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元武进门时所看见的,就是满殿的狼藉,和躺在地上已经没了呼吸的李晗台。他瞳孔猛地一缩,看着殿中的几人,几乎立即就猜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只好在坐在榻上的宣德帝看上去安然无恙,虽然神色呆滞,似乎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但此时不容他多想,韦镒见李晗台身死,正准备逃离,不想郑元武堵在门边,昌武军已经打到了宫外,要是硬闯,不等他迈出殿门半步,恐怕就要死在乱刀之下。他横下一条心,转头疾冲到纱帘后。李晗意立即察觉到他的意图,起身上前阻拦,但他伤口崩裂,失血过多,刚一动身子就感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眨眼之间,韦镒已经冲到榻前,反手抽出插在李晗台胸口的长刀,一下架在了宣德帝的脖子上。
    郑元武虽也很快意识到他的动作,但是到底因为距离太远,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挟持了榻上的宣德帝,将其一把拖下床榻,缓缓朝着殿外走来。
    韦镒被逼至绝境,面色癫狂,全然已经是一副自暴自弃的模样。他拖着身旁虚弱的皇帝走到门边,每往前走上一步,郑元武便只能往后退上一步。二人就这样一步步地走出了苦辛殿外。
    昌武军此时已经完完全全压制住了山上的叛军,殿外金戈之声渐歇,四周一片寂静。众将士冲进宫中,就看见退出殿来的三人,一时间无人轻举妄动。
    韦镒看着外面尸首如山,一个个皆是今早随他上山的手下,看着那些人仿佛就能看见他自己的下场。而眼前里里外外站满了披坚执锐的将士,一双双眼睛沉默地注视着他,如同注视着一个已死之人。
    在这种无声的压力下,他忽然高声狂笑起来。他笑得连握着刀的手都不禁微微颤抖起来,而宣德帝在这样的大笑声中,不住地咳嗽起来,叫一旁的郑元武触目惊心,生怕他手上一个不稳,就割开了手中人质的喉管。
    秋欣然追到殿外,正看见台阶前这一幕,她不知所措地望着二人的背影,茫然地转头去看站在一旁的郑元武。
    没人知道要怎么办,这个匪徒挟持了全天下的皇帝,却没有开口提出任何诉求。他站在宫殿的台阶上,向着宫墙外远眺,头顶有飞鸟掠过天际。但他自知自己已是死路一条,在殿内还有满腔的不甘与拼死一搏的狠厉,到了殿外望着这浩大的天地,才知道已经穷途末路无处可去。
    秋欣然焦急地望着他的背影,生怕他自知已无生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人泄愤。
    郑元武在他五步远外,沉声道:“放下刀,或许还能饶你家人一条性命。”
    韦镒的笑声终于渐渐停止了,他看向郑元武,像是方才的笑声已经用尽了他身上所有的力气,喉咙沙哑地同他确认道:“此话当真?”
    郑元武绷着脸:“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谁知韦镒却摇头:“你做不了主。”
    郑元武神色一顿,转头去看被他拿刀挟持住的宣德帝,似在等他表态。谁知,这位命悬一线的皇帝,面对着苦辛殿前众多的将士,像是忽然间拾起了他帝王的尊严,虽叫他将刀架在了脖子上,竟还是面不改色,冷冷道:“你害死朕的儿子,朕出去之后,必然要你的儿子陪葬!”
    秋欣然同郑元武心里同时“咯噔”一声,眼见着韦镒脸色大变,眼看就要失控,郑元武随时准备在他发作之前,上前夺下他手中的刀。秋欣然则焦急地抬头四望,终于在西边的屋檐上看见一点亮光一闪。
    她盯着那一点箭簇上的寒光,心中方才一松,但仔细再看那箭尖久久未发,似有几分犹豫,她又不由心中一紧,不禁高声喊道:“侯爷!”
    话音未落,不等韦镒惊醒,一支箭翎携雷霆万钧之势,瞬间刺穿了他的喉咙。宣德帝只感到颊边一热,耳边一声清脆的喉骨断裂声,箭尖刺穿韦镒喉咙时,他似乎能够感觉到箭翎隔着几寸距离也擦过了他的皮肤。直到架在脖子上的长刀落地,他依旧僵直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擂鼓一般的心跳声渐渐如潮水退去,他才低头看了眼脚下,男人的尸体从台阶上滚落,他死前脸上还是一脸震惊,似乎至死也没有反应过来,这一支箭究竟是从哪里射来,在顷刻间取走了他的性命。
    周遭一片寂静,宣德帝轻晃一下身子,叫一旁的人搀扶住。他抬头望着方才箭羽射来的方向,房檐上已空无一人,那支箭所带来的凌厉杀意随着韦镒的死顷刻间消失于无形,恍若只是他生死之间的些许错觉。
    第73章 宜移柩   长安终究不是她的长安,可天下……
    夏修言失踪许久之后忽然回朝, 不等朝廷问责,就立下救驾的大功。韦镒身死之后,夏修言呈上从迖越人手中得来的物证, 里头有吴广达与齐克丹往来的书信, 与当年他在行宫后山从迖越刺客身上找到的书信笔迹、符印完全相同, 能够证明都是一人所为,吴广达与多年前琓州之变脱不了干系。章家随即洗清冤屈, 章榕章卉两兄妹被从狱中放出。
    随即大理寺少卿周显已当众弹劾吴广达数十条罪状, 当日吴广达收押下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经参与谋乱的羽林军指认, 大祭礼谋反一案吴广达亦牵涉其中。人证物证俱在,可谓是铁证如山。几日后大理寺呈上判决书,勾结外敌、谋害忠良、意图谋反……桩桩件件都是当诛九族的大罪。宣德帝望着呈上来的奏章, 最底下“腰斩”二字触目惊心。他提笔舔了下朱砂, 落笔画圈之后,不禁合眼长叹了口气。
    行刑那天,刑场里里外外叫前来看热闹的长安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
    远处的酒楼上,夏修言坐在酒楼二楼的窗边。一旁有食客议论纷纷, 谈起七年前的琓州之困, 言语间满是唏嘘。
    有人感慨道:“……这吴广达一死,总算是替当年边关枉死的战士讨回公道。”
    另一人道:“你说吴广达死后,定北侯下一个要收拾的会是谁?”
    “这还用说?”另有人凑近了笑得不怀好意, “还能有谁, 我看就是或早或晚的事情。”
    每回提到此事, 最后总绕不开当年朝堂上定下生死的那一卦。定北侯回京许久没有动静,人人都以为他宽宏大量将这事放过了,但今天一见吴广达等人的下场, 就知道他此番回京必然是要替当年之事讨个公道,既然如此,也没有单单放过了当年卜卦之人的道理。
    “你说那道士当年是不是当真收了吴广达那狗贼的贿赂,才故意将侯爷送去边关送死?”
    “诶,我看吴广达死了,她却还好端端的,说不定背后另有他人。”
    也有人说:“说不定当真是她卦算得准,我听说那道士回来在安仁坊又开了家算摊,别的不说,生意倒是真的好,听人说,那可是一卦难求。”
    “别管是不是算出来,就那时候,敢在朝上这么说我看就是不怀好意!”
    “我要是那道士,现在就该合计着赶快收拾东西逃跑。”
    “此言差矣,我要是她我就不跑……”
    ……
    贺中听见身后的议论声,不大高兴地转过头,他是个直肠子,心里藏不住事,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同身边的人小声问道:“侯爷当真准备对秋道长下手?”
    听他这口气颇有些纠结,高旸稀奇地瞥他一眼,又听他说:“老实说,我这两天心里老琢磨着这事,总也睡不好。”
    夏修言:“还能有让你睡不好的事情?”
    “哎,可不是。”贺中叹一口气,“这段时间,你们几个都不在,要不是她,光凭我这个榆木脑袋,恨不得当天就跑去大理寺劫狱。”
    高旸忍不住抿嘴一笑:“我记得你先前还很看不惯秋姑娘。”
    贺中努努嘴,欲言又止:“我是想着如果外头的传言都是真的,她这回也勉强算是将功折罪,而且我看那小道士身体弱得很也经不起折腾,正巧这两日又病了。侯爷要心里再气不过,为难她一番也就罢了,也不必太叫人不好过。”
    他絮絮说了一通,还知道故意替秋欣然卖个惨。夏修言听了果然问道:“你怎么知道她这两日病了?”
    贺中一听有戏,忙应道:“咳……我也是昨天在药铺遇见梅雀姑娘才听说的,她们二人今日要去青龙寺,梅雀昨天特意替她抓了两副药。”
    他说完又暗暗观察了一番夏修言的神色,却见他沉吟片刻,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同一旁的高旸问道:“章榕今天去哪儿了?”
    今日吴广达行刑,按理章榕应当会来刑场看一眼才是。高旸回忆起早上他出门前说的话,回答道:“应当是陪兰娘去了青龙寺,迎章家人的牌位回府。”
    吴广达犯得本就是诛九族的重罪,他下狱后,吴朋做的那些事情也再没人替他遮掩,数罪并罚按律当斩。之后梅雀去了大理寺自首,自陈芳池园当晚吴朋在她酒中下药,意欲凌辱,她奋力挣脱才逃了出来,之后心中害怕这才迟迟不敢现身。至于小松送出宫外的首饰,先前虽在她手中,但如今也已全数归还,于是此案草草了结,她便重新回到了芳池园。
    青龙寺香火鼎盛,秋欣然早年托寺中的僧人在青龙寺的安神堂给小松立了个牌位,之后她回九宗,又托原舟每年给寺里捐一笔香火钱代为照看。好在往后又有了梅雀,年年清明,终于有人能来为小松上三支清香。
    从安神堂出来,秋欣然忍不住同梅雀又确认一遍:“你往后打定主意还要留在芳池园中?”
    兰蕙离开芳池园改回了原先的名字,她当年为夏修言所救,成了芳池园背后的主人。她这几年间几经周转,努力搜寻当年有关章家蒙冤的罪证。如今章家大仇得报,她往后应当会跟着章榕一块离开长安这个伤心地。没了她的照拂,秋欣然有些担心梅雀往后在园中的日子。
    倒是她看上去甚为成熟,像是早已经过深思熟虑,点点头道:“兰娘到芳池园时和我现在也差不多大,她那时还要想着报仇,不也坚持下来,我难道连一个人活下去都做不到吗?这世上本来也没人能一直陪着你,我除了唱曲什么都不会,我师父在天有灵,必定也希望我不要辜负他教给我的这一身技艺。能在园里唱一辈子曲儿,我就心满意足了。”
    她自小就在不断地经历分离,从父母长姐到余音再到如今的兰蕙,秋欣然转头同她笑了笑:“你知道自己这辈子想怎么活,就是比现在的我都要强上许多。”有些人来人世一遭浑浑噩噩,倒不如眼前这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想得通透。
    梅雀看着她,反问道:“你哪?你今天带我来这儿,是不是因为你也要走了?”
    秋欣然没想到她连这都猜到了,经过大祭礼,她确实不能再留在长安。不说她替宣德帝算的那一卦,已经埋下的祸患,就单是苦辛殿她目睹李晗意杀了李晗台一事,也叫她再不能在长安久留。否则,或许还要连累白景明与原舟他们。
    长安终究不是她的长安,可天下之大,她又能去哪里呢?
    梅雀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你不和定北侯一块走吗?”
    秋欣然一愣:“为什么这么说?”
    梅雀略感诧异:“我以为你们……关系亲近。”她第一回 见秋欣然,就是夏修言当众替她挡下高玥一鞭;第二回,是芳池园那晚,夏修言将马车留给她,独自送秋欣然回去;第三回,则是秋欣然受夏修言所托,上门找到了她。她自然以为二人关系不一般。
    秋欣然哭笑不得:“所以你第一回 见我,就摆出那样一副脸色,是替兰蕙在生我的气?”
    梅雀回想起那时的情景,不由脸上一红,小声辩驳道:“我那时不认识你呀,兰娘喜欢侯爷,我却是看在眼里的呢。”
    秋欣然戏谑道:“那你现在又不替兰娘生气了?”
    “现在……”梅雀语塞,她用眼睛将跟前的人上下打量一通,严肃又小声地问她,“你同侯爷当真没有什么吗?”
    放在以往,秋欣然自然是能拍着胸脯说她与夏修言可是清清白白,但她忽然又想起那日清晨水潭边那个湿漉漉的吻,一时竟没有那么理直气壮起来。梅雀抓住她这一个磕巴,立即吊起眼尾,得意道:“你看,我在芳池园这么多年,看这个可准得很!”
    二人一路说话,一边往寺门走。忽然瞧见前头两个熟悉的身影,正是章榕和章卉两兄妹。梅雀眼前一亮,跑上去同他们打招呼。秋欣然则慢悠悠地跟在后边,想到青龙寺避雨那天看见的无名牌位,心中了然。
    章榕脸上的面具已经摘了下来,露出本来的容貌。他原本生得也不差,秋欣然其实早已忘了七年前在宫中冲撞她的少年长什么模样了,但眼前的男子如今看起来神情温和,眉眼坚毅,看上去已完全是个宽厚稳重的成年男子。
    他一眼就瞧见了梅雀身后缓缓走近的女子,目光深沉地望着她,冲她点了点头,秋欣然见状也同他礼貌颔首。
    章卉虽之前已经见过眼前的女子几次,但却始终没有好好同她说过话,这一次算是第一回 正式见过,说话间不由好奇地打量秋欣然好几眼。眼前的女子虽是一身道士打扮,但生得一双含笑多情的桃花眼,长眉入鬓略带英气,中和了几分柔媚,生得一副十分讨人喜欢的伶俐活泼相。
    几人说话间,她注意到身旁的兄长言语虽少,但几乎似乎始终将目光落在对面的女子身上,叫她不禁想起上回青龙寺下雨那天,一向不多话的兄长执意要借伞给眼前女子的情景来。她心中略感诧异,但又忍不住隐隐替他高兴,正巧听说二人准备回去,于是主动提议:“我要回芳池园一趟,正好与梅雀同行,不如哥哥送秋姑娘回去。”
    秋欣然一愣,抬眼去看站在一旁的章榕,忙道:“章姑娘太客气了,我自行回去即可,不必劳烦章将军了。”
    章卉又看一眼章榕,见他没有作声,于是转头笑吟吟地同秋欣然道:“我还有一把伞在姑娘那里,左右哥哥下午无事,送姑娘回去顺道将伞带回来,也省的姑娘再跑一趟。”
    提到还伞这事,秋欣然倒是不好再回绝了,眼见章榕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只好应承道:“那就有劳张将军跟我跑一趟了。”
    之后章卉拉梅雀陪自己在寺中又多留一会儿,章榕便先送秋欣然离开。
    二人一路往寺外走,章榕话少,秋欣然于是主动开口道:“还未恭喜将军沉冤得雪,替章家洗清冤屈。”
    “多亏了姑娘,”章榕转头看过来,“先前不能直言身份,还望姑娘海涵。”
    “将军这是哪儿的话,”秋欣然摆摆手,“章家能有今天,全靠将军自己。”
    章榕摇头:“当年若不是姑娘好心在卦摊掩护我,还将消息传给侯爷,怎么会有我与卉儿的今天。”
    秋欣然不好意思:“那都是举手之劳。”
    章榕却垂着眼道:“我爹当年被部下背叛,我一路躲躲藏藏潜逃回长安,又被他多年好友出卖。姑娘与我非亲非故,却愿意帮我,这份大恩,我铭感五内,无论如何也该报答。”
    秋欣然见他这副郑重其事的模样,压力颇大,汗颜道:“将军当真是言重了。”
    章榕见她有些局促,神色间似乎有丝自责,忙道:“好,我不说了。只是姑娘日后若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地方,章榕必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秋欣然故意叹一口气:“将军可万万不能希望我有这种时候。”
    章榕闻言一愣,随即笑起来,终于冲淡了眉头上的那一点凝重:“姑娘聪慧过人,必定不会有这种时候。”
    秋欣然见他神色舒展开,也笑了一笑,不再谈这事,转头继续往寺外走。
    到了门口,却看见贺中站在寺门外像在等人。章榕有些意外,走上前问:“你怎么来了,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贺中见他们两个出来,还下意识看了眼二人身后,却没看见章卉与梅雀的影子,似乎有些失望,听他这样问忙道:“能有什么事,就是……咳,你如今换回身份,之前上报朝廷的军功便要重新登记造册,方才兵部来了人,正等你回去。”
    他说这话时神色有些不自然,章榕目光中一抹疑色,倒是秋欣然见状忙道:“正事要紧,章卉姑娘的伞我改日亲自送去即可。”
    章榕有些犹豫:“既然如此,让贺中送姑娘回去。”
    秋欣然心思一动,竟没有拒绝。贺中倒想拒绝,不过他眼睛一瞪,好似也想到了什么,一句话到了嘴边又变成老大不情愿:“行吧,送送就送送。”
    第74章 忌失言   夏修言睨她一眼:“不如算个姻……
    一路行进的马车上, 贺中总觉得同车的小道士瞧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叫他发毛,就是——前几日里见她憋着坏,想法子算计吴淑妃的那种。
    他受不大了, 终于往旁边一坐, 粗声粗气道:“你想着什么坏招哪?”
    “贺副将这话说的, ”秋欣然和颜悦色道,“我就是想同你打听些事。”
    贺中一脸警惕地瞧着她, 见她斟酌片刻, 旁敲侧击地问:“定北侯是不是快回琓州去了?”
    贺中不知她为什么主动问起这个,不由狐疑地上下打量她一眼:“是又怎么样?”
    “我听说章姑娘也要一道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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