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再往不好的方向转,宋绘每日依旧不慌不忙做些稀松平常的小事,归置一下首饰布匹,记一下账本,又或是自己和自己对弈,再不济去袁珠院里坐坐。
    这么过了三日,兰华打着给袁珠买线绳的旗号出府。
    陈来庆从宋绘这里拿腰牌跟了出去。
    宋绘在临安是没有爪牙的老虎,但是对于在这里生活多年的袁珠来讲,认识些三教九流不是什么难事。
    比起使计让宋绘流产,宋绘一命呜呼才更能消解袁珠心中的恨意,这点几乎在宋绘隔三差五的上门探望中化为一种难解的执念。
    宋绘无须去苦心经营又或是谋划些什么,只要投石激浪,袁珠便是她手里最好的棋子。
    陈来庆当日晚间便回来了,将兰华出去这半日的行踪说了个明明白白。
    宋绘听下,大抵知晓她要做什么了,袁珠也不知通过了谁牵桥搭线联系上了凶名赫赫的青山山贼,人千里迢迢从蜀夋赶来,为了完成她这一票。
    宋绘出府不便,但对这些身怀些武艺的山贼来讲,要避开护卫翻进  公爵府也不是难事,宋绘以袁珠的口吻递了信儿,子时前后,一身材高大的彪形大汉便按时赴了约。
    陈来庆避开人将大汉领到宋绘屋后的院落里,他瞧见宋绘便察觉到不对,当即变了脸色。
    宋绘抿了口茶,目光在他脸上落了落,“看来你知道我是谁了。”
    宋绘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色厉内荏的、有悍不畏死的、有自私自利的、也有一意孤行的,虽不说每种人应付起来都得心应手,但到底留着人下来说两句话不是难事,她能顺遂平安的长这么大,靠的便是琢磨人的本事。
    大汉忌惮又疑惑的看着宋绘,似不知晓她演的是一出什么戏。
    一般来讲,这样占据了谈话优势的场合,要稍微摆出些压制的姿态来,但宋绘还替大汉倒了杯温茶放在窗槛边,这才温温柔柔的弯了弯唇线,开始讲话。
    就在大汉以为宋绘要以礼待人时,她不太礼貌的开了口,“我既找你来,那便是对你们接下来可能会做的事有了些猜测,袁小姐给你的酬金我大抵是给不起的,不过杀了我的后果你大抵也承担不起。”
    大汉似想说些什么,宋绘偏了下头,先一步,道:“你可以不用开口,因为你讲的应该不太重要。”
    浅黄色的月光铺在她身上,衬出些纯洁天真,但宋绘眼底神情却没个友好的意思。
    她说话时分明没有抬高丁点语调,但平平的语气里却沾染上了居高临下的贵气。
    大汉心头一紧,发觉这头肥羊根本不是金主嘴里说的那样只是个会狐媚术的妾而已。
    “你们从蜀中来,干完这一票便走,谁能知道这是你们做的...你们这么想的吧?”
    确实如此,当下世道乱,兄弟些个也不好混,能有这么一票完全可以保他们山寨三月无忧。
    宋绘瞧过他神色后,弯唇笑着点头,“看来是了。”宋绘停了片刻,问道:“你知道杀了我有什么后果吗?”
    大汉总算找到了说话的机会,挑眉哼笑一声,  “能有什么后果,不过是个妾。”
    宋绘手肘撑着窗沿,指尖敲了两下脸颊,重复他的话,“是啊不过是个妾。”
    妾和物件没个区别,可以交换可以发卖,顶着这名头的女子没有经过三媒六聘,受不了别人的尊重,这确是不争的事实。
    “可是啊就凭我好像也能威胁你。”宋绘抬了下眸,唇边笑意完全敛住,露出些不管不顾的气势来,“你杀了我,那么,我有多受宠可能就会让你们多难受。”
    大汉根本不上当,轻呵一声,“你骗谁?顾愈已收到调令往汇北去了,他能为你致大宁存亡于不顾?”
    宋绘露出些惊讶,似乎在说“你连这都知道了”,大汉露了些笑,而后宋绘像是恍然反应过来了一般,轻飘飘的开口道:“那连带着顾家子嗣的命一同压上,我来赌你们山寨满门被灭如何?”
    袁珠交代事情自然只交代了对自个儿有利的,青山山贼才抵达临安,哪里有时间去探查宋绘这人的具体情况。
    顾愈在绿林里相当有名气,他加冠数载没有成婚没有子嗣一事也并不是秘密,大汉听她这话,下意识的吞了口唾沫。
    宋绘摊了下手,弯了弯唇,语气再次变得平缓下来。“其实我也知道这世道艰难,既各位兄弟跋山涉水来了临安,自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宋绘语气平温亲切,“大哥何必这么大火气,大家平心静气,合作双赢不是更好?”
    大汉挑了挑眉头,“娘子这是什么意思?”
    “给大家多一项选择罢了,大哥不如听我讲讲看...”
    天光渐亮,窗槛边的茶已冷了,陈来庆去送人,宋绘将冷茶倒了,坐在临窗的矮塌上提前给顾愈写信。
    宋绘其实也不太清楚这时候要写些什么,她便顺着感觉,讲了在生母去世后送到祖母身边教养的日子。
    她没学过什么规矩,在祖母身边常挨板子,那时候她学会爬树钻洞,拧着一股气想离家出走,后来又因为饿肚子灰溜溜的自己跑回家。可怜  又好笑。
    这些好像也没什么趣,宋绘将干了的信纸夹在书页里,又写肚里孩子的一些琐碎,它近些日子胎动频繁,会时不时的踢人。
    虽不知对不对,但宋绘觉着它好像不太喜欢听话本,而是喜欢她念诗,和她的喜好完全不同...
    连着写了四五封信,耳边传来推门声,接着是脚步声。
    夏陶见着坐在窗边的宋绘,稍有些意外,“娘子怎么今日这么早便醒了?”
    宋绘笑了笑,“醒得太早又有些困了”
    夏陶关上窗,隔开外面的晨光,一边道:“那娘子再睡会儿,我让冬霜晚些再去拿饭。”
    宋绘应好,走到床榻边,脱衣裳上了塌。
    第八十章 有得有失。
    宋绘巳时起的塌。
    夏陶先开了窗, 由着暖黄的光散些进屋里,而后端着铜盆,臂弯搭着白巾进屋伺候她洗漱。
    宋绘先洗脸刷牙,然后掌心鞠了一捧水去浇落在手背上的牙粉颗粒, 边问起院外咿咿呀呀唱戏声。
    夏陶支着跟在身后的冬霜去将盆里的水倒掉, 边用白巾给宋绘擦手, 答道:“听说是皇上赏的戏班来府里唱戏, 奴婢早些时候出去碰巧瞧见了穿花旦衣的角儿, 长得可标致了。”
    宋绘坐在临窗的矮塌边上, 安静听她继续讲。
    这事是给家族增光添彩的大好事, 顾家大老爷连带着顾老夫人都很高兴, 也不拘着府里的人过去, 好些人都凑去那边听戏了。
    说完闲话, 夏陶将擦手的白巾挂在一旁的架子上,问道:“娘子可饿了?”
    宋绘偏头看她一眼。
    夏陶不管宋绘要不要, 先讲着,“外间有早上去后厨拿的一碟子桂花酥和一些个青枣, 娘子可以用来垫垫肚子, 再过一会儿便该用午饭了。”
    宋绘在这些事上向来好伺候,有什么便是什么。
    她用了半块桂花酥,让夏陶将碟子撤走,目光在冬霜身上落了落,“我这儿不需什么人,你们轮换着也去前面玩玩吧。”
    冬霜是用着公爵府的规矩教出来的,她短暂挣扎了一下,一板一眼的应道:“娘子,这不行, 今个白天是我和夏陶姐姐当值。”
    宋绘温柔的弯了弯唇线,“没关系。难得府上这么热闹,不去可惜了。”
    冬霜将目光投向跨门槛走进屋的夏陶身上,似在询问她的意见,夏陶往宋绘身上望了一  眼,而后道:“去看小半个时辰便回来。”
    冬霜咧嘴笑,高高兴兴点头应了是。
    她走后,屋内便响起一主一仆的谈话声,没什么重要内容,大概都是些宋绘问些有趣的情景,让夏陶说说她的看法又或是做法。宋绘这番谈话古里古怪,旁人根本听不出其中目的,琢磨来琢磨去估计也就能得个闲谈的结论来。
    不过,躺在后院晒太阳的陈来庆能猜到宋绘一两分心思,她在筛选要带走的人,...
    这番筛选在院里每个人身上应都会发生一回。
    至于宋绘选人的标准,陈来庆猜不到,他认识她这么久早就知晓宋绘心思缜密细腻,向来难理解。
    宋绘错开时间和每个人谈话,这么弯弯绕绕的,费了不少时间,但这也让这三番两次发生的蹊跷怪僻的谈话变得不那么特别起来。
    宋绘并未因为和青山山贼的口头约定而放松下来,她就像是严阵以待的五行八卦阵,精密地、反复地、不停歇地在做着推敲和思索,在压着性命的赌/局上搏得更大的生面。
    时间晃眼便过了。
    傍晚时分,陈来庆收到了一个惊讶的任务,他有些迟疑,握不住宋绘的心思。
    宋绘温温的笑了笑,没什么特别的情绪,“明日按着我说的去做便是。”
    陈来庆把冒到嘴边的疑惑吞回去,“那边还没给消息说是明天会动手。”
    袁珠这边还没确定能将她弄出府,自不会告知时间地点给山贼,但是...
    宋绘微仰头望天,橘黄色的光芒照在她脸上,混杂着奇妙的混乱,“我临盆在即,她等不了那么久的。”
    陈来庆灵光一闪,想到下午时因宋绘腹痛来院里走了一趟的大夫。
    这些事都是没有脉络的,但如果你察觉到了其中的因果关系,那便会发现你变成了一张无形棋盘上的子儿,成为奠定棋局胜负的其中一步。
    陈来庆本就不是什么保守的人,他没被即将要做的事吓着,相反兴奋得有些过分,“娘子你说,她要怎么把你弄出去?”
    就在他以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知”的宋绘会告诉他一个惊艳的答案时,宋绘慢吞吞的扫过他一眼,答道:“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袁珠既设了这  么大一个局,那便会帮她制造出府的时机,至于这借口是什么,宋绘并未分神想过。
    聪明人自然会想好办法。
    第二日早间,袁珠拖着病体去了顾老夫人院里。她讲她夜里做梦梦见了那个不幸没能来到这世间的孩子,悲痛难忍,想去寺庙祈求观音让它下辈子投个好胎。
    袁珠没直接提宋绘,但明里暗里有些暗示。
    顾老夫人信神佛,有袁珠这个前车之鉴的哭诉,她越想越不安,想着这寺庙就在临安城外不远,一去一来莫约也就两个时辰,让宋绘跟着去上些香火钱,求观音菩萨保佑孩子平安健康。
    宋绘收着顾老夫人的信儿,吩咐着夏陶准备行李。
    宋绘准备好离开院子时,正好碰见提着一笼子白鸽的下人进来。
    他瞧见宋绘,先拱手问了安,而后道:“大人走前交代着给娘子的白鸽,耿护卫交给小的去办,因战事吃紧,鸽子管制得厉害,今个才托人找着几只能飞去通中那片的鸽子,特拿来给娘子看看。”
    宋绘垂眸看着四只羽毛雪白的信鸽,感觉着平顺完美的计划里出现了那么一小点的情绪,绊了她一下...
    落子无悔,既是对弈那边定有得有失。
    宋绘弯了弯眼睛笑,“劳烦了。”她回头,对着站在廊下的春瓷说道:“先养在院子里,改日...改日再找工匠做个适合它们的小房子。”
    立在门外等候的芸娘阴阳怪气的催了一句,“娘子快些,这时刻出发,回来还能赶得上午饭,要再晚些,回来得什么时候了。你这年轻缺得了一顿半顿的,老夫人身子哪受得起这么乱了吃饭时间。”
    宋绘笑了笑,好声好气应下,走出院子。
    顾老夫人一辆马车,袁珠和宋绘各乘一辆。
    宋绘先到,袁珠过了半刻钟才姗姗来迟。
    待人齐后,车队从北门出了临安,这样莫约走小半个时辰便能到香火旺盛的普林寺。
    普普通通的一回外出,这天子脚下能有什么事,虽有二十来个公爵府护卫跟着,但没人将这当成什么正经差事。
    当官道上步行的小贩农户从货箱里、从运送草堆里、从板车车底抽出刀剑,呼号着喊杀冲上来时,他们有的震惊恍惚得忘记举起手里武器反抗。
    第八十一章 入了魔怔。
    对于还未弄清情况的护卫来讲, 这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山贼打得毫无章法,简直就是送上门的功劳,他们快速组织起来反击,一时间喊杀声滚滚, 尘土混着鲜血的味道扑面  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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