了过来,神色中难得露出了几分认真:“你知道,若是这次不是你亲自带兵前来,我会选择怎么对付那伙叛军吗?”
    这不是个疑问句,所以伏波并未作答,沈凤也没有等那个回答,而是笑道:“我估计会投靠朝廷,弄一个将军当当。”
    这话可就有些石破天惊了,然而仔细想想,却十分符合沈凤的脾性,恐怕也是最好的破局手段。倒不是说他真就能听命于官府,只是帽子扣下来,剿灭叛军贼寇,这东海还不是他一人说了算的?
    伏波的神色未变,淡淡道:“就算我来了,沈兄也可以如此选的。”
    沈凤却笑着摇了摇头:“那可不行,若真招降,恐怕跟你就再无深交的可能了。”
    “深交”二字意味深长,许是酒水浸润,沈凤的面颊微微泛红,唇角似笑非笑,胸前的衣襟不知何时敞开了些,线条分明的肌理隐隐可见。就算受了伤,就算慵懒随性,那依旧是一副引人遐思的好皮肉,而他比旁人更知道,如何展现自己的魅力。
    伏波也靠坐在了椅背上,目光并未闪躲,也未隐藏其中的审视和欣赏。食色性也,她也是个凡夫俗子,哪可能不爱美色?
    那目光,让沈凤勾起了唇角:“当初我在罗陵岛上见到你时,只是略略有些好奇,谁料会是如此精彩的人物……”话音一顿,他微微倾身,把酒壶递了过去,“便是以身相许也值了。”
    这是邀请,也是调情,伏波能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也伸出了手,拿住了那酒壶。毫不意外的,对方的指腹扫过了她的指尖,带出一阵酥痒。
    然而伏波却未曾跟他一样潇洒不羁的对瓶吹,而是稳稳的把酒液倒入了杯中。
    这就像是一脚踏空了,沈凤身形都不由一滞,他可是风月老手,怎么可能错辨对方的眼神?那欣赏是如此的直白,简直跟男子打量女子一般了,若是没有兴趣,怎么可能如此表现?
    那是什么让她退后了一步呢?沈凤若有所思的靠回了椅背上,看着伏波慢条斯理喝酒的模样,许久才道:“伏帮主可是看不起沈某的出身?”
    伏波放下了空掉的酒杯,对上了那不知该说是哀怨还是忧伤的眼神:“沈兄自微末起,执掌如此大帮,还能心存侠义,自然是一等一的豪杰。”
    这可有些扯偏了,沈凤呵呵一笑:“可惜浪荡这么多年,落了个‘三刀’的诨号。”
    “男欢女爱,不值一哂。”伏波答的坦然。
    她目中的确没有轻蔑,更没有遮掩,是真真正正的不在乎,这下连沈凤都不由心头微跳,追问道:“那伏帮主为何要躲呢,莫不是只愿找个相伴终身的良人?”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哪怕行事再怎么豪放大胆,也还是将门之后,正经的大家闺秀,想要寻个良人不是什么稀奇事。而他,怎么看也称不上良人。
    伏波看着对方,轻轻摇了摇头:“若是旁人,一夕之欢也无妨,但是跟沈兄不行。”
    沈凤的眉峰都立了起来,若之前的理由他还能接受,那这一个就未免太古怪了,既然不反对男欢女爱,对他也未必没有遐思,那为何还要拒之与千里之外呢?
    伏波没等他问出口,就道:“旁人只是图个床笫之私,沈兄图的却没那么简单。若是走深了,怕不是两帮都要出乱子。”
    这是她的心里话,如果沈凤只是个寻常人,滚个床单又算得了什么?她没有道德洁癖,常年在生死线上奔波,更是深知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道理,睡个风月老手,哪有什么负担?
    然而沈凤并非寻常人物,而是个海上大豪,一个能把自己当成资源来利用的机会主义者。这样的人一旦纠缠不清,哪怕现在没有生出心思,也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那双眼睛中,并没有醇酒带来的迷蒙,反倒清澈见底,直刺心神。沈凤的呼吸都屏住了一瞬,第一次觉得自己变得被动,深处下风,只因对方的话他没法反驳,也找不出继续谈下去的理由。
    他心思的确不纯,钦佩有之,爱慕有之,越是心驰神往,就越想把人掌控在手中。他有让对方心动的本钱,然而她不愿意为了区区心动,担上损坏基业的风险。
    而这想法,他是懂的。之前为了蒙蔽敌人,四处传他要把青凤帮拱手让人的时候,哪怕明知是假的,滋味也不好受。对他尚且如此,对伏波何尝不是呢?
    只是为了这个就放手,还是让人有些意难平。
    伏波像是洞悉了他的想法,提起酒壶,给他的杯中斟了满杯,随后举起了手中的酒杯:“青凤帮是赤旗帮的盟友,沈兄亦视我为友,那何不磊磊落落,做个生死之交呢?”
    那只手带着女子的纤细,也有男子的刚强,一如她的身姿目光。这当真是个百年难遇的奇女子,也是第一个让他心痒难耐,忍不住想要染指的人。可惜,她并非旁人能操控的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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