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她小心绕过屏风,就看到路杳杳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心中一惊,快步上前,接过她手中的象牙梳,“娘娘怎么早起。”
    路杳杳抬眉笑了笑,一夜未睡眼底露出一点青色,她没有昨夜那般沉重不甘,眼底露出一点清光:“殿下没空见我,我便主动去见他。”
    “我信他不是这样的人。”
    “我信他忙得脱不开身。”
    “我信他……”她举起一支并蒂莲蔓藤绞金丝步摇,“说话算数。”
    ——杳杳,别怕。
    这个声音在耳边回荡了一个晚上,便连迷乱的梦中,沁凉的湖水,狰狞的犬牙,都在这一瞬间变得遥远而不再可怕。
    绿腰心思震荡,可面上不敢露出一丝一毫,麻利地给人收拾好,这才陪着她一同出门。
    温归远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梦中不停反复着外祖父疯狂的笑,路杳杳双目含泪地看着他,一会是袁枚纵身一跃的坚定,一会又是母亲临死前死死拉着他手地模样。
    他睡得不安稳,挣扎地睁开眼,醒来才发现满头大汗。
    “殿下。”门口旭阳慌张地喊道,“娘娘来了。”
    温归远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殿下。”门口传来路杳杳一如既往的声音,温柔体贴,充满生机。
    “杳杳。”他掀着帘子的手一顿,看着门上倒影着的纤细身影,手指发白,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他发现,他根本不敢见她。
    若是她问他路寻义的事情,他该如何。
    若是她坚持要出宫,他该如何。
    若是她到最后发现了真相,他该如何是好。
    一想到最后一个可能,他便喘不上气来。
    她会如何?他一点也猜不到,也不愿去猜。
    “殿下?”门口,路杳杳没听到里面的动静,不解的皱了皱眉。
    旭阳被绿腰拦在台阶下,闻言,连忙说道:“殿下丑时两刻才睡下,大概还迷糊呢。”
    说话间,大门被咯吱一声打开。
    路杳杳抬眉,看着面前格外憔悴的人,心中一惊,脱口而出:“元遥你怎么了?”
    温归远笑着把人带了进来:“这几日忙得很,秋闱过了就好。”
    路杳杳入内,只看到案桌前堆满了折子,其中最多的是腰间挂着黄带的御史台的折子。
    “路相的事交给我好吗。”温归远挡住她的视线,低声说道,声音带着一丝不由自主地请求,“外面乱得很,我知你不放心路相,此事……”
    “我信你。”路杳杳沉默片刻后,抬头看他,浅色的眸子闪着水润的光,眉尾上扬,匀开一点姝色,认真且坚定,“你说过,让我别怕的。”
    温归远一愣。
    “我……”温归远突然乱了脚步,多日不曾安眠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不安。
    “元遥,你说话算数吗?”路杳杳问。
    声音明明轻得好似一阵风,一瞬即使,却像一把刀插在他心尖,来回反复,只把他搅得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算。”
    他听到自己轻声地说了一声。
    路杳杳低垂的眉眼瞬间鲜活起来,眼尾上演,眼眸晶亮,清透而灵动。
    她踮起脚尖,在他苍白的唇上轻轻应上一个吻。
    “那我就听你了。”她背着手,笑说着,带着绿腰离开。
    旭阳看着娘娘消失在拱桥前,这才惴惴不安地扭头看向屋内,突然大惊失色。
    “殿下!”他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温归远,急色说道,“卑职去请太医。”
    温归远摇了摇头,伸手擦了擦嘴角温热的痕迹,只见一丝血迹刺眼地出现在指尖。
    “母妃说过,今后若是遇见喜欢的人千万不要犹豫,不要欺骗,不要回头。”温归远面无表情地擦着指尖上的血迹,“可她没告诉我,我若是喜欢上意外该如何是好。”
    “若是这个意外恰巧挡在复仇路上……”
    旭阳眼眶微红,手指发抖:“殿下,殿下不要为难自己。”
    “殿下不该会长安的,慕容家至死都在吸殿下的血。”他愤恨而不甘地说着。
    温归远眉眼低垂,看着被擦拭地干干净净的指尖,突然笑了一声:“可我也想要个真相。”
    沙漏倒转,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
    “这些折子……”他垂眸扫了一眼案桌上的弹劾折子,看了许久,低声说道:“放着吧。”
    “既然扳不倒白路两家,而且一个不慎容易暴露自己。”他扭头,淡淡说道,“送回政事堂,按下不发。”
    旭阳一冽,偷偷看了眼殿下。
    殿下素来睡眠不好,彻夜难眠乃是常事,这几日更是因为思虑家中,内心忧虑,几乎夜夜没得休息,脸色极为青白。
    到底是心软了。
    他想。
    路杳杳回了迎凤殿,果然不再过问此事,再也不提出宫的事情,春嬷嬷,绿腰和卫风商量了片刻,决定让卫风继续盯着外面,宫内的人则是闭口不提陆家之事。
    却不料,事情到最后是瞒也瞒不住。
    路寻义反击的动作实在是太大了,整个朝野都被他震了震。
    路相一身白衣亲自敲了皇宫门前的陈情大鼓,自述冤屈,紧接着带出一人,严明自己是被人迫害,而那人正是白家遍寻不见的邹慕言。
    邹慕言老实跪在大殿上,自述自己被一个汝阳公主家的面首所骗,话本是他流传出去的,却不料被人大改特改成了攻讦路相的把柄,最后又隐晦提出自己曾和一个自称是白相门生的洛阳人见面,被他蛊惑,吃了他的怪药,这才犯下大错。
    言语间暗指白相才是一切的幕后之人,最后若有若无地牵出一个奇怪的大夫。
    之前内宫的奇怪□□就是那些奇奇怪怪的洛阳大夫倒腾的,如今一听又是洛阳大夫,圣人脸色阴沉。
    若是这样也不过是路寻义的常规本事,剑出偏锋,在绝境中寻得一线生机。
    偏偏,他这等睚眦必报的人不肯就此罢休,摆在一张无辜悲愤的脸,捅出一件大事。
    ——科举舞弊。
    此事依旧是邹慕言开口牵出,最后是还未回江南的,新任江南道节度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折子,矛头直指汝阳公主和李家。
    谁不知道今年一开始投状十之**都到了李家手中,而李家受了不少江南人士的诗卷,其中便是受汝阳公主指使,这是一件寻常事,谁也不知道此刻却是压垮舞弊案的最后一根稻草。
    原来所有拿到题目的人都是江南人。
    一时间,长安一位公主,两大世家,三位权臣纷纷被迫下水,一场浑水打湿了整个长安城的官场,无人可以安然无恙,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唯恐被波及。
    偏偏所有事情都是一个早朝的事情,所有人都无法反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路寻义官复原职,圣人大怒,要求彻查。
    温归远出了大殿的门,被秋风一吹这才发觉背后发凉。
    在今日早朝之前,路寻义一直没有动静,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会反击,都在暗中等待着,但谁也没想到他如此大的魄力,拉了长安城满城学子为自己转移视线。
    他哪里是困兽之斗,分明是蓄力一击,杀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殿下。”
    温归远停下脚步,看着一袭白衣的路寻义朝着自己而来,心中不由一惊,可脸上却是庆幸喜悦之色。
    路寻义三十七岁入了内阁,成了大晟最年轻的宰相,如今四十又五,但依然头发乌黑,双目有神,面色白皙,脸上常年带笑,缓步前来,斯文俊秀,温文尔雅。
    “这些日还多亏殿下在外周旋。”他拱手,轻声说道。
    温归远垂眸,他除了一开始传出袁枚的血折子,加大流言传播,之后一直没有出手,便是御史台的折子也都隐忍不发。
    他要的从来不是路寻义的死亡,自然不会赶尽杀绝。
    他有无数种方法落井下石,可最后都莫名收了手。
    若是杳杳知道之后……他不敢想。
    “不敢,并未帮到相爷,十分惭愧。”温归远内疚说着。
    “白家本就不容撼动,殿下初来长安城,自然也无从下手,没有被他们抓住把柄就很好了。”路寻义一点也看不出之前早朝上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的样子,反而贴心地为他打着圆场。
    “白家之前指责殿下身边有一人乃是微臣所送,可是为何?”路寻义蹙眉,不解地问着。
    温归远同样不解地摇摇头:“我身边只有两个双胞胎侍卫,没有什么面具人,想必也是欲加之罪。”
    路寻义不经意抬眉看向他,见他眉心蹙起,满脸疑惑,丝毫看不出异样,这才淡淡收回视线。
    “白家之仇,必定是要报的。”他笑说着,语气却是森冷。
    温归远笑着没说话。
    他原本就是要加速白路两家斗争,企图两败俱伤之后,收获渔翁之利。
    路杳杳得到这个消息已经是第二日,与此同时她接到了柳家的帖子。
    “事情已经尘埃落定,柳姑娘估计是惦记着娘娘怎么还不来赴约,这才正式地送了帖子来。”绿腰满心轻松,愉悦地说道。
    “不过时间还早,娘娘还是先睡一会儿吧。”路杳杳这几日睡眠不好,绿腰亲自守了好几天的夜,自然都是知道的。
    路杳杳一早上的笑都没有敛下,开心地眯了眯眼:“不碍事,我去找殿下,看能不能出宫了,殿下也该休息一下了,我带他去柳家玩,老太太他还没见过呢。”
    “让厨房做点药膳送过去。”
    她捏着柳家的帖子,脚步轻盈地朝着书房走去,绿腰原本要跟上,路杳杳却打算给殿下一个惊喜,不打算带她,独自一人做了。
    她满心欢喜,却不料温归远不在书房内。
    “不是说回来了吗?”她坐在屋内坐了一会,秋意暖洋洋的,卸下满腹心思的她多了一点困意,熟门熟路地找到内室的软塌上,蜷缩着躺下,打算眯一会。
    “幸好此事你没有参与,虽然没有自断路寻义一臂,但一介寒门能平平安安走到这个位置,自然不容小觑。”
    路杳杳有点认床,睡不安稳,迷迷糊糊间听到爹爹的名字,混沌的脑子也瞬间清醒过来,皱眉。
    ——是幽惠大长公主的声音。
    “我们原本以为他这次打算断臂自保,却不料路寻义早早埋下伏笔,想来一开始把江南节度使换成自己的人也是早有准备。”
    温归远给大长公主倒水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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