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苏大伯有些不好意思道:“秦大夫,俺没事!俺这身体好着呢!不用号脉!”
    秦大夫却不答,将他左右手轮流号过脉后,问了苏大伯几个问题,然后又让苏大伯脱了身上的棉袄,在他右上腹部处几个位置逐一按压,一边按、还一边问苏大伯什么感觉。
    第一下苏大伯还没啥反应,可后面两下过后,他脸上的表情骤然一变,任谁都能看得出那两下对他来说是极疼的。
    苏慧兰和苏卫阳同时变了脸色,苏慧兰下意识攥紧了拳头,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秦大夫,我大伯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秦大夫收回手,闻言看向三人,目光最终落在了看起来比较能主事的苏慧兰身上,轻叹道:“你们听说过肝硬化吗?”
    一瞬间,苏慧兰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她真的知道这种病!
    六七年那会儿,在滨河钢厂平炉二车间有个炼钢工人就因为特别喜欢喝酒,得了这个病,结果才三十多岁人就没了!
    那家人就住在苏大旺家前边,那人走后,剩下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天天在家里哭,苏慧兰到现在都忘不了那种绝望的哭声!
    她使劲儿掐了自己一把,逼着自己冷静下来,看着秦大夫,有些艰难的开口问道:“您……您是说我大伯得了肝硬化?”
    秦大夫点头:“从症状和脉象上看应该就是了,不过是哪方面引起的肝硬化,以我在这方面的能力还判断不出来,需要进一步化验了解……这样,你们先跟我来,我带你们再去见一位大夫。”说罢,起身当先朝外走去。
    苏慧兰回头扶着大伯跟上,苏大伯却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小步,连苏卫阳也怔怔的站在哪里,看苏慧兰过来扶苏大伯,才猛然回神,忍不住颤着声音问她:“老妹儿,肝硬化是啥病啊?这病、这病是不是不好治?”
    苏慧兰握着大伯冰冷的手,强笑道:“不会的……二哥,你别乱想,你没听秦大夫说要带咱们去找另外一个大夫吗?就是说明是有办法的。”
    苏大伯听了侄女的话,渐渐冷静下来,搓了把脸,扯了扯嘴角对儿子道:“阳子,你老妹儿说的对,这都不一定咋回事呢!兴许爸就是一点小毛病,走吧,咱别叫秦大夫等咱!”
    三人说话间出了秦大夫办公室,却见秦大夫并没有走远,就在走廊里静静的等着他们。
    可能是出于想安慰苏大伯等人的情绪,路上他介绍起了这次去找的这位医生的情况。
    “我带你们去找的是我们医院副院长胡老大夫,他出身首都的杏林世家,擅长五脏六腑的急难重症,老徐……哦,就是推荐你们来找我的那位大夫,他们两个人是师兄弟,徐大夫也常跟胡老大夫学习医术。”
    苏慧兰感激秦大夫的好意,可她此刻脑中乱哄哄的,一会儿想着大伯要是真得了这个病怎么办,奶奶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她要如何做才能让大伯一家从这种巨大的不幸中逃离出来……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又好像只有短短的一两分钟,苏慧兰扶着大伯跟着秦大夫一起走到二楼紧东侧的一间办公室门口,敲门入内。
    当看到对面古稀之年的老大夫时,苏慧兰深深吸了一口气,无论什么结果,她都必须要勇敢面对,这个家现在最需要的是支撑,她得让自己立起来。
    秦大夫把苏大伯的情况介绍给这位胡老大夫后,胡老大夫又亲自给苏大伯诊了一会脉,良久才出声道:“这位老乡,你的父辈往上是不是也有因为肝病而去世的人?”
    苏慧兰和苏卫阳闻言,立即紧张的将目光投向苏大伯。
    苏大伯面色微微变了变,最终才点了点头:“俺爹就是因为肝病没的……”
    苏慧兰和苏卫阳再次白了脸,苏卫阳眼圈一下就红了。
    他们只是知道自己的爷爷三十出头就病故了,因为这是奶奶最伤心的事,所以他们不曾细问,再加上老家医疗条件差,很多人其实到死也不知自己得了啥病。
    苏大伯却在最初的慌乱过后,渐渐稳定了下来,慢慢道:“俺们住在山沟里,那前儿也没啥郎中,得了病就是胡乱抓点草药吃,后来俺爹病倒了,挺了一段日子,越挺、越严重,俺娘和俺就用爬犁拉着他到了二百多里外的库玛城,找了个郎中,可那人给俺爹看过后就说俺爹的肝都坏透了,已经活不了了……”
    胡老大夫点了点头:“那就对上了,你本就先天有些不足,后天上又长期情志不畅,肝气郁结,再加上营养不良、过度劳累,能挨到这个年纪才发病已经算幸运了。”
    苏大伯一听,登时有些着急,但他不是为自己:“大夫,你是说俺这个病是从俺爹那儿得来的?那俺的孩子们会不会也因为俺得上这个病?”
    胡老大夫摆了摆手,给他耐心的解释道:“先天只是一方面,但它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诱因,并不是绝对的,如果后天保养的好,注意饮食,生活作息规律,保持心情舒畅,不一定会得这个病的。”
    苏大伯听老大夫这样说,才松了口气。
    可苏慧兰和苏卫阳却没法松这口气,苏慧兰忙问道:“胡老大夫,那我大伯的病现在到什么程度了?”
    胡老大夫便道:“大概中期的程度吧,你们先不要着急,马上办理入院手续,有些检查还是要做的,而且现在提倡临床上采取中西医结合的方法治疗,如果治疗的及时,不再引起其他并发症,这个程度的病情也是能有效控制住的。”
    苏卫阳一直听不太懂老大夫的话,可是只有那句“中期”他却听明白了!
    当年公社刚成立那会儿,县里的医疗队下来巡诊,就给隔壁宏伟大队一个老头查出了癌症晚期,说这是治不了的病,果然医疗队走后,那个老头没到一个月就没了!
    把他们两个大队吓得够呛,当时人们传的沸沸扬扬的,都说癌症咋咋吓人,他别的没记住,就记住了癌症分啥中期、晚期的话!
    所以他一听老大夫说他爸的病到了中期,一下就明白了,他爸得的也是治不了的病。
    苏卫阳的眼泪控制不住的往下淌,看着父亲的目光充满了惶恐和惊忧,就像个即将要被抛弃的孩子。
    苏慧兰也好不到哪里,她使劲控制着自己,不想在这个时候当着大伯的面哭,只能死死咬牙支撑。
    胡老大夫叹了口气:“两个小娃娃不要这样,要对病人有信心,这样的病发现的越早越好,你们也不算晚。而且人的肝脏其实是个很特别的器官,它非常娇嫩脆弱,但也非常坚强可靠,有强大的再生能力,所以不要悲观,一切其实都掌握在我们人的手中。”
    秦医生也劝苏卫阳道:“小伙子,不要哭!别忘了你自己也是个病人,这对你的病情并不好,要振作起来,只有你治好了病,才能成为你父亲的依靠!”
    苏卫阳果然把这话听了进去,用衣袖擦了把脸上的泪水,不再掉泪。
    苏慧兰吸了吸鼻子,冲着两位大夫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两位大夫,求你们一定要治好我大伯和我二哥的病!”
    苏卫阳也赶忙跟着一起行了个礼。
    苏大伯在旁边看着,忍不住别过脸,不让孩子们看到他通红的眼角。
    从胡老大夫的办公室出来,苏慧兰心情沉重的给大伯和二哥同时办理了住院手续。
    因为医院病房现在只是按简单的内外科区分,所以两人都分到了同一间的内科病房。
    可能是正月里来看病的人比较少,医院里有很多病房都是空的,苏大伯和苏卫阳的病房是四人间,不过只有他们两个病人。
    这医院的供暖不错,病房里挺暖和的,苏慧兰从护士站那里领了两床被褥,把大伯和二哥的病床铺好,强打着精神盘算了一下需要添置的东西:暖水瓶、洗脸盆、痰盂、饭盒。
    还有大伯和二哥睡惯了土炕,冷不丁换到这种硬板床可能要不习惯,还得准备两个热水袋。
    其实来之前,她想到二哥可能会住院,已经在空间里准备了不少东西,现在就差一个热水袋和饭盒,她记得来时医院斜对过五十多米有家百货商店,应该能买到这两样。
    幸亏松林县和凌远县一样同归大兴安岭地区管理,所以票据是通用的,她手上的票就能用,不过粮票肯定是不够的,二哥要在这儿呆上半个月的时间,至于大伯……也许一个月都是快的。
    虽然她其实不缺吃的,可是大伯和二哥不知道她有“金手指”福册,肯定会觉得他们在这儿是坐吃山空的状态,要是因为这样心生焦虑肯定对病情不利,所以她还得尽快想个名正言顺来钱来票的法子……
    苏慧兰脑子里飞快的转着,也只有这样,她才能让自己没有时间去悲伤,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多一秒钟她也耽搁不起。
    “大伯,您先躺下,刚才护士跟我说了,胡老大夫那边已经下了药,一会儿就过来给您打点滴,主要是给您加强营养的。”
    苏大伯却有些犹豫道:“兰啊,要不这针咱还是别打了,其实俺觉着吃点药就行了。”
    苏慧兰哪里肯答应:“大伯,咱得听大夫的!您就安安心心的治病,别的都不用您操心。”
    说话,就要给苏大伯脱了鞋子,扶他躺下,苏大伯不干,一边的苏卫阳就一声不吭的过来帮他把鞋子脱掉,两人一起扶着苏大伯躺在了床上。
    苏大伯还笑着逗了他们一下:“兰啊,看看你二哥,终于有点眼力见儿了!”
    苏慧兰只得强打起精神,配合道:“谁说不是呢,看来以后我得多努力,要不以后大家就只夸二哥,不夸我了。”
    苏卫阳便跟着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屋子里气氛有些凝滞,还好这时,胡老大夫和秦大夫一起来病房看望他们,后面还跟着来打针的护士。
    胡老大夫先是交代了苏大伯的一些注意事项,嘱咐他务必要好好卧床休息,也不要有太大的思想负担,免得加重病情。
    秦大夫则通知苏卫阳,今天下午一点就过来给他施针,也让他放松心情,加强营养。
    可能是看苏慧兰一个小姑娘要同时照顾两个病号,有些可怜,两个大夫临走时一再叮嘱苏慧兰,有什么事就到办公室找他们或者到护士站喊护士帮忙。
    苏慧兰再三谢过两人,等将他们送走后,又看了会儿大伯的输液情况,确定没啥问题,便对苏卫阳道:“二哥,你在这里看着大伯打针,我去楼下药房取药,顺便再到外面的商店买些日用品。”
    苏卫阳点头,有些惭愧的低着头小声道:“麻烦你了,老妹儿。”
    苏大伯忙说:“兰兰,大伯棉袄兜里有钱,你拿那个钱,别再花你自己的了!”
    苏慧兰笑道:“大伯,你的钱留着交住院费,这些小零小碎的花我的!”
    苏大伯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整点钱全搭俺们一家人身上了!大伯欠你的,这辈子不知道还能不能还上了。”
    苏慧兰心里一疼,忙故作无事道:“大伯,看您说的,怎么还不上!您忘了您过年的时候还答应我,开春要上南山坡给我采满山红,夏天去东边的河滩采羊□□果和都柿,秋天西山上摘臭李子、山钉子和雅格达,还有北山的松子!这些一样都不能少,所以你得赶快好起来,您的侄女可是个彻头彻尾的馋猫!”
    苏大伯听着听着脸上就露出了一抹儿笑容,“大伯没忘,大伯会一直记着,记在心里。”
    苏慧兰从病房里出来,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默默落了一会儿泪,在楼梯拐角整理了下情绪,她才戴好围巾去了百货商店。
    这次出门他们随身的行礼还是都用了背筐来装,因为背筐最不占手,装的东西也多,而且对苏慧兰来说,背筐更相当于是“作弊”工具。
    她在百货商店二楼新买了一个热水袋和两个铝饭盒,又在一楼的副食品柜台买了点糕点和和罐头,并且十分幸运的买到了一斤有点干瘪的国光苹果!
    将东西都装到随身的背筐里,然后离开百货商店,特意绕出很远的距离,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把存在空间里的东西都拿出来,诸如暖水瓶、饭盒、热水袋、毛巾、肥皂都放在背筐里,然后手抱着两个搪瓷盆和痰盂回医院。
    又在医院大厅的药房取了大伯和二哥的药,除了维生素,其他都是中药。
    如今虽提倡中西医结合,但国内西药资源匮乏,大城市还好一些,市县以下的医院还是以中药为主。
    两样药都是一式三副,按照大夫们的交代,大伯的药一天要喝三顿,二哥的一天两顿。
    将东西送回病房后,苏慧兰又去了医院后院,她跟秦医生打听了,紧挨着锅炉房旁边有一间屋子,里面砌着一排单灶台,可供病人家属熬药,灶台、药壶、柴火都可以使用。
    屋子有专人看守,凭票入内,一个灶台一张票,一张票五分钱,当天有效。
    苏慧兰买了票,负责看守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人很实在,见苏慧兰一次用两张票,两个灶台,还特意提醒她,其实一张票能用一天,可以到隔壁街土产商店花一毛五分钱买一个药壶回来,如果时间来得及的话,一个灶上串换着熬,这样每天就能省下一张票。
    尤其苏慧兰刚开始不怎么会煎药,她还主动过来帮忙,提示她遵照医嘱,先把药材提前用水泡半个小时,然后再正式开始熬,具体的熬制时间根据药材的性质来决定,医嘱上都有说明。
    苏慧兰一算这煎药前后加起来的时间快两个小时了,她不能把时间都用在这里,病房里的大伯和二哥情绪都不好,她担心自己一直在外面,两个人又要胡思乱想。
    又见这位大姐比自己有经验多了,就干脆跟对方商量,支付给她一毛钱,请对方帮忙把这两锅药煎好。
    这大姐听完十分高兴,拍着胸脯向她保证,说一定帮她煎好,叫她只管忙自己的事。
    苏慧兰看时间已经快十点半了,想着大伯和二哥吃药之前得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便又去了一趟食堂。
    医院食堂的价格比国营饭店要便宜一点,菜是炒好的大锅菜,有荤有素,主食有白米饭、高粱米饭、白面和杂面馒头,也接受小炒、面条等单点。
    苏慧兰给大伯和二哥各要了一大盒鸡汤馄饨,本来自己不想吃,可又怕自己不吃,大伯和二哥也吃不好,只好给自己也要了个小份的。
    等回到病房,大伯的点滴快打完了,二哥就坐在自己的病床上,呆呆的看着那个点滴瓶子,目光茫然而无措。
    大伯则躺在床上眼珠不错个儿的看着自己的儿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慧兰心里一酸,忙垂头整理好情绪,在抬头时,已是笑意盈盈的样子。
    “大伯、二哥,看我在食堂给你们打了鸡汤馄饨,白菜猪肉馅儿的,油都撇干净了,闻着特别香,你们赶快来尝尝!”
    苏卫阳从床上站起来,帮忙接过苏慧兰手里的饭盒:“老妹儿,俺不太饿,俺还是等俺爸打完针一起吃吧!”
    苏慧兰点头,大伯的针再有个五六分钟就打完了,她用自家带的小被子将饭盒盖好,掐算了下时间,就准备去找护士拔针,谁知,苏卫阳忽然站起身,鼓着勇气道:“老妹儿,让俺去吧……俺想试试。”
    苏慧兰看着眼前这个努力再逼迫自己快点长大的二哥,心里虽然难受,可是她知道时间不等人,没有谁能真的照顾谁一辈子,只有让自己真正成长、进而成熟起来,才能有足够的力量去保护自己,也保护深爱着的人。
    “好啊,护士站就在走廊中间的地方,你记得刚刚来给大伯打针的那位护士吧?你就看哪间屋子里都是那样打扮的人,你就进去,记得要报病房和大伯的名字。”
    苏卫阳认真记下了,便独自出去了。
    苏慧兰回头,见苏大伯正看着门口的方向露出笑容,心里也觉得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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