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她迷茫说道,“但不论如何,爹爹做得总是不对的。”
    “人情翻覆似波澜,朱门先达笑弹冠。”她喃喃自语,露出一点难堪之色。
    严秀衰老的眼尾带着深刻的皱纹,可目光慈祥深邃,温柔平和:“为何你要替他们难过,是他们做错了事,不是你。”
    “你自小心思重,诸事埋于心中,可慧极必伤,长忧扰神。”严秀虚虚拢住她的手,那双常年耷拉着的眼睛认真地看向面前之人。
    “今日祖母告诉你,人自睁眼起便是唯一,不受约束,但许多人选择攀附其他而生存,可你不行。文宜,你若是一直背负无能父辈的压力,这辈子都会被裹挟,被压迫,被消亡。”
    “你只需为你自己,问心无愧。”
    “既然选择一个人走便大胆地走下去。”
    柳文宜杏眼微睁,好似在层层迷雾中被人拨开一点乌云,露出微光之色,诧异而恍然。
    大昇世家当道,家族为重,人人都需要依附家族这样的庞然大物,女子为家族奉献婚姻,男子为家族牺牲年岁,所有人都围着那颗大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它枝繁叶茂。
    可今日,祖母却说她不必如此,只需为自己而活。
    “去吧,好孩子,想必你也不愿见你的父亲,那就替我去送一封信。”老太太自一位嬷嬷身边接过一份信递到她手中。
    “送给谁?”柳文宜接过那份薄薄的信,隐约能摸出只有一张纸。
    “城西芙蓉街有家胭脂铺,送给那里的赵掌柜。”老夫人揉了揉她的柔软的手,突然笑了笑,“也不知道我家文宜穿上红嫁衣是什么模样。”
    柳文宜红着脸没说话,只是岔开话题:“还有其他什么要交代的吗?”
    “不用了,今日天气不错,你在街上多逛逛,记得带上纱帽,别晒坏了。”老太太捏着她的手,仔细叮嘱道,“倒春寒冷得很,衣服也要多带一件。”
    “知道了。”柳文宜笑着应下。
    “去吧。”老太太放开她的手。
    “那我回来给祖母带张大娘子家的糕点。”柳文宜说道。
    “嗯,不要太甜。”严秀挥了挥手,“走吧,早些出门。”
    柳文宜起身带着丫鬟离开,只是走到院门口,不知为何忍不住扭头看去,只看到祖母不知为何依旧坐在原处,可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
    屋内的柳老夫人对着自己的孙女再一次挥了挥手,张了张嘴。
    “走吧。”
    她听到祖母这样说。
    “祖母怎么今日有些奇怪。”柳文宜坐上马车的时候,蹙眉问道。
    “大概是累了吧,听赵嬷嬷说老夫人自从出事后每日都是子时才睡下的。”小丫鬟脸色沉重。
    “那我们今日送完信早些回去吧。”她捏着帕子,低声说道。
    “走了吗?”她走后,柳老夫人脸上的笑意彻底敛下,年迈的皱纹在清晨初现的日光下显得严肃而威严。
    “走了,老王亲自驾的车从后门出去的,是普通的马车,外人看不出端倪。”赵嬷嬷低声说道。
    “如果大郎真的……路相爷也不会放过三娘子的。”
    “我给路家和太子送了这么大的礼,太子妃一向重情,一定会保她的。”老太太笑着摇了摇头,“她们都是好孩子啊,可惜了……”
    赵嬷嬷咽了咽口水,手指抖了抖,颤巍巍地闭上眼,可很快又再次睁开眼时,眼睛已经露出坚毅之色。
    “东西都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
    “更衣吧。”
    东宫内,路杳杳手中的绣棚子跌落在地上,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卫风剑眉敛起,尽量平淡重复:“柳老夫人敲了玄武门前的御鼓,亲自状告柳家两位郎君不忠不义,攀附权贵,插手科举,操控盐务,反咬肱骨,又状告李家假公济私,霍乱朝纲……”
    路杳杳耳边飘过他冷淡无情的话,好像是说着漫不相干的寻常话语,可却好似一声惊雷在脑海中骤然炸开,让她眩晕到无心思考。
    “然后呢。”她听到自己轻飘飘的声音。
    “柳家两位郎君和老夫人全都下罪大理寺。”
    路杳杳揉了揉脑袋,让自己冷静下来:“文宜呢?”
    “不知道。”
    “柳府如今是赵嬷嬷出来管事,遣散了所有人仆人,没听说三娘子的动静。”卫风抬眸,轻声问道,“可要去看看。”
    柳家这波注定是要覆灭的,柳文宜的下场最后只能看圣人愿不愿意罪不及家人了。
    路杳杳手指僵硬,搭在小茶几上的一角,冷静片刻后说道:“一定不在柳府了,老夫人何等人想必早就安排好了。”
    她觉得自己心跳得有点快,耳鼓声在耳边骤然放大,让她不舒服地皱起眉来。
    “柳家这几日有没有马车,尤其是今日和昨夜的。”她平息着心跳,缓缓说道,“不要声张,找到人送到……”
    她张了张嘴,犹豫片刻又说道:“送来东宫吧。”
    “东宫?”绿腰出声劝道,“不如送回路家,让相爷看着更为合适。”
    路杳杳摸着肚子,无奈苦笑:“我怎么敢让她去路家。”
    柳老夫人此举分明就是为路家铺路,用的是柳家满门鲜血和一世门楣。
    柳照安一向才疏学浅心气高,资质平庸眼皮浅,依附路家却又在背地里和世家勾结,一心两用终究会遭到反噬。
    若是他一直小打小闹,看在柳老夫人多年情分和路杳杳与柳文宜的闺蜜之情,路相自然也能睁一眼闭一眼。
    可偏偏,他竟然痴心挖心以为能在世家门阀和帝王心术争斗间获利,不知死活地一头扎进去,甚至反捅路家一刀,便是柳老夫人心智卓越,在此刻也无能无力。
    庞大的政治斗争一旦开始,任何不知量力的人企图靠近都将被碾碎。
    柳家成了这场战斗的第一个牺牲品。
    “柳照安啊,柳照安啊。”路杳杳咬牙切齿地喊着柳家家主的名字,手边的茶杯被她砰地一声扫了下去,跌落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给平安梳毛的红玉吓了一跳,手下的平安也立马支棱起耳朵,滚圆狗眼睛看向路杳杳。
    “三日内一定要找到她。”她闭上眼,神色平静,只是半阖的睫毛微微颤抖。
    “李家原本想用柳家制约爹爹,若是柳老夫人不出此招,确实能桎梏一二,但破局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到时柳家的下场不外乎满门抄斩,祸及三代,所以柳老夫人为了保全柳文宜,不得不破釜沉舟。”
    不知何时,平安溜到她腿边,毛茸茸的大脑袋拱了拱她的手心,湿漉漉的鼻子润湿了手心。
    “爹不会手软的。”
    “三日之内必定有结果。”
    果不其然,柳家的事情第三日早上就出了结果。
    柳家被抓的第一夜,大理寺夜灯长明,彻夜不休。
    第二日白天,长安街上便是流言蜚语,各说各有理,说话先生的嘴皮子歇都来不及歇。
    第二日晚上,柳家老夫人在牢中自尽,留下一份遗书,言辞恳恳,被人秘密送到圣人案桌前。
    紧接着第三日天还未亮,圣旨便送到大理寺,柳照安、柳照宁即可斩首,但祸不及家人,只是剥夺职务,贬为平民,驱逐长安。
    第三日中午,柳家众人在西市为柳家人收尸。
    温归远难得早早从政事堂回来,坐在路杳杳身侧。
    “文宜为什么还没找到。”路杳杳脸上不由带出一点急躁。
    “是不是已经被老夫人送出长安了。”温归远柔声安慰道,“之前情况险峻,长安城到处都是各家暗探,想要用柳文宜威逼柳老夫人翻供,可现在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可见他们也没找到,也许早已被老夫人送走了呢。”
    路杳杳眉宇间是散不开的不安躁动。
    “不会的,不会的。”她连声说道,“老夫人的尸体还停在柳家呢,她一定会回来的。”
    “李家一定还没放弃,谁都知道柳文宜是在老夫人膝下养大的,他们一定不死心,想要找到她推翻老夫人之前的话。”
    她打了个寒颤。
    柳文宜外柔内刚,若是落在他们手中一定生不如死。
    “柳家众人十日后就一定要离京,我已经让人在柳府守着了。”温归远握住她发颤的手,吻了吻她的额头,“一定会找到人的。”
    路杳杳闭上眼不说话。
    可守在柳家的各家暗探注定要失望了,因为柳文宜至今没出现,哪怕是在十日后,柳家众人离京,柳家三娘子依旧不见踪影。
    倒是这十日内,李家的败势突然以摧枯拉朽之势,肉眼可见地清晰明朗起来。
    太子殿下竟然凭借着路远道奏章上的内容,找到五部和江南船只私下接头的人,并且平安带回长安。
    接头的人好死不死竟然是李家旁支的一个侄子。
    紧接着便是连一向不站队的付国公都上折弹劾李家,御史台的折子雪花一般直达天听。
    这是凿破李家大船的最后一击。
    李家在多方联手围剿下,终于倒了。
    满门抄斩,祸及三代,西市的血染湿了青石板。
    那日,恰巧下了今年的第一场春雨。
    遥坐东宫的路杳杳甚至能闻到那股飘散在细密春雨中的浓郁血腥味,朝堂震荡,长安流言在乍起,又突然在一夜间消失。
    “下雨了。”她趴在窗台上,盯着外面细密如针的雨幕,细碎的风夹杂了冰凉的雨落在她裸/露的手背上。
    “今日的雨来得好晚。”红玉笑说着,“往年早早就来了。”
    “没找到。”宫门口,一道玄色身影匆匆而过来,卫风没有披着蓑衣,直接冒雨而来,他抱剑站在窗边,低声说道,“应该不是被抓走了,不然多方势力不可能都无动于衷,也许真的已经离开长安了。”
    虽然路杳杳早已不抱希望,但听了这个消息还是心中一沉。
    “爹那边呢?”她犹豫再三还是含糊问道。
    “路相早早就派人传话过来。”卫风抬眸扫了路杳杳一眼,“他说您想保的人,他不会动,但也不会管。”
    路杳杳意兴阑珊地点点头。
    “知道了,再找三日,若是还没有就把人撤了吧。”
    “是。”
    路杳杳收回手,整个人蜷缩在罗汉床上,神情失落沉默。
    平安跳到床榻上,难得没作妖地趴在她腿上,舔了舔她的手背上的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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