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像说是刚入行。年纪也不大,看着跟丹下你差不多吧。嗯……叫什么名字来着……”八田回想了一阵,突然一脸豁然开朗地说:“啊,对了,我记得他说姓佐佐木的。嗯……佐佐木什么来着——”
    “shinichi?”
    翔下意识脱口而出。说完之后他又觉得怎么可能呢,正要打消这个念头,八田却眨了眨眼:“呵!好厉害!没错,就是佐佐木shinichi。他竟然是那么有名的人吗?我之前还在网上查过,结果什么都没查到,我还觉得奇怪呢。其实他确实看着有点怪。”
    “有点怪?”
    翔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然而他依然强装镇定。被八田知道自己跟shinichi的关系倒也没什么问题,但他还是觉得不说为妙,因为他害怕好不容易抓到的这一点线索又从手心溜掉。
    八田露出了些许困惑的神色:“其实我应该是见过他的。在他来采访我的很久之前,我曾经在法庭上见过他。判决下达以后,仅有一次,幸乃回头望向了旁听席这边。而我印象中,佐佐木就坐在她看向的那个地方。不过他一直说自己绝对没有去过庭审现场,是最近才开始调查这件事的。只是这个说法太牵强了,让我有点想不通呢。”
    绝对错不了。八田的话与幸乃说的完全吻合。翔若无其事地摊开了笔记本:“那他去看守所探视过么?”
    “没,他说没去过看守所。”
    “你还记得‘佐佐木shinichi’的‘shin’是哪个字吗?”
    “嗯……应该是‘谨慎’的‘慎’吧。”
    “真的可以把他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吗?”
    “嗯,回去之后我给你发邮件,我想他应该也是想知道更多消息的吧。啊对了,说起来他好像特别关心中学时代的那起抢劫案呢,一直问我有没有听说过什么。”
    “那件抢劫旧书店的案子吗?为什么?”
    “谁知道呢,可能是觉得有什么疑点?不过就算我这么问他,他也只是说没什么特别原因,然后就蒙混过去了。”
    不知道八田是怎么理解翔脸上那个陷入沉思的表情的,等翔回过神来,就听到八田带着温和的笑容对他说:“希望你早点找到吧。”
    “我是指女朋友。我始终觉得你应该是很受欢迎的。”
    可翔并没有把八田的话听进去多少。他一直盯着自己的笔记,拼命忍住双手的颤抖。
    那天夜里,回到家的八田马上就给翔发来了邮件。除了对请客晚饭表示感谢,邮件中还写了佐佐木慎一的住址、电话号码和邮箱地址。
    令翔吃惊的是,慎一居然也住在横滨市内。“横滨市神奈川区神之木台——”翔将这个地址输入到网上进行搜索,结果连建筑物的外观都显示了出来。他既对这种毫无隐私可言的状态感到不舒服,同时又很感谢互联网让自己可以窥见慎一生活的一隅。
    慎一居住的公寓看来相当老旧。离得最近的是jr横滨线的大口站,从八田和井上一家居住的中山站乘坐去往横滨站方向的电车,只要五站就能到达。应该是偶然吧,翔想着,却又总感觉有种他不想面对的违和感。
    他先给八田回复了一封道谢的邮件,然后就拿起手机,照着邮件中的号码拨了出去。但是通话键按下没多久,在对方接起来之前他又将电话挂断了,因为翔想到还是应该先告诉幸乃一声。当他从幸乃口中听到“慎一”这个名字时,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必须进行的工作发生了变化。现在,翔回想起了那一天的心情。
    翔从包中取出了今天没能寄出的信,将它扔进了垃圾桶。然后从桌上拿起一张新的信纸,心无旁骛地写了起来。因为太过专注,他甚至不记得这期间发生了什么。
    过了一小时左右,眼睛干涩的感觉才让他回过神来。他重新检查自己写下的内容,字迹比以往要凌乱许多,还有不少错字,但是翔并不打算重写一遍。自从上次看到流星雨的新闻以后,他还是第一次像这样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心意。
    翔再次拿起信纸,想象着读到这封信时幸乃的样子。然后作好了思想准备,在信中加上了最后一句——
    “很快我就会跟小慎见面了,或许也会带他去看你。你想见到他吗?请告诉我。”
    接下来的一周简直度日如年。终于等到了星期五的中午,草草喝了一杯咖啡后,翔正准备离开事务所,父亲却突然一脸严肃地叫住了他。
    “就是今天了吗?”
    翔不太明白地皱起了眉毛。他既没有跟父亲说过慎一的事,也没有说过自己写的信。
    “你怎么知道?”
    “看脸。”
    “脸?”
    “从早上起来你的表情就十分异常呢。而且不只是今天一天,最近你的样子都有点吓人。连你妈妈都害怕地说,好像不是我儿子了似的。”
    “啊,我自己完全没觉得……”说着说着,翔突然止住了话头。父亲无意中的感叹,让他突然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感觉。
    “嗯,或许就是今天了。”
    “是嘛,是今天啊……到底是什么事来着?”自己挑起的话头,自己却接不上来,父亲露出了滑稽的困惑表情。眼前仿佛喜剧电影般的一幕,令翔忍俊不禁地笑出来。
    如果能让事态有所改变的话,那一定就是今天了。虽然这种预感不断增强,但要从头说清个中缘由又太过麻烦,翔于是随便敷衍道:“不好意思,老爸。保密义务。”
    去往看守所的路上,翔只想着一件事。没有看书,没有翻笔记,也没有听音乐,只是不断地想着幸乃的未来。
    进入看守所后,他还是如往常一样提交了会面申请,然后心平气和地在接待处等着叫到自己。真的叫到他的号码时,他完全没有了以往的激动心情,只是平静地办好了手续,连记事本都没带,直接走进了会面室的门。等了几分钟后,一阵脚步声传来。
    开门的还是跟上次一样的女狱警。仅仅一年未见,她看起来憔悴了许多。褐色的头发变成了黑色,脸上的妆也变淡了。
    跟在她身后的幸乃,却让人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无论是她头发的长度、眼下的黑眼圈、纤细的线条,还是苍白肌肤上的光泽。所有这些让幸乃真正成为幸乃的要素,不知为何让翔感到些许焦躁。
    翔呆滞地从位子上站起来。眼前与自己对峙的已经不是幼年时的好友“小幸乃”了,而是在众人的期盼下获得了制裁的凶犯,是夺走了三条无辜生命的死刑犯。所以看到幸乃对自己所犯的罪行毫不在意的样子,翔怎么都无法接受。
    “为什么你一点都不悔过自己的罪行呢?”翔茫然地问道。旁边的狱警已经变了脸色,冲他喊着“请坐下”,翔却仿佛没听见似的,将手拍在亚克力板上:“为什么一点都不反省呢?你明白自己干了什么吗?不要逃避自己犯下的罪恶,这不是只要你死了就一了百了的问题,还有很多人无法逃离你的影响啊!”
    不知道为何,幼年时慎一的身影突然在脑海中闪过。幸乃直直盯着翔,眼睛中突然浮现出一丝卑劣的笑意:“我并不想见慎一。”
    冰冷的寂静仿佛刺穿了翔的身体。
    “今天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以后请不要再来了,也不用给我写信了。非常感谢你之前所做的种种,我由衷地感激你。”
    幸乃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就那样慢慢掉转了脚步。那句“不要逃走”只出现在翔的脑海中,甚至没能变成言语。
    会面室中只剩下翔独自一人。无论他笑还是不笑,现状都不会有所改变了。明白了这一点,心中感觉到的就只剩自己的无能为力,但翔却并没有因此就意志消沉。
    不如说他反而下定了决心。从审判日开始,时间已经过去三年多了,所剩应该无多。至少要让她直面自己,直面自己的罪恶。自己只剩一件事可做。
    下意识把手伸进口袋掏了一阵,翔才猛然想起自己把手机预存在柜子里了。即使是取回手机所花费的这短短几分钟,也令他感到无比焦急。
    对于包括自己在内的“山丘探险队”来说,这是最后的希望了。救赎一定就在那里。
    翔咬紧了嘴唇。他相信,将慎一与幸乃联结起来,是自己的使命。
    第七章 “证据的可信性非常高——”
    正当自己如往常一样想着田中幸乃的事情时,佐佐木慎一发现手机上有未接来电。他原想着无非就是妈妈打来的,然后打开了手机,却发现是个不认识的号码。
    第一通打来的时间是十五点半。惊讶于自己居然没注意到这么早的来电,他又去看了其他几通的时间。第二通是二十一点,也在自己开始打工之前。还有一通打来时日期已经变了,是零点半。
    心中莫名悸动起来。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左右了,平时这个时间他绝对不会打回去,然而今天慎一却按下了通话按钮。
    对方一直没有接听。等待的铃声响过了七遍、八遍……中途他已经开始盼望快点跳转到语音留言系统了,结果人工应答的声音迟迟没有响起。当铃声响到第十遍的时候,对面突然有了回应。
    “嘿嘿嘿,小慎?好久不见。知道我是谁吗?”
    怎么可能忘记。即便听不出他的声音,会叫自己“小慎”的人,也并没有几个。
    “嗯、嗯,知道。我当然知道了。”
    慎一用沙哑的声音重复着,并且将手贴到了冰冷的窗户上。开始在这家著名的城市煤气公司做兼职接线员,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从三十层的休息室望出去,能看到横滨未来港的红砖仓库、海军塔以及横滨港……而这些司空见惯的景色再往前一些,则是他一直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的山手的山丘。
    “你、你好,好吗?小翔。”在自己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中,必然会出现翔的身影。丹下翔对慎一来说是最早的朋友之一,如今他的声音正欢快地在耳边回响。
    “哇!真的吗,小慎?你还记得我,我真是太开心了!”
    翔的笑声落下之后,丝毫没有跟他聊聊近况的打算,而是直接开诚布公地说:“我说,小慎,最近能不能跟我见个面啊?”然后也不等慎一回答,更进一步说道,“今天,我去见了幸乃。小慎也打算做点什么的吧?我就是想跟你聊聊这个。”
    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话,慎一再次将视线投向窗外。平时灰白单调的横滨街景,突然像被阳光照射了一般鲜活起来。曾经在山丘上眺望到的景色重新复活于慎一的眼中。他向着看不见的通话对象点了点头。
    “嗯、嗯。你说得没错,就这么办吧。”
    就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的。慎一听到自己这样说。曾经以为再也找不回来的温柔景致,如今切实地在他视线下方展开。
    与翔约定好的见面时间,是两天后的周日。最让慎一惊讶的是从电话中听说翔依然住在横滨市内,他家还在山手,而上班的地点也跟慎一一样,在从横滨站徒步可到的距离内。
    此外还听说翔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成为了一名律师。与一直都只是不断打零工的自己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不过,慎一将萌生出的那一点点自卑深埋进了心里。
    翔选定的见面地点在山手。能够同意他这种提议,对慎一来说是需要很大决心的。
    翔自然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是笑得很坦然,在电话里跟他说:“你还记得幸乃她们以前住的房子吗?那附近有家叫‘爱丽舍’的咖啡厅,我们下午六点在那边见如何?”
    终于迎来了约定的日子,慎一到达那家店的时候,翔已经先一步等在那里了。他脸上没有半分年少时的影子,眼前这个男人身着高档羊绒上衣,翻看着一本皮革封套的小说,完全就是一派精英律师的样貌。
    “那、那、那个……”因为紧张而升高的语调听起来甚至有些可怜。翔抬头看时眼中闪过了一丝难以置信的神色,随即又马上变成了认出慎一后的温柔笑容。
    “哇,小慎?天啊,真是好久不见,你一点都没变呢!”翔脸上笑容不改,却又投来了估价一般仔细打量的视线。
    “嗯、嗯。好、好、好久不见。”慎一没有去看翔的眼睛,只是点了下头。无论跟谁说话他都是这个样子,在别人看来这个样子一定很可疑吧。即便知道如此,他还是结结巴巴说不出整句的话。如果是打电话倒还能多聊一些,直接见面的话就连眼睛该往哪儿看都不知道了。
    “哎呀,实在是太久了。小慎,你还住在横滨啊?”翔看起来毫不介意,只是随口一问。
    “一、一年前搬过来的。在那之前,我、那个……住八王子那边。”
    “这样啊。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住八王子那边的?”
    “初中毕业之后……那个、是因为、父亲工作的缘故。”
    “现在一个人住吗?”
    “是啊。”
    “这样啊。不过,见到你好好的我就安心了。”
    稍一大意,气氛转瞬便陷入了沉默。翔依然带着单纯的笑容,但慎一觉得他此刻一定感到了尴尬。
    这之后他们又聊了一会儿翔的近况。慎一始终一味地附和,自己却没有主动说过什么。
    “那,小慎你呢?”翔突然转过了话头。
    “哎,不好意思。你、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现在在做什么?在哪里工作?”
    “啊、啊啊,在东都燃气上班。从、从这边就能看到那栋大楼。”慎一连忙回答,然后转脸去找朝向公司方向的窗户。然而翔并没有随着他移开视线,反而问出了一句令慎一意想不到的话。
    “果然不是什么自由撰稿人呀。”
    “哎?”
    “八田先生说,你是这么跟他介绍自己的。你曾经跟他联系过的吧?那个把幸乃的事写到博客上的人。”
    慎一一时间没能理解他的话,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自己的脸开始发烫。明知道翔的话并没有其他意思,可他就是忍不住低下了头。
    “朋友犯了案,我想找相关人员问话,应该怎么办呢?”
    两年以前,他在求助网站上写下了这个问题。连同谩骂在内的所有回复中,有一条建议令慎一大为心动,打算真的去实行。那条回复是:“你就说自己是撰稿人不就好了。”
    慎一马上去印了名片,然后把想要问话的人列了个表出来。然而又过了相当长的时间之后,他才真正行动起来。
    之所以终于下定了决心,正是因为发现了那篇《我与某位死刑犯的日常》。当时他刚刚辞去便利店的零工,每天缩在家里不出门,有的是时间。用了大概一周读完所有更新后,慎一的心被深深触动了。就是那个时候,他决定搬出父母家,独自回到横滨居住。
    “不过,真了不起啊。冒名撰稿人什么的,需要很大勇气吧?真的,你比我有行动力多了。”翔由衷地点了点头,然后接着说道,“跟八田先生聊过以后,我依然觉得有充分的理由提起上诉。至少也可以争取点时间。”
    突然切入了正题,慎一被说得目瞪口呆:“时、时间……是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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