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兴致勃勃的目光之中,小院的门开了,面容平静的青年踱步而出,对着凶神恶煞的连府护卫,不急不慢地开口,“今我已为状元归来,一月后便是大晋的官吏。尔等连府家奴,是要与大晋的朝廷命官做对?”
    “三公子,您说的是哪里话?老奴实在不知三公子您竟然无声无息地回了苏州。夫人命令我等追拿逃奴,有人看到此人在我府外鬼鬼祟祟,我们也是按命行事。”
    为首的是连府的一个管事,是连夫人的心腹,他看到太多次庶子姨娘被连夫人一句指令就断了生机,是以,即便是连益中了状元,他还是那般颐指气使的语气。
    “逃奴?”连益念着这两个字忽然笑了一下,语气冰冷,掷地有声,“我乃是连府正经的主子,你们抓了我的侍从到我的住处来问罪,李管事,你可要到府衙到族中去问罪?!”
    一说到府衙,管事的眼神就多了两分退意,然而想到夫人的命令,梗直了脖子,嘴硬道,“杨姨娘原本是夫人房里的婢女,她的卖身契还在夫人手中。纵然……闹到府衙去,即便三公子你是状元,杨姨娘也是逃奴!”
    “三公子,杨姨娘定是在你这里吧?老奴劝你还是向夫人服软的好,否则夫人就是命人杀了杨姨娘,你也说不得一个不字!”
    闻言,连益的眼睛黑白分明,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压着阿青的那些人,淡淡开口,“既然想去府衙,那就回去告诉你家夫人,我昨日就已经向州府递上诉状,状告贼人月前蓄意残害。证据齐全,只待苏州府的大人看罢就会升堂捉拿贼人。这件事可比你连府捉拿逃奴重要多了,谋杀当朝状元罪名确凿当处极刑。”
    “姨娘的确在这处小院中,但是我可以告诉你,这处院子你们若是敢迈入一步,不止你们还包括整个连家,都会万劫不复。”
    听到这里,管事脸上的横肉陡然颤动了一下,夫人在府中极为强势,凡是看不顺眼的姨娘妾室,所用的手段极其狠辣。若是说三公子数月前遇难的事情是为夫人暗中谋划,不足为奇。
    夫人的娘家不日前听说惹怒了陛下已经被流放边荒,府中的大人近来也对夫人愈发的不耐,而三公子已经是新科状元……若真的闹到府衙去,后果不堪设想。
    “三公子,你!我们回府!”管事脸色一白,让人放开阿青,慌不迭地带着人回府,他要赶紧将此事告知夫人,万一夫人落败他们这些人的下场也绝对好不到哪里去。
    这明明就是家事,怎么能闹上府衙?
    连益目光平静地看着那些人离去,俯身上前将阿青扶了起来。
    “公子,小的觉得是去抓药的时候被他们看见了,夫人那个坏了心肠的就派人一路尾随我到这里来。”阿青语气愤愤,恨不得将那些人全部去送官。
    “他们迟早都会怀疑到我身上,先去涂些药吧。”连益早就预料到会有今日,早在离开苏州城的那日,就委托师长和友人收集嫡母雇凶杀人的证据。
    如今他已经中了新科状元,即便有他父亲插手,府衙那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将此事遮掩过去。
    “状元郎若有需要,可与本监说。”何忠和陛下在一旁完完整整的看完了这一幕,含笑走上前对着连益道。
    帝后既已归来,连益便收敛了脸上的情绪,颔首称是。
    他抬头望过去只见一辆极为精美的马车停了过来,马车的车帘被撩开,身形颀长的男子抱着玲珑娇小的姑娘径直从他身前经过,连益微微低了头。
    “郎君对夫人可真是十分宠溺了。”何忠笑着,装模作样的感慨了一句。
    连益默声不语,他知道这人是在提醒自己。
    “公子,姨娘的药只剩下一份了。”阿青从怀中掏出有些散的药包,愁眉苦脸地递给公子。
    连益接过这药包,心念一动,开口说了一句,“无妨,再去抓就是了,再说厨房还有两副在。对了,阿青,药用尽之后的药渣你莫要和夫人的药渣一起倒了,医书上有言药混在一起恐与人体有害。”
    闻言,何忠的脸上闪过一抹异色,被连益不动声色地收在了眼底,手心握紧。
    “公子,阿青明白了。”
    几人一同进入院中,阿青离去,连益慢慢将目光移到面白无须的内监身上,拱手道,“司监,可否向郎君通报一声,我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要与郎君说,是关于夫人的。”
    何忠听此也不觉得讶异,深深地看了俊朗如玉的状元郎一眼,“状元且等着。”
    内间,萧瑜的身体蜷成一团,双手放在脸边,睡的很是安稳,殊不知接下来她醒来后会面对怎样的一副场景。
    “你有何事要说?”简朴的屋子掩不住司马戈身上的矜贵,他微皱着眉头语气带着对眼前人的不喜,漫不经心地开口。
    “郎君可知,夫人出身刺史府,如今到了苏州为何不上刺史府门?”连益看出了帝王眼中的不耐,直截了当地开口。
    “说下去。”司马戈微微眯了黑眸,他觉得从这人口中许能知道关于皇后身上更多的秘事。
    “十年前,夫人七岁生辰,有人带了一位道士过来为其批命,直言夫人乃是妨男之命。夫人生母萧夫人苦于久无嫡子,得了此言深信不疑,命人将夫人关进佛堂之中抵消晦气。自此之后,更是多次冷落夫人直到萧夫人又诞下一子才好转。”连益半垂着头,想起了阿瑜刚从佛堂放出来后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
    “此事凡是在刺史府中的人都知晓,当时学生因为家宅之乱客居在刺史府上,无意中也知晓了那名道士的批语。”说到这里,连益顿了一下,抬头看着面色冷沉的帝王。
    “克父克母,妨男妨嗣。”他的声音很轻,但这八个字却如同没有任何阻挡一般令内室的小姑娘骤然睁开了一双眼睛,迅速地往床榻上的角落那里躲起来,头上蒙上被子缩成一团。
    司马戈的目光染上了戾色,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句批语,单单两个字妨男就能让小傻子失了父母宠爱,若还有与子嗣有碍……怪不得一个地位卑微的商妇也敢替子求娶世家女。
    “夫人她受此刺激,所以心智……慢慢地与常人就有了些差异,对此也特别的在意。”连益语气艰涩,脸上闪过一抹晦暗,“许久之前学生还在刺史府上的时候,夫人她还曾与学生说过,她日后嫁了人生了孩子就能证明这句批语是错的。还言若是生一个女儿,一定会永远将她当做小宝贝,不会将她关进佛堂,也不会让她害怕哭泣。”
    “呜呜呜,不要把阿瑜关起来,阿瑜害怕呀!”适时地,内室传来了小姑娘哭泣的声音,司马戈和连益俱脸色大变。
    第八十九章
    司马戈阴着一张脸, 当着连益的面率先冲进内室。看到那团不停抖动的被子,他使劲用手一掀。哭泣不止的小姑娘就睁着一双大眼睛,眼泪汪汪的看着他。
    “陛下, 阿瑜怕呀,不要关佛堂。”萧瑜不停的抽噎, 扑进了司马戈的怀中, 头埋进了他的胸膛, 手抓着他的衣服,紧紧的。
    司马戈感受到怀中的小脑袋拱来拱去,娇小的身躯微微的颤抖,眼底的戾色翻涌了上来,目光阴冷。
    “明日朕就将那佛堂拆了, 拆下的东西全部烧掉。”他的手臂环着被吓到的小皇后,轻轻的将她抱了起来。
    “嗯。”萧瑜嗡声嗡气地嘟囔了一声, 点了点头,犹带着哭腔,“拆掉, 烧掉!那里坏。”
    隔着一道屏风, 连益听着阿瑜的哭声和男子语气虽冷但一点不耐都没有的哄声慢慢垂下眼皮, 从胸腔里面吐出一口气。
    这样就挺好,有了他的话和阿瑜的哭泣,即便陛下知道了药渣里面含有安胎的药材, 不愿留下子嗣他也绝对不会对阿瑜和她腹中的孩子做些什么。
    他悄悄的退出房间, 先是去看了还在昏睡的娘亲, 而后拿了一只崭新精致的小木马定定的看了一会儿。然后他轻笑了一声, 毫不犹豫的将小木马锁进了一处小匣子的深处。
    他记忆里的那个小姑娘, 已经不再需要他的小木马了。
    也许将佛堂拆掉了之后, 未来的有一日,小姑娘就会慢慢的忘却那段对她来而言无比黑暗的记忆,活得快乐,无忧无虑。
    接下来便是他与连家的事情了结,脱离连家,光明正大地带着娘亲离开苏州。
    想到心狠手辣的连夫人,他目光沉沉,好在这处小院有陛下的龙虎卫护着。否则,以连夫人的心性,便是一把火烧掉这院子让他和娘亲死无全尸的事情都做的出来!
    他所料不错,得知一直视为眼中钉的庶子不但将自己手中的杨姨娘劫走,而且扬言要到官府去告她,连夫人的心中怒火中烧。
    因为这个庶子,自己背后的最大支撑王家已然被流放蛮荒,数代都再无翻身的余地,连夫人的心中恨呀,恨自己没有早先就杀了狼子野心的庶子,恨自己为何不早早了结了杨姨娘,又恨自己的夫君多情滥心,生下那么多的庶子庶女危及自己和嫡子的地位。
    仇恨迷住了她的双眼,多年来在连府的高高在上,让她丧失了对眼前形势最基本的判断。她双目瞪大咬牙切齿,目光阴狠的看着手下的管事道,“区区一个状元郎罢了,即便是受了官职也比不上我儿!”
    管事被她那目光看得有些惊惧,连连恭维附和,“夫人说的是!那人就是个庶子,怎么能比得上我们嫡长的大公子?”
    “只是,那庶子道他已经将背后……雇凶杀人的证据找到,呈上州府大人那里了。”管事拿眼睛偷偷去看夫人的反应,吞吞吐吐的开口。
    不要看他嘴上说的好听,心底里也还是清清楚楚,新科状元要受的官职是正经的京官,比府中的大公子用银钱买的缺要高上不知几个层次。
    万一夫人谋杀庶子的事情真的捅了出来,即便是大人出面,这事也难以了结。
    “夫人,三公子的翅膀真是硬了,竟然要状告您,您看此事是否要告知大人,让他去斥责阻止三公子。”连夫人身边的老婆子出口建议,竟然是直接承认了,雇凶杀人真的是夫人做的。
    管事的心里一阵心悸,觉得形势有些不妙,他在府外行走较多,知道的事情也要比夫人和这老婆子多。苏州城出了一个状元,可是令苏州的百姓们津津乐道,便是世家们也是与有荣焉。
    便是萧刺史家里出了一位皇后娘娘,苏州百姓的反应都没有这般的大。
    夫人的娘家已然落败,大公子又是一个靠不住的。大人他真的会向着夫人吗?管事的心里有了疑问。
    “不,此事不能让他知晓。”连夫人冷笑一声,她自然清楚连家人的心性,唯利是图,见风使舵。若是得知他的状元儿子从京城归来,不要说放了一个杨姨娘,便是治罪自己这个夫人也是有可能的。
    连益远在京城,她动不了他,如今回到了苏州,她要让他知道连家依旧是她这个夫人在做主。
    “你说那个小院子里面只住了他和杨姨娘还有一个小厮只三个人?”连夫人用了一口茶,语含深意的说道。
    管事后背一凉,恭声道,“奴已经查好了,院中还有一位女子和她的侍从在,应该是和三公子一同从京城归来的,但无人见过那女子生得如何模样。”
    只是一名女子罢了,连夫人并不放在眼中,她以为女子许是连益的一名妾室。
    “报了府衙又如何?人若是死了,便也什么都没有了。”连夫人咬着牙开口,俨然是动了杀心。
    她身边的老婆子一贯是无恶不作的,一些阴私手段都是她提出来的,数月前夫人雇凶杀人便是这老婆子的儿子和山匪交易。
    “夫人,我们的动作必须要快,再没有什么比一把火烧得更干净的了。”老婆子的吊梢眼里浮现出恶毒,那庶子告上官府,把自己的儿子牵扯进去了怎么办?
    连夫人慢慢抬起头,眼底闪烁着奇异而疯狂的光芒。是呀,这天底下的东西只要一把火就可以烧的干干净净,就如数年前大人宠妾的那个妾室一样。
    “仔细着行事,事成之后,本夫人重重有赏。”连夫人眯着眼睛,心中的那口气横冲直撞,只有那庶子死掉这口气才能消散。
    管事已经跌在了地上,脸上冷汗津津,夫人这是要……
    此时的苏州府不只是连府不大平静,一些底蕴深厚的人家也都暗中惊疑不定。
    苏州府中出现了一位身家不菲的郎君和夫人,据不少曾见过萧刺史府上的七姑娘的人而言,那名小夫人生的与七姑娘足足有□□分的相似。而那位郎君不仅相貌矜贵无比,周身的气势竟然令人心生畏惧。
    当即,刺史府上就收到了几份拜帖,无一例外,这些人都是来上门试探的。莫非当今的陛下和皇后娘娘真的到了苏州城来?旁人不知,他们猜测皇后娘娘的亲生父母定是收到了消息。
    刺史府上,萧刺史正与府中的宾客谈论苏州府的秋收赋税,正酣之际忽闻有客上门微皱了眉头。此时是下午,便是友人上门拜访也不该是这个时候。
    “大人,夫人房中的婢女也来请您过去,言是小公子的咳疾又犯了。”萧御史膝下仅有一名幼子,平日里爱若珍宝。一听到幼子又犯了咳疾便也什么都顾不上了,他让人打发了上门的几拨人。
    那些人自知刺史大人心中看重幼子,只好准备着明日再来。这时的他们都不知道过了今日,苏州城将迎来一场巨大的、天翻地覆的动荡。
    日光暗淡,霞光漫天。平静不起眼的一处小院子内,司马戈面无表情的拿着一本书在念,语调平缓无波。
    萧瑜就坐在他的腿上,一张脸趴在他的胸膛中,扬着耳朵认真的听着陛下给她念话本子。
    她因为被吓了一场,恹恹的,总提不起精神来。整个人也变得十分的娇气,想吃点心了要陛下喂她才可以,要喝药了也要陛下哄着她。
    喝完了药后她还不高兴,嘟着嘴巴指着小匣子要陛下念给她听,司马戈就从她枕头边的小匣子里面取出来一本她喜欢的话本子,她就自顾自的窝在司马戈的怀中躺好,黏人的不行。
    然而对此,司马戈确是十分受用,依着她一一都做了,只在读话本子的时候语气阴测测的,一张脸看着也十分骇沉,仿若读的不是男欢女爱,而是神鬼妖魔。
    但小傻子听着,慢慢的开心起来,听到紧张的地方,她小手拽着司马戈的衣服,一直晃来晃去。
    到最后她觉得陛下的语调太慢了,露出了小脑袋,自己夺了话本子急着看下去了。
    见此,司马戈轻轻掀了掀眼皮,放开她,漫不经心地看往了何忠那里。
    “是什么药?”他语调轻缓,淡声开口询问。
    何忠出门之前便命人收拾了药渣去找大夫询问,听了状元郎的一番话后。又再次拿了两份干净的药渣问了大夫。
    自然……是得到了结果,那药安胎的作用最大!
    第九十章
    何忠迟迟不语, 脸上的神色也极其的古怪,司马戈感觉不对,一寸一寸地冷了脸, 肯定地道,“那药不是用来安神的。”
    他们竟敢欺君!
    “陛下,那药是用来安胎的。”何忠咽了咽口水,终究还是将这句话说出了口。
    说罢, 他就一脸紧张地盯着陛下的反应,天知道在他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是多么的兴奋。
    宦官自古都是没有根没有依靠的人, 司礼监能在朝中立足全靠的是陛下的信任。不仅是大监何喜,宫中所有的内监们都盼着陛下膝下有子承继皇位,只有这样他们司礼监才能长久地存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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